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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梦见了醒着时没有注意到的景色。

那是从天空俯瞰到的森林、河流和广阔的平原。

还有山的那一边。

他还没有意识到,但某些东西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心里,关于美丽和远方。

有一天,我还是要走出这片森林的吧,虽然如此庞大、如此无量。

他在梦中安慰自己,他还小,没有准备好去面对那个世界,可是有一天,有一天…他会成长起来的。

哦,这真是有史以来最妙的一天。

第二章 人间使节

【不在死亡面前低头——这是死在三沙岛之战里的铁骨奥司,他曾是火环城的前任夫环,除了那场血战,他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出生地。他的头骨上只有一个干净利落的火环城标记,以及一支方头箭镞留下的深坑。】

1

越州雷眼山是座裂隙之山,成串的火山口如同散落在越州土地上的巨碗,碗中满盛着郁郁苍苍的地下森林。它们中间有许多是活火山和休眠火山,风化得很厉害的上百座山峰和谷地之间布满细微的裂缝和罅隙。

这些地下裂隙接进雷眼山下无数地下通道的分岔之中,就像上千年的老树根庞大无比的上百万根须中的某一枝,它们曲折地深入山腹,如同乐章向着主调汇集,如同溪流向着海洋汇集——终点,就是包容着一整座地下城池的巨大空洞。火环城,是这些地下城池中最重要的一座。

此刻,云胡不归正单人独马,行走在雷眼山南粗犷而荒凉的小道上,他的那匹小马名叫夜语,倒是正合此时的意境。

路旁树木郁郁苍苍,草蔓丛生,爬满藤蔓的石雕,述说着此地过往的繁荣。

双月正在他的头顶上交互遮掩,草原人把这样的夜晚叫作夜魄月之夜,夜魄之月是夏季的最后一个月亮,带来长而凉爽的夜晚,也是让爱情滋生的夜晚。

月光把路旁涌动的树影变成争先恐后奔跑的游魂,绵长的山路上只有一人一骑,不免带来淡淡的乡愁。

云胡不归想起了在月亮的辉映下,有熊山上覆满的邃黑色阴羽草,好像巨熊在风中耸动的毛发。

他的第一位师父独狼对他说:“看这巨大的熊,世界尽在它的眼中。”

独狼已经死了,草原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世界距他所想的还是差别太远。

云胡不归英俊冷酷的脸上流露出闷闷不乐的神情,但他紧紧地咬着嘴唇,绝对不会流露点滴痛苦。

他抬头仰望火环城所在的险峻的阿勒茹山,阿勒茹在河络语里是“火盘子”的意思,此刻从地面上已经完全看不出烟雾和熔岩的踪迹,但地火并未完全熄灭,而是隐藏在地腹深处,涌动翻腾,从不休止。

首领灌入他胸口的文字就是任务:他必须说服火环城的夫环熊悚为皇帝龙噙者提供墨晶石矿。

这任务可不容易完成。

云胡不归听闻过火环城熊悚的铁腕手段,他听说熊悚拒绝了皇帝征召为朝臣的要求,根本不把龙噙者那庞大的联盟放在眼里。

如果说雷眼山的火山河络都是些固执的家伙,那火环城的熊悚就是其中最暴躁、最不可理喻的河络王。他是战争英雄,但又是一个极端保守的家伙,对河络的生活方式极力维护,到了死硬的程度。有人说,他的胸膛里放的不是心脏,而是塞了一个铁砧。

这些生活在地底的小矮子,虽参与过人族的战争,但只忠于雇主,战事一旦结束,立刻返乡,不介入人族的任何政治纠纷中,更何况,他们对天罗一贯持敌视态度。

要想说服这个矮个子河络王听命于天罗,为一场新的战争开采矿石,比劝说草原上的恶狼吃草还要艰难吧。

可他别无选择。

云胡不归停了下来,又感觉到心中那只野兽的悸动。

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腰带上的匕首。这把匕首是他开始试炼后,连同墨染的乌袖长袍、斗笠一起送到手上的,锋利但并不趁手。他告诫自己得习惯这把匕首,同时习惯自己的新身份。只要还在试炼过程中,他就不得不继续杀戮,杀那些他不想杀的人。被杀者的目光曾让他彻夜难眠。

但他有另一个更恐惧的东西,那就是夜魄之月。

夜魄之月会挑逗起他身体里藏着的另一个人、另一只动物的记忆,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这一点。

他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母亲的脸了,她曾透过泪水朝他伸出手,但无数个夜晚,他都会在噩梦中再次看到那一幕。那也是一个夜魄月之夜,血红色的暗月爬到明月的脸庞上,他内心中的怒火充斥全身,好像潮水一样升起,他意识到了,试图与之对抗,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输了,潮水吞没了他的理智,内心掩藏的恶魔被彻底释放了…

他不会梦到更可怕的一幕,因为在那之前,他就已经惊叫着醒了过来。

族人把那个藏在心里的恶魔视为天赋,他却视为诅咒。

只有天罗修习的冰镜术能阻挡住他心里的猛兽,这是那个象背上的大人物,苍之天罗的首领,邀请他加入天罗试炼的时候,他想都不想,立即就同意了的原因。

他知道天罗是另一种战士,另一种靠武力掌控自己的命运的人,他们是暗夜潜行者和暗杀者。天罗刺杀术是另一种掌控命运的途径。

但他只是天罗学徒,不能接触到冰镜术的真正奥秘,而只有更高阶的冰镜术,才能克制自己的心兽。

如果再得不到天罗的认可,他或许就会死在试炼的路上。

想得到天罗的承认,得到他们的黑白铁符,只有两个办法,挑战一个正式的天罗,或者按部就班地完成所有天罗试炼任务,而一旦失败,被逐出苍之天罗,失去最后的栖身之地,心灵和肉体上的庇护所,对他而言,那或许与死亡别无区分。

他不怕死,但却害怕失败。

云胡不归在月下捏紧了拳头。

草原人绝不绕路而行。

这座险峻的死火山口,他终究是要爬上去的。

2

夜色中,阿勒茹火山口上那条石雕的羽蛇就像一条扭动身体的巨蛇,拼命地想要从火山的束缚中挣脱。一旦如愿,狰狞的巨牙就会撕开天幕,吞噬天上的夜魄之月。

羽蛇口前的小平台上点着一盆炉火,把三四名哨兵的影子投射到羽蛇身的鳞片上,来回扭动,宛如妖魔。

一名哨兵正弯下腰去,从火中拣出一颗火炭,点燃嘴上的吸斗。

他们身负守卫的职责,目光却时不时地滑向炉火——火自有一种催眠的魔力,此外,又有谁能从如此狭窄的小道上摸进城门呢?

他们却没有注意到,每有微风摇动火焰,一片不起眼的黑影才随着岩壁上晃动的哨兵身影,极慢极慢地靠近羽蛇口。

那条人影正是云胡不归。

他正潜近火环城的城门,眼角里似乎看见山巅观象塔的塔顶上白影晃动,立即像片纸般贴在了羽蛇粗糙的鳞片上。

哨兵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四周的异象,只顾抽冰尘聊天。

云胡不归安静地蛰伏良久,瞅准时机,将一个小纸包弹入炉中,炉子里猛然腾起一片凶猛的火焰,围在火边的河络哨兵遮目后退时,云胡不归已经溜入蛇牙下的那片黑暗中,好像一滴水滑入黑暗的水潭。

羽蛇口后面的斜坡仿佛没有止境。

云胡不归知道自己已入火环城地界,这座城市的地下部分庞大得无法想象,四周岔路无数,压抑得连梦都会逃跑。

云胡不归一边向下摸索,一边用心记忆道路,一旦在这座巨大的迷宫中迷失方向,恐怕直到死的一天都找不到出口。

※※※

通道上来往的河络不多,但是都显露出一副忙碌又开心的样子。云胡不归觉得他们似乎在为一个盛大的节日作准备,对,似乎是叫地火节——一个他所不了解的节日。

许多河络搭着梯子,往洞顶的大铁环上挂灯笼,一些彩灯被点燃了,红色的大灯笼上写着离奇的符咒,通明的灯火给云胡不归的潜行增加了不少麻烦,不过他还是顺利地摸到了火山底部,再往前,就是河络王熊悚居住的盘王殿了。

盘王殿是坐落在大火环最低洼处的一处宫殿,它由巨大的火山岩搭建起来,整体呈铁灰色,镶嵌在岩洞里,好像蛇嘴里叼着的一个苹果。

它从沉重的岩石下探出覆盖着绿色铜瓦的屋檐,檐口上布满怪兽状的滴水嘴。

河络对建筑有一种近乎变态的装饰要求,盘王殿前的廊道壁上立满了狰狞的石头怪兽:一只商羊从莲花上跃起,老鹰般的前爪里抓着一把石刀;一只讹兽扭过头去,好像厌恶自己爪下的猎获物;一条钩蛇从石缝中转生,带钩的尾巴盘卷在肋下…散发着潮湿腐败的气味。

石头是河络的纪念碑。河络们相信石头上一旦刻上了字和画,就拥有了生命,与城市的命运浑然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