• 九州·暗月将临上一章:第3章
  • 九州·暗月将临下一章:第5章

“我很期待那一时刻。”云胡不归咬着牙说。

“草原人,我也是,我猜想那会是特别有趣的一件事——可你得先活着回来,”天罗弑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鼻子,“给你个忠告,别轻举妄动,也别怜悯那些河络,他们早晚要死,如此你还有活命的机会。”

第一章 炽灼之夏

【闭上眼,等一等,沙蛤,你一定在做梦,而且你每次把这样的梦告诉其他人时,换来的只会是嘲笑。

等沙蛤再次睁开眼时,她还在那里,甚至比夜盐还美。沙蛤更加相信这是梦了,这不会有错,她只可能是个羽人,能在天空中飞翔起舞的羽人。火炉嬷嬷故事里,羽人不都是美得让人惊心动魄的吗?】

1

每一座河络城都是由精准的发条齿轮和飞陀摆锤组成的大机器。河络们各行其是,像是水滴顺着轨道滑行,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毫厘不差。

越州北部最重要的矿石城火环城就是一台庞大的机器,正在全速运转,为着即将到来的地火节作准备。

今年的地火节与众不同。

这是十年一度的夜魄之月地火节,在这一个月里,双月会反复缠绕,交替遮掩。在这一时刻完成的作品也会同时具备明月和暗月两大主星的属性。

所以,所有的河络工匠都会全力准备,他们要拿出自己的心水之作献祭给烛阴之神,接受各行业大师的品评,最后选出全城邦最杰出的作品。

制作者不仅仅会获取梦火者的称号,还能把自己的名字刻到雷眼山的神匠碑上。

这是每十年一次的机会。

火环城的河络工匠们不吃不喝,不睡不休,锱铢必较地计算自己的时间,把每一秒都花在一只小茶壶的壶嘴上,花在一根马鞭子的手柄上,花在一把雨伞的撑骨上,把它们磨得更光滑,把它们雕琢得更精美,把它们做得更轻巧。

在工作时,河络们会把所有注意力都投射上去,甚至不会花一秒钟抬起头来朝四周看上一眼。

小铁匠阿瞳正俯身在他的小铁砧上精敲细打,但一个宽大的影子突然笼罩在了他的铁砧上,他不得不抬头,就看见沙蛤站在眼前,头上顶着口大蒸锅,一看就是在刚给哪家店铺送完菜包子回去的路上。

“你在雕刻一头羽毛。”沙蛤惊喜地说。

“没错。”阿瞳吸了吸鼻子,那片铁制的羽毛非常轻巧,他把羽毛拈在手里对着炉火的光看的时候,那片羽毛就如同飘浮在空中的一团水汽,透明而轻盈。

“能教我吗?”

阿瞳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沙蛤一眼:“当然不行。首先,没有人用‘头’来形容羽毛,其次,你太笨了。”

沙蛤垂下头去,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但是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似乎对他有无限的吸引力,他依旧站在阿瞳的火炉面前不肯离开。

沙蛤是个小胖子,眼睛明亮,但却缺乏一种机灵的光芒,他有着玉米穗一样的睫毛,眨巴眼时会突然陷入停顿状态,圆脸上带着快乐的神情会突然间凝固,显露出一副茫然失措的表情。

这种时候,他的眼睛变得呆滞无神,嘴巴半张,双手无力地垂下,完全陷入到一种神游物外的状态里去。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沙蛤的成年礼比其他所有河络小孩都要晚,他参加了各种行业的试训,却总是被大师傅们扔回给河童殿的火炉嬷嬷。

“什么都学不会,连一只甲虫都比他聪明。”虫师抱怨说。

“胆小如蝼。”铁兵洞的师傅对他嗤之以鼻。

“太爱哭,”巡夜师这么评价他,“一爬到高处就哭得喘不上气来。”

矿工对他的评语极为简略:“怕黑。”

沙蛤则带着铺盖,脸上挂着和善与抱歉的微笑,傻傻地站在门口。

于是他在河童殿待了一年又一年,个子比其他的小孩都要高出一大截,仍然无人接收。那些任何需要一点点创造力的工作,都与他无缘。

最终还是好心肠的银勺蜡丁给了他一枚职业挂坠,让他到厨房来帮工。即便在大厨房,沙蛤只能磨磨豆子、洗洗米、跑跑腿、打打下手,做些最简单的重复劳动,河络看不起这样的工作,沙蛤自己却显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他仍然会时不时地陷入僵直的木偶状态,如果正好遇上水在锅里快烧干了,就有可能陷入一场灾难,蜡丁大婶一旦看见他开始发愣,就会用手掌拍打沙蛤的脸,直到他重新清醒过来。

沙蛤这时候多半显露出内疚的神情,揉揉自己的小圆鼻头,快步跑去工作。

空闲下来的时候,蜡丁大婶会问沙蛤为什么发呆。

沙蛤总是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脑门:“我听到脑子里一些奇怪的声音,可是总听不清楚,我仔细地听啊听,那些声音又细又轻,就忘了自己正在干什么了。”

银勺蜡丁认为小胖是中了邪,给他熬草药、拔火罐、热敷、针灸、洗药水浴,搞得沙蛤吱哇乱叫,但沙蛤的这种精神僵直状态却日益加重,蜡丁大婶束手无策,也只能随他去了。

※※※

阿瞳年岁不过比沙蛤大上一两岁,但是精神头十足,他光着上身,露出又黑又亮的肌肉,埋头捣鼓自己的铁玩意儿,根本不抬头看他一眼。

沙蛤磨蹭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对他说:“你看,我这里有一头菜包子,是刚出蒸笼的哦。”

阿瞳没有说话。

沙蛤一点一点地解开纸包,使劲地抽着鼻子:“喏,好香啊,”他说,拼命地吞着口水,左手把打开的纸包递过来,右手则偷偷地掐下了一点包子皮,飞快地塞到嘴里,“如果我把这包子送给你,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

“朋友?”阿瞳直起身子瞪着小胖子沙蛤,“我干吗要和你交朋友?”

“朋友就可以一起玩,一起聊天、嬉戏、打闹、开心啊,蜡丁大婶说我没朋友,她说我这个年龄的河络应该找几个朋友,这样就不会整天蹲在炉火边发呆了。”

阿瞳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沙蛤,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友谊是件了不起的东西,是朋友就要有难同当,要成为对方的靠山,拿包子换可不行,再说,我也没时间聊天、嬉戏、打闹,开心、玩,我宁愿工作。”

“哦。”沙蛤长长地叹一口气,捏着那个纸包,沮丧地离开了。

阿瞳举着那片成型的羽毛在光线下反复验看,偶尔闭上眼睛,用大拇指划过羽管末端的曲线,对他来说,打造铁羽毛可不是一件用来取乐的事情,要么成功,要么失败,一点点弧度都不能错。

地火节前必须完成这项作品,但他非常恐惧失败,这种恐惧好像小铁锤一样敲打着他的心脏,一阵紧似一阵。

毕竟,他算不上一名成功的铁匠,三年的时间里他只得到了两枚职业挂坠,进阶缓慢,并非他的手指不够灵巧,而是他总是太急躁,经常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差错。譬如…他刚一转身,就在工具台上绊了一跤,把台子上的东西全扫到了地上,幸亏手上的羽毛仍然高高地举在空中,他爬起来朝自己吐了吐舌头。因为这种莫名的急躁,简直是任何东西经过他的手都要被毁坏,铁匠师父门罗几次三番训斥他,也没能让他改掉这毛病。

这片羽毛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损坏啊。

阿瞳顾不上查看磕破的膝盖,跪到地上,从风箱下拖出一口大箱子来。那箱子是梧桐木做的,非常结实,还有两道铁箍勒口,他把铁羽毛收到箱子里,合上箱盖,把沉重的箱子推回去放好。

他刚直起身,就远远听到釜匠铺那边传来的一阵笑声:“一个包子可不够,你再去大厨房拿点东西,我们要那瓶七年陈的红菰酒,你拿过来,我们就和你交朋友,还教你怎么打银手镯,对啦对啦,女孩子可喜欢啦,当然不能让蜡丁大婶知道了,你得自己想办法把它偷出来,要快,跑着来!”

阿瞳皱了皱眉,用铁钳子从炉膛中夹出一片薄铁叶子,放在铁砧上又捶打起来,但是这一次他并没有真正的灵感,他的手指变得笨拙,铁叶子在他的铁钳下扭曲了。他听到那边还在说:“你放心,我们不喝那瓶酒,只是想摸一摸它。我们保证!是吧,狂牛?”

阿瞳把铁錾子一摔,朝笑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在釜匠铺门口,他只看到沙蛤欢天喜地跑远的背影。挂满铁壶和瓶瓯的招牌下,几个半大小伙围着铜麒麟口的小火炉偷偷吸食冰尘。

为首的那人阿瞳认识他,叫狂牛陀罗,不是铁兵洞里的铸物师,是个矿工,他个子高大,懒洋洋的一张大脸上露出一种坏坏的表情。

这样的表情阿瞳在其他人脸上也见过,有这种表情的孩子会觉得把两只猫的尾巴系在一起很有趣,或者会在公用饮水桶里撒上一把辣椒面之类的。

另外三个人,阿瞳也都认识:一个是皮匠的学徒贺礼,因为常年硝皮,两条胳膊上都长满黑斑;一名矢匠学徒,长着一双老鼠眼;只有那个釜匠阿康他比较熟悉,刚刚获得了他生涯里的第五个职业挂坠,摆脱了学徒身份,成了一名初级铸物师。总的说来,这样的团体在哪个城市里都有那么一两个,他们并非因为职业上的缘由聚合在一起,就好像一具健康身体上的囊肿,大部分情况下无害但令人伤神。

在火环城失去梦想之后,似乎这样的团伙越来越多了。

“你们干吗骗他?”阿瞳不满地问。

“和比你高的人说话要留点神!”狂牛陀罗恶狠狠地说,狠狠地向前一步,用胸膛顶住阿瞳,“知道吗?上次打架,我可把那小孩的牙都打折了,看着那浑蛋把牙吐在地上,真爽!你还是少管闲事!”

阿瞳知道狂牛总是打小孩,可不管他们年龄多小。如果是一对一,他不怕这家伙,每天抡铁锤让他的右臂强劲无比,但今天,对面有四个愣头青,更何况…沙蛤甚至算不上他的朋友。

“我打掉了他的牙,我打得他满脸是血。”狂牛陀罗继续说,拼命地眨眼睛,他的伙伴们终于醒悟,站起身围了过来,在狂牛身后站成一个半圆形。

阿瞳和他们对峙了一会儿,转身退开了,他在离开的时候,狂牛陀罗伸出一只腿把他绊倒,然后开心地大笑起来。

阿瞳慢慢地爬了起来,这次他的左腿膝盖也划破了,他没有回头,忍受着那些孩子的嘲笑,低头走回到铁匠作坊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