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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蛤开始语无伦次地讲述了他的故事,他没有一点儿语言天赋,讲得颠三倒四,但那女孩一点也没显露出厌烦的感觉,她身上流露出一种温柔的气息,这种气息和蜡丁大婶的不一样,和夜盐的也不一样,让沙蛤微微地沉醉其中,想要信任她,想要告诉她一切。

他从自己在河童殿被欺凌讲起,讲到他总是替别人跑腿但总是上当,讲到他找不到职业,一直讲到阿瞳被打得头破血流,讲到自己对食物失去了兴趣,讲到自己绕过哨兵爬到羽蛇口,讲到他想要离家出走,却害怕森林里太黑,潜伏着吃小孩的怪兽…说完这些,他突然担心起来:“你会看不起我吗?现在你也要看不起我,说我一无是处,要我走开了吧?”

她的笑容如同她背上的羽翼一样光洁:“你在怕什么?怕不存在的东西。其实我也怕。”

“你,你也怕?”

“是啊。你恐惧广阔,我恐惧幽闭,我都不敢钻到你们地下去呢,你看,我甚至不敢当面对他表露心迹,我们之间,不见得谁比谁更勇敢。好了,小家伙,别担心,我不会嘲笑你,还会给你一个朋友。”

“给我…一个朋友?”沙蛤震惊地睁圆了眼。

“你不是许过愿了吗?明月是羽人的保护神,我总不能让你轻看羽人的信仰吧。”少女说。

“不会有用的,这里没有人愿意和我交朋友。”沙蛤低下了头。

“这算是你的梦想吗?”

沙蛤张开嘴想了一下:“算吧。”

他说:“我原来以为我的梦想是烧好饭,不过,现在我觉得有一个朋友更重要。”

“那你就要尽全力保护你的梦想,”羽人女孩说,“梦想需要靠战斗才能赢取。只有失败者才会嘲笑你的梦想,他们嘲笑你的最终目的,不过是想把你变成和他们一样。”

“哦。”沙蛤说,憨憨的笑容表示他其实没听懂。

“我不能当你的朋友。”羽人女孩说。

沙蛤的脸暗淡了。

“不过,替我跑个腿,我就帮助你实现愿望。”

沙蛤猛地跳了起来:“我愿意,我愿意替你做很多很多件事。”

“你不怕再被骗?”

沙蛤愣了一愣:“你不会骗人。”

“他们也这么说。”

“你和他们不一样。”沙蛤坚持。

“好了,你就继续这么笨吧。”女孩微微一笑,那笑容不知为何让人感觉几分危险。

“我要你把一封信交给一名河络,一个住在你们怪异的地下城深处的河络。”

“谁?”

“没有名字,但他很好找,是个酒鬼,醉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嗯,年龄很老,非常非常老。”

沙蛤皱起眉头想了很久,有点打战地问:“你是说老酒鬼布卡?”

那是一个流浪来的老河络,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一个人居住在大灰环底部,靠近熔岩海的垃圾洞里,与地狱熔炉为伴。

沙蛤有点犹豫了,他怕黑,还怕熔岩海里那翻腾的地心大火。

“记住,这东西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一个人去找他——还必须记住,你从来没有见过我,明白吗?”女孩儿说,将一件细细长长的东西塞到他手上,那东西被她捏得有些发烫。

说是一封信,但其实是一根细铁锥,打造成独脚人的模样,钉子尖是脚,钉子头是一张宽扁的脸。

独脚人瞪着阴险的独眼,那只眼睛是一粒红色的透明石头做的,如同血一样红艳。沙蛤将那东西放在手里仔细端详。

“就是这东西吗?”

没有回应。

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眼前的观象塔顶上已经渺无人影了。

要不是他的脚边落下了一片正消融在空气里的青白羽毛,还有他手里的包裹,他一定会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4

大灰环的入口如同垂死之人发黑的咽喉。

大灰环是最后的大开采留下来的遗迹,深埋在地平面下,没有采光口,没有住民,只有空荡荡的巷道、迷宫般的竖井和没有清理干净的掌子面,从岩壁里泄漏的暗红色岩浆偶尔点亮某些区域。

灰环是一块危险地域。支撑架和边墙无人维修,正在慢慢腐朽,随时都有冒顶和片帮的危险。它探洞众多,像树根茎须那样向四面生长,和没有整理干净的岩石裂隙组成一座超级庞大的迷宫。

沙蛤摸黑往地下深处进发。河络对黑暗的适应性很好,沙蛤的瞳孔能张到很大,直到一点白颜色都不剩。

但是这儿仍然太黑了。

沙蛤摸着墙壁前行,他只能听到岩壁上的流水声和脚下碎石谨慎的摩擦声。他一边走一边打着哆嗦,想着火炉嬷嬷说过的那些可怕的故事。

布卡老爹曾经把不听话的小孩扔进了熔岩海,用手按住他们的头直到他们被活活烧死。布卡老爹会从后面袭击那些走路不带灯笼的小孩,把他们撕成两半。布卡老爹会把调皮的小孩抓走,养胖了吃掉。啊,曾经有个不乖的小孩不好好吃饭,还咬了布卡老爹,第二天就死了,因为布卡老爹的血液里有毒…

他怀里藏着的那枚独脚人锥,一跳一跳的,好像个活物,让他更觉心惊。

好多次他都想扔下锥子,转身逃跑,可羽人女孩说的“要为梦想战斗啊”那句话总是跳出来在他眼前盘旋。

沙蛤绝望地流着泪,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一圈又一圈,在许多岔道口,凭借的是河络的直觉而非记忆选择方向,很多次他以为自己快找到了,可是垃圾洞比他想象中的藏得还要深邃。

就在沙蛤认定自己迷路了的时候,突然从一处地下廊道向外喷出一阵火焰和青烟,还有轰隆隆的巨响。

在像盲人那样摸索着走了这么久之后,这团火光简直如同太阳火焰般刺眼。

沙蛤猛地捂住了眼睛,直到瞳孔逐渐恢复正常,才朝那个地下洞室慢慢走了过去。

那儿就是垃圾洞,在熔岩海的正上方,一个宽敞的斜坡,倾斜着向下插了三十多尺,然后骤然止步于一道陡峭的绝壁,斜坡上堆满了各种想象不出的古怪残破物品。

越过斜坡,就能看见悬崖下火红色的岩浆海在翻腾,它们是被关在监狱里的火之恶魔,拼命地搅起漩涡和泡沫,向上冲起几丈高的岩浆浪,烧灼皮肤的热量能把渺小的沙蛤冲个跟斗。

沙蛤站在垃圾洞里四顾,这里似乎没有人,而且仿佛自天地开创以来,这里从来,根本,完全,就没有过人。

沙蛤刚刚作出了这个判断,从他的头顶上就呼啦一声倒吊下一张脸,用醉醺醺的声音朝他喊:“喂,哪儿来的小家伙啊?你可还不是垃圾呢!”

沙蛤被那张丑脸吓了一跳,大叫一声,摔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在陡坡上顺着垃圾潮水,翻滚着向下掉去。

布卡老爹哈哈大笑着,翻了个筋斗,从洞顶跳了下来。满脸的大胡子遮住了他坑坑洼洼布满伤疤的面孔,赤裸的胸膛上挂满了汗,一边上臂上扎了一根银带,那是他唯一的装饰。

他用两团布塞住鼻孔,抵挡四面散发出的臭味,还不时解下挂在脖子上的酒葫芦给自己灌上两口。他大概是整座火环城唯一在工作时间喝酒的河络。

布卡在河络语里,就是“无名”的意思。大家已经忘了他是什么时候来到火环城的。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总是容易被人遗忘。老吹牛大王布卡、大话王布卡、糊涂布卡、吹牛王布卡、喇叭布卡,都是他的名字。

他喜欢吹牛,喝多了后,就会号称自己参加过两百年前的战争,说他自己那时候勇敢强壮,身高超过夸父,杀人如同砍瓜切菜,可是战斗的对象却是虚无缥缈的童话人物,他的故事没有人相信,却变成了火炉嬷嬷用来吓唬小孩的最佳灵感。

沙蛤还在陡坡上往下滑。

“喂,你摔倒了,要帮忙吗?”布卡问。

沙蛤想喊当然啊,救命。可他刚张开嘴,一块缺耳朵少鼻子的木傀儡的头却掉进咽喉,在那里卡住了。

“咦,是个哑巴吗?”布卡问。

我要跌下去了,跌到那个冒着烟的可怕洞穴里去。沙蛤疯狂地想着,在垃圾之海中拼命挣扎。

“到这儿来,小鬼。我想好好看看你。”布卡猛地一伸手,从垃圾海里将沙蛤揪了出来,放在石头栏杆上。

沙蛤惊魂未定,吐出了卡在嘴里的木偶脑袋,仍然说不出话来。

布卡眯缝着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嗯,是个正常的小孩儿,不过就跟死了爹似的无精打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