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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跑到哪里去了?快把蒸笼放好,去屠宰场告诉他们我下午需要三百斤沙虫肉了吗?”

“那些沙虫杀起来变困难了,”沙蛤说,“它们会很努力地挣扎。以前它们被刺矛捅入身体的时候才会翻滚两下,现在它们像是在一开始就知道要发生什么。我还能听到那些沙虫说话,它们在喊我的名字。”

“这不可能,孩子,”庖师蜡丁说,她是个胖胖的和蔼大婶,但是处理起饭食来麻利泼辣,半个时辰就可以准备好二百名矿工的饭菜,没有几名庖师可和她比拟,“没有人可以和沙虫说话。”

“但是沙蛤真的听见了。还有,今天有人答应要和我交朋友了,这次是真的。他们保证了。”

“真的,那太好了,但你得先搭把手,帮我把这些饺子馅剁碎。”

沙蛤听话地在面粉飞扬的榆木大案板前蹲了下来,耐心对付那些混杂鼠肉和碎蘑菇的饺子馅,但心思仍时不时滑到那瓶红菰酒上。

他可以和银勺蜡丁明说,他的新朋友很想摸摸那瓶珍贵的红菰酒,但蜡丁大婶未必会同意。火环城物资匮乏已经很久了,她平时很珍惜那瓶酒,只有最重要的节日里,才会用它来调制一些名贵的菜肴。

或许他的新朋友一再交代他,拿酒这事千万不能让蜡丁大婶知道是有道理的。

他可以偷偷地把那瓶酒带出去,让他的新朋友们摸一下,然后马上就拿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银勺蜡丁使劲地拍了拍手掌:“唉…怎么办呢?没有香菜,没有法兰,料酒酸了,我们已经穷到了要向蚂蚁借债的地步,却要我做出够二百名重劳力喝的杂菌汤来!河络王熊悚越来越不通情理了,阿络卡夜盐可不会下如此无理的命令。”

沙蛤使劲点了点头:“我也喜欢阿络卡,她对我一点都不凶。夫环熊悚就老是瞪着眼睛,我怕他。”

银勺蜡丁摸了摸沙蛤的脑袋:“不管怎么说,熊悚可是个英雄,他多次拯救了火环城。夜盐的队伍马上就要出发了,我要给他们送路上的干粮,你不是一直很想看看这场面吗,要和我一起去吗?”

沙蛤当然想去!

阿络卡是沙蛤心目中的女神,整个火环城都再没有这样煤矿一样乌黑的眼睛,美玉一样的皮肤,石灰岩一样洁白的牙齿了。他几乎在刚学会走路时就爱上了她,城里所有的河络都爱她——也许除了河络王熊悚。

夫环熊悚根本就不隐藏自己的敌意,他从不为她让路,也不太遵循她的命令,但即便是英雄的河络王,也无法动摇夜盐的身份任命,那是由烛阴之神决定的。

这次出巡,阿络卡带着十多匹灰巨鼠,还有卫兵和匠人,因为河络领地的资源日渐匮乏,她要带队前去勘探边界之外的地域,如有可能,甚至要和人族建立直接的接触。这是一次让恪守传统的熊悚极为恼火,但又确实激动人心的旅程。

沙蛤当然想去观看阿络卡出行的盛大仪式。可是,他又想到了狂牛陀罗的要求,他们要他快去,跑着去。

如果因为爱热闹辜负了朋友的嘱托,那可是一个大错啊,想到这里,他的表情又坚毅了起来:“不行…我不能去,我那个…我今天不想去看了。”

庖师蜡丁没有注意到沙蛤的反常,自顾自地抱怨:“看一座城市有没有活力,就该来看看他们的厨房。唉,现在只能给她准备一点干鼠肉,这可真是丢我们大厨房的脸,嗯,丢脸…你留在这儿也好,看着点火。”

等蜡丁大婶前脚刚一出门,沙蛤就踮起脚尖,踩着大案板,够到火炉背后高处岩壁上的一个凹坑——蜡丁大婶藏好东西的地方。那个凹坑就像是个丑陋巨人的嘴巴,沙蛤把手伸进去的时候,非常害怕岩壁巨人会突然复活,用尖利的岩石牙齿咬断他的胳膊——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搬开了堵在洞口的一块青石板,摸到石板后面一只冰凉的瓶子。

他喘着气,额头上流着汗,把那只瓶子搬了出来。

那是一只沉重的霁青色的蓝釉长颈胆瓶,瓶口伏着一只光溜溜的螭龙,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螭龙的表面还泌着一层细密的冰冷水珠。这东西神着呢,沙蛤想,也难怪他的新朋友们想摸一摸。

在端起酒瓶之前,沙蛤知道要先检查一下大火炉。火头烧得很旺,没有问题,大厨房的角落里,两只金星甲虫振着翅膀,在笼子里爬来爬去,开始叫着:沙蛤,沙蛤。

但是这次沙蛤没有时间去探究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端起酒瓶,朝约定地点飞一般地跑去,害怕因为剁饺子馅耽搁了时间,失去难得的友谊。

沙蛤跑啊跑,他穿过了静悄悄的集市,在那儿曾经有全世界的东西堆放一处,铜面具和烘山芋、烟嘴和琴匣、带穗子的皮背心和劣质的彩木雕像。

他穿过了空旷的街道,在那儿曾经有巨鼠拖运的运水车一路漏着水,装载满莴蕖和蘑菇的小推车挤成一团。

他穿过了无人气的大校场,在那儿训鼠师的皮鞭和战士的镰刀撞在一起,将风挥动巨臂在咆哮。

他穿过了冷清的风物洞,在那儿理发师曾经在瓦片上敲打着锋利的剃头刀招揽生意,艺人弹着三弦唱着奇怪语言的歌谣。

沙蛤跑啊跑,他一直跑上了绕着火山口盘旋的大火环,将大半个火环城踩在了脚下。

※※※

行内人公认,是一些穿越雷眼山到雷中平原的河络马帮发现了阿勒茹火山的墨晶矿。比较可信的说法是,寰化纪时期,北邙山的某个马帮到九原城贩货,回来时为了平衡马背上的驮子,顺手在一个小河谷里捡了几块石头压重,回国后却发现那是几块上等蛇纹石质的墨晶石。

开矿者们蜂拥而至,在死火山口中找到了矿脉。数百年的时间里,开矿者们环绕着椭圆形的死火山口步步下掘。开挖阿勒茹火山是艰难而危险的活计,一块上品的墨晶矿石,可能是巨大的财富,也可能是矿工的墓碑,但是对墨晶石的渴求,战胜了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

矿工们缓慢地开掘出一条螺圈形的主巷道,这条主巷道被称为大火环,在许多代时间里不断扩大,开辟了无数密密麻麻的岔道和空洞,用石块垒砌起高大而坚固的建筑,其中最大的一座就是地火神殿。朝向火山口内的一面被凿出了许多采光口,采光口不断扩大,连成了成条的廊窗。如果站在火山口山顶上往下望,就如同俯瞰一个巨大的螺旋形蚁穴。断断续续的大型柱廊和条窗指出了大火环的位置,从敞开的火山口里就看得见的大火环有六周,看不见的一周是大灰环,一头扎入暗黑的火山口底部。

在火环城最繁荣的时期,这里拥有两万名矿工。他们选出了自己的苏行、夫环和阿络卡。

火环变成了一座蓬勃发展的新地下城。

六百年过去了,情况发生了重大变化。曾经带给河络大量财富的矿坑,开始如同迟暮的老人。经过冲洗、分拣、估价,然后被搬进仓库的原矿石越来越少,质量也在下滑。

为保证产量,矿工们大幅度增加了挖土基数,矿坑越挖越深,挖到了三百尺、六百尺,甚至一千尺以下,尽管如此,最终获得的矿石却越来越少。火环向下猛扎的速度陡然慢了下来,终于有一天它停止了前进,变成一条彻底的死蛇。

商人们开始陆续离开,然后是酒店旅馆主和杂耍艺人、歌行者,最后是游历到此的河络工匠,挖掘声和笑声消失了。

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代的火环河络开始要面对空空如也的仓库和残酷的饥荒了。

沙蛤根本就不知道,此刻他正踏过这座城市昔日的荣光,踏过这座城市残留的骸骨。

作为一座城市,火环城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梦想,但沙蛤却没有。他只想紧抓正在滴答逝去的时间,在脆弱的友谊消散之前赶到目的地。

他跑到了铁兵洞,这儿曾经热气腾腾,通红的铁水从井炉里流淌出来,巨大的铁锤起起落落,叮当作响,像是永不停息的时钟;如今仅剩三五个还冒着火舌的小火炉,散落在巨大空旷的岩洞里。

在釜匠铺门口,沙蛤看见狂牛和他的伙伴还蹲坐在那里悠闲地吸着冰尘,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我拿来了。”他说,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瓶宝贝酒举到高处。

看到跑得满身是汗、水淋淋的沙蛤,狂牛陀罗似乎也有些惊讶,他满脸严肃地伸出三根指头,捏起那个瓶子。

沙蛤开心地说:“喏,这就是那瓶七年陈的红菰酒,瓶盖有点松了,举着的时候要小心…”

沙蛤的话还没有说完,面孔就变得煞白,眼睛惊恐地睁得老大——他看见狂牛举起瓶子,在旁边的石盘子上磕了下去,长颈胆瓶那天鹅脖子一般细长优雅的脖颈哗啦一声就碎了。

从那一刻开始,一切仿佛发生在梦里,沙蛤难以理解眼前发生的事,他像是冻结在一块巨大的冰里,在这块冰里发生的一切,时间速度都被放慢了,所有人的动作都非常缓慢。

狂牛举瓶畅饮,他能看到宝贵的红色液汁顺着粗大的脖颈往下流淌,每遇到一根胡子茬儿,就劈成两半;他能看到螭龙碎裂成上千的碎块,在空中翻滚,落到纷扰的世界里;他能听到自己用一种格外慢的语速说:“火炉之神啊,你——砸 碎 了 蜡 丁 大 婶 的 酒 瓶。”

“别急,小家伙,”狂牛冲他露齿而笑,他的牙齿好像门板那么粗大宽厚,“你通过了测试。”

他把破瓶子和剩下的酒递给了其他人,一名长着老鼠眼的年轻人毫不客气地接过就喝,还举瓶高呼:“祝友谊飞逝,火炉熄灭,寒冬凛冽,长夜即临!”

狂牛陀罗笑嘻嘻地冲他说:“想和我们交朋友,还有一个仪式要完成,你必须把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快一点,快!”

沙蛤惊魂未定地望着熊熊的炉火,脑子在“怎么向蜡丁大婶解释”和“这是一个测试”之间转来转去,这两件事都已超出他所能解决的范畴,使他脑子里所有的意识和思想都纠结成一团奇怪的糨糊,而“交出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似乎更好理解一些,于是他像落水者抓住水面的木片一样紧紧地抓住了这句话。

沙蛤颤抖着解下他脖子上挂着的那枚职业挂坠,一把铜质的勺子,那是一枚代表大厨房的挂坠。

和他同样大的河络小孩,这时候通常有三到四枚职业挂坠了,他们的腰带上挂着一串紫铜、青铜和银的挂坠,那些工作出众的河络匠人腰带总会越来越沉重。

虽然沙蛤这枚挂坠只是最低等级的黑铅挂坠,但沙蛤对它爱不释手,每天都用细砂把它擦得闪闪发亮。他清楚得很,他这辈子再没有机会得到另一枚职业挂坠了。

狂牛陀罗接过那枚挂坠,在掌心里掂了掂,露出失望的神色,又问了一次:“这就是你最值钱的东西了吗?”

沙蛤露出一副快要哭的表情,点了点头。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狂牛陀罗朝身后釜匠学徒递了个眼色。那名河络小伙子不自然地微笑着,将一个白金坩埚放到了炉子上,过了一会儿,坩埚躺在煤堆上被烧得通红,好像地底怪兽瞪大的一只毒眼。

沙蛤瞪大双眼,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够了。”这时候一个声音说。

沙蛤抬起头,看见刚才不理会他的阿瞳走了过来,脸色严肃得奇怪。

沙蛤不喜欢这种严肃的表情,他喜欢笑模样,就像狂牛说话时的那种笑嘻嘻的表情。

“你们把那东西还给他。”阿瞳说。

“这是怎么了?”狂牛陀罗看了看气势汹汹的阿瞳,露出一副受到伤害的表情,“我们只是开个玩笑。哦,放松点儿。”

“这一点都不好笑。”阿瞳闷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