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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升起来了,将石雕的羽蛇照得一片通亮,阴影都明晰可见,小道上仍然没有人。

沙蛤再也忍不住,高声问:“谁在和我说话?”

“你真是有点笨呢,不懂得抬头看看吗?”

沙蛤茫然地抬起头来,果然看到羽蛇头部眼眶后面的那片鳞片后,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沙蛤刚看到它,那影子就动了一下,从二十尺高的眼眶上纵身一跃。

沙蛤吃惊地“啊”了一声,惊恐地想,从这么高跳下来肯定要摔坏了。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猛地向前跨了一步,伸手想要接住上面跳下来的黑影。

但他张开的双臂接了个空,那影子轻巧地落在了他面前窄窄的小路上,发出的声音不比一片落叶更响。反而想要救人的沙蛤,那一步跨得太猛,让身体失去了平衡,他发出了一声惊叫,两只胳膊疯狂地画着圈,向外摔入深渊。

耳边是呼呼的风响,眼中是急速变大的地下森林波涛般起伏的顶端。

“我就这么死了?”他惊恐地闭紧了眼睛想,“可我还没想好跳不跳呢…”

那一瞬间里,沙蛤的手腕一紧,被一股力量牢牢抓住。

他作好随时闭眼的准备,半睁开眼睛偷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正贴着林梢滑翔,冷杉和白皮松伸出瘆人的树枝,扑面而来,几乎扫中他的下巴。

突地一个转折,森林在他脚下远去,他正在升入空中。

“铁炉在上,我在飞!”沙蛤大声地喊了出来。

“确切地说,是我在飞!”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他头顶上说。

沙蛤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抓住自己手腕的女孩。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头发,每一根头发丝都像银线一样闪烁,那个女孩,有风做的身体、金银花做的胸部、莲瓣似的脸庞,她轻盈如月光下的一团青烟,低头看他的时候,莞尔一笑,露出一副漂亮的贝齿。最令人不可忽视的,是她背后那双招展的翅膀,展开来一丈多宽,银光闪闪,如同一面白色的旗帜。

闭上眼,等一等,沙蛤,你一定在做梦,而且你每次把这样的梦告诉其他人时,换来的只会是嘲笑。

等沙蛤再次睁开眼时,她还在那里,甚至比夜盐还美。沙蛤更加相信这是梦了,这不会有错,她只可能是个羽人,能在天空中飞翔起舞的羽人,火炉嬷嬷故事里,羽人不都是美得让人惊心动魄的吗?

女孩在他头顶上说:“喂,还想来救我呢,太自不量力了吧?”

沙蛤忸怩地涨红了脸,眼睛望向别处。好像怕被她头发的光芒刺瞎似的。等到他的目光转向下方,不由得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惊慌地发现自己无法呼吸。

他的双脚就这么飘浮在火环城上空,被烈日折磨了整个夏日的城市在两百尺的脚下安静地沉睡。

他们在令人心惊的高度上翱翔。火山口是一个空洞的眼眶,岩壁上被污水冲刷出许多扇形的污渍,月光下的透水河就像一条弯曲的蚯蚓。

“喜欢飞的感觉吗?”

沙蛤老实地回答:“…不喜欢,我,我要吐了。”

“呸,我还没嫌你重呢,那把你放下好了。”

沙蛤吓了一跳,还没喊不要,就觉得手腕上一松,噗的一声又坠了下去。

他的惨叫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屁股下就撞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下坠之势骤停,啪的一声,摊开手脚瘫在那儿。

过了半天,他才哼了一声:“我死了吗?”

“呸,真无用,就这么晕过去了。”

沙蛤爬起来摸了摸身下,发现那女孩将他扔在了设立在山巅的观象塔顶端。

他从来没到过这么高的地方,不由得胆战心惊地抠住身下的石头穹顶,只怕从圆溜溜的观象塔边缘滑下去。

羽人姑娘嗒的一声,落在他身边。

“你们河络太笨,理解不了天空和自由。”

他听火炉嬷嬷说过羽人的高傲,说羽人甚至不喜欢别人看他们的脸。

是啊,她那么轻盈,如同飘在高空上的一丝云,而他们只是藏在泥地里的一些尘埃。

他自惭形秽地低着头,不敢仰视那个刚救了他的人。

观象塔高耸在阿勒茹火山口之巅,是一座石头圆锥高塔,最底下是座图书室,上面两层则安设巡夜师要用到的各种奇怪装置,铜屋顶下最重要的是一个巨大的天球,蚀刻着日月等十二星辰和大大小小的星尘。

今夜观象塔一片寂静,那个河络中的异类,巡夜师陆脐大概不在塔内。四下里万籁俱寂,远远地能看见大火环里透射出的断断续续的灯火。

他们有一种奇妙的与世隔绝的感觉。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你喜欢月亮吗?”她的声音好像水中的丝绸,又柔又顺。

是的,明月已经升起来了,皎洁如轮,几乎看不见的黑色阴影如影随形地贴着它,那是暗月。双月缠绕,它们总是互相吞噬互相伤害,但又永不分离。

沙蛤抬头看了看双月,摇了摇头:“只有巡夜师才喜欢天上的星辰,火炉嬷嬷说,我们河络了解地下就可以了,经常抬头看天容易摔跤。”

女孩说:“可我们羽人喜欢天空。我们羽人的故事里,明月上的阴影是两个正在接吻的情人,你看像不像?”

“我不知道什么叫接吻,”沙蛤愣愣地说,“再说,月亮上是一个低头打铁的河络。”

“只是一个打铁的河络?”女孩笑了,可是只笑了一声,又低头沉思,“如果月亮告诉我们的真是这个,那得少了多少烦恼啊。”

沙蛤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敢接口。

羽人姑娘沉默了很久,突然说:“我理解你为什么想离开这儿。”

“真的?”沙蛤惊喜地笑了。

“我也孤独,孤独得可怕。”她说,垂下了头,在沙蛤心头弹起一阵凄凉的反响,那种四下漫射的情绪意味鲜明。

孤独。孤独。孤独。

沙蛤呆了一阵,这姑娘这会儿看上去比他更伤心更该从火山口上跳下去似的。他突然开始紧张:“我是不是又做傻事了?刚才我不应该笑的,对吧?”

“今天许多人都会很高兴的吧?”那女孩淡淡地说,“我只道是两情相悦,没想到却是一厢情愿…他们今天会在神木林里举行盛大仪式,人们会送上百花结成的花环,祝他们白头到老,比翼双飞。”

沙蛤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猜测她描述的是一副结婚的场景。他嚅嗫着说:“可是…结婚,不是该祝他们琴瑟不调,鸾凤分飞吗?”

女孩先是愕然,然后笑了起来:“你们河络是个有趣的种族,我开始喜欢你们了。”

她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沙蛤嗅到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

他发现羽人穿着一件银白色的紧身服,束着轻甲,背上有两把鱼皮鞘的细弯刀,两条挂刀的带子在她胸前交叉,两把弯刀的刀柄看上去处在非常顺手的位置。

只有坐得这么近,他才看出来,她的年岁不大,大概只比他大上两三岁,个子却高了很多,那一头银色的长发如同月色缭绕而成的瀑布,她的翅膀像风帆那样折叠起来,收束到背上。

如果是其他河络,或许会好奇她的身份,会怀疑她突然出现在此的目的,但沙蛤却丝毫也不起疑心,只是傻呆呆地张着嘴看她,心想,羽人真的和嬷嬷故事里讲的一样漂亮啊。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破衣服,还有那连挂坠都没有的腰带,自卑感又找上了门。他不由得偷偷地挪开了两步。

女孩依然入迷地看着缠绕的双月。暗月正在缓慢地转到明月前列,将那明亮秀美的脸庞遮掩住一部分,让它带上几分忧郁之色。

她说:“多美啊,今晚是夜魄之月初始,明暗月开始相互交蚀,听说对着双月许愿,可以实现一个愿望。你可以试试。”

“真的?”沙蛤愣愣地望着月亮,他对这明晃晃的东西的好感一下就增加了,如果有这样的好处,他宁愿天天摔跤——“我想要一个朋友。”

“就这么简单?”

“哦,这太难了。”

“会有这么难?”女孩歪了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