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州·暗月将临上一章:第16章
  • 九州·暗月将临下一章:第18章

熊悚火冒三丈:“万铁之神在上!那是我们的先祖和真神在初始石像脚下立的契约——人族往西,河络向东。除了那些远游的河络,我们永远也不应该踏过初始石像。异族已经玷污了西边的大地和矿藏,河络不可能在那样的土地上生活——真神在上,这是背叛,你的主意也出得太轻巧了,老罗达在她的坟墓里也会翻身的!”

夜盐的眼睛刷地一下变得格外的亮:“夫环大人,留下来只有困死一途,这你十分清楚,我的命令说得很明确,不允许再往下开采了!”

“这是疯话,比糊涂布卡的话还不靠谱!火环城已经步入死亡了!你却什么都不知道…”夫环气势汹汹地向阿络卡逼近,好像一座磐石逼向小小的鸟卵。

火掌握紧手里的铁镐,但这不是外敌入侵,是最有威权的夫环和代表着神之意志的阿络卡。他们发生了冲突,他该站在哪一边?

河络王在最后时刻站住了脚,硕大的泪珠突然从这个久经风霜的老夫环的眼眶里滚落出来:“这座城市历代相传,我们祖先的骨骸埋藏在此,我们的子孙在这里出生。”

他突然跪了下来,伸手哀求对面这位娇小的女性:“别让我们承认失败,别让火环城毁灭在我们手里!”

矿大师震惊在当地,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夫环服软。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开口恳求时,那副神情足可打动任何一副铁石心肠,但夜盐却不为所动:“夫环,你不能忘记了,神的恩赐是有限的。”

夫环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半蹲起身:“我知道你不会改变主意——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再重复一遍,在我回来之前,绝不允许任何新的发掘,试探性的也不行,这是神的意旨!”

“好,我答应!”熊悚说,他放下胳膊的时候,拳头捏得如此嘎巴作响,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悲伤的目光如此深邃。他猛地旋转身,大踏步朝外走去,几乎把栈道边缘站着的几名矿工挤到了岩壁下。

3

一只两尺来长的草原地蜥嘴里叼了个什么东西,刷的一声从沙蛤的脚背上跳过,轻轻巧巧地落到了隧道边堆成一堆的石头螭首上,回过头来用凶狠的黄色眼睛盯着沙蛤看。

“小哎?”沙蛤愣了一下。他认识这只蜥蜴。作为一只长脚蜥来说,小哎实在是太呆了,而且什么都能吃,甲虫、耗子、蜗牛、莴蕖,就连沙蛤也怀疑过它根本就不是一只蜥蜴,而是某只婪蛇伪装成的宠物。

“小哎,你在这儿干什么?喂,你嘴里叼着什么啊?”沙蛤说着蹲下身子,“你又偷谁家的甲虫了,天哪,这是不对的,快吐出来给我。”

“我!”那只蜥蜴不服气地叫道。这些地蜥据说来自遥远的北陆草原,它们懂得一些简短的词组,或许只是鹦鹉学舌,或许,它们真的能明白一些字句的意思。可是随同地蜥传到河络领地的还有一句蛮族谚语:不能相信一只蜥蜴,就像不能相信风和女人。

沙蛤犹豫了一下,一把按住那只淡黄色蜥蜴的脖子。小哎发出威胁的呼噜声,又是蹬腿又是甩脖子,还从嘴里龇出锋利的三角形的牙齿,但沙蛤还是把大甲虫从它嘴里掏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非常害怕和其他河络打交道,但是在动物面前他就不那么紧张了。

那只拳头大小的独角仙还活着,一只铜管套在它的独角上。

“没准它正在工作,正在送一封重要的信呢!你会坏了送信人的大事!”沙蛤责备地对蜥蜴说。

“坏了事!”小哎恨恨地回复说。

沙蛤还在琢磨那是谁家的甲虫,猛地里听到皮凉鞋噼里啪啦的声音,他还不及转身,皮凉鞋的主人已经一头撞到沙蛤身上。他们一起向前摔去,只听到啪的一声脆响。

沙蛤捂住头爬了起来,心中暗自悔恨,既然小哎到场,早该猜到它的主人就在附近,他应该更加警醒一点。

果然,那名把他撞倒的女孩刷地跳起身来,指着沙蛤喊道:“啊哈,你完了,你把射牙大婶的甲虫压死了。赔。”

沙蛤低头看着映在胸口上的一摊红色碎醤,暗地里叫了声苦,浑身冰凉。

女孩长胳膊长腿,一头长发,梳着双丫鬓,看上去意气风发,正是火环城里出了名的野姑娘师夷。她个子出奇的高挑,明显地高出了其他河络少年一大截。

她的身上有着太多的谜,其他的孩子甚至记不清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火环城里的,有孩子说她根本就不是在河童殿出生的,在他们的记忆形成之前的某个夜晚,她从外面被抱到了保姆的怀里,也许她就不是火环城的河络后裔。

随即隧道里又风风火火推进来一辆木轮车,车架上挂满了上百个灯笼大小的竹篾笼子,带进来满洞穴窸窸窣窣的爬行声。

车子砰的一声落到地上,更是震得笼子里的虫子一阵乱爬。车后闪出一位浓眉大眼、阔面重颐的胖大婶来。

沙蛤看清那位胖大嫂的面目,先软了几分。射牙大婶是火环城的中流砥柱,殖场的顶梁柱,隧洞里所有蘑菇和甲虫的繁育都归她统管,她身型壮硕,吃苦耐劳,骂起人来中气十足,有一种长期负荷重担后的执拗与顽强。

射牙大婶手里拎着个空的虫笼,另一手指着两名小孩先是大喝了一声:“谁干的?”她气场逼人。

师夷把小哎拎着脖子藏在身后,贴墙而站,咬着嘴唇装出一副乖巧的样子,伸出一根细细的指头指着沙蛤轻声说:“是他。”

沙蛤不明白为什么师夷说任何话大人们都会相信,他慌乱地举起手,待要分辩,射牙大婶出手如电,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横拽竖拖过去,扫了眼他胸前的残渣,喝道:“小鬼头,你是谁的手下?”

“…是,嗯,我,我是庖师学徒…”沙蛤吓得话都不利索了。

“学徒?整天都学什么,银勺蜡丁教你如何压死我的虫子吗?”训斥声如同暴风雨一样倾泻而下,黄鳝鱼洞穴里瞬时充满了热风和能量。

“你欠我一只三岁龄的甲虫,在还清债务之前,烛阴之神在上,我不会给你师父分一丁点儿的好蘑菇,你们全都得饿肚子!听明白了吗?”

沙蛤的耳朵被揪得老高,不得不踮着一只脚站着,在暴风骤雨中,瞥见师夷正在偷偷挨近射牙大婶的车,伸手将车轴头的木销子拔了出来,一边一只。

“喂——”他微弱地说。

“不许讨价还价!”射牙怒吼道,她使劲儿摇晃沙蛤,然后把他像破布娃娃一样往后一推,看着他咕咚一声坐倒在地,才得意地推起车子离去。

轱辘轱辘轱辘,在扭曲的坡地上,她臀部扭动,如同在跳一场祈雨舞。

“可是——”

“没有可是!像你这样的小虫子死在我手下的不计其数了。”射牙头也不回地喊。

沙蛤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师夷。

“快逃!”师夷简洁明了地建议。

轱辘轱辘轱辘,沙蛤眼睁睁地看着射牙走到了坡顶,再迈出一步,她就会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肥胖如山峦的脊背突然凝固了。射牙已经意识到了木轮车的反常,她弓腰反背,全力抵抗这种背叛,想要稳住大局,可是只听吱呀一声响,两只木轮同时向两侧飞出,木轮车凄惨地吞咽了最后一口气,像散架了的怪兽般趴下,满车的竹笼如同竹筒里倾倒出的豆子,骨碌碌乱滚。甲虫们顶着红色的独角,从打开的笼门里逃了出来,它们纷纷停满各个高处,车架子、石头栏杆、射牙大婶的鼻尖,一只接一只地昂起触须,对眼前呈现的这一新局面有所思索。

河络和虫在那一刻同等震惊,但是最先醒悟过来的是甲虫。它们张开翅膀,一只接一只地扎入到黑暗的隧道里头。

那一瞬间里,沙蛤仿佛听到所有的甲虫在同声高呼:沙蛤,沙蛤,沙蛤!

轱辘轱辘轱辘,两只木轮一前一后跳动着滚到孩子们面前,姿态优雅。不等射牙完全明白过来,沙蛤跳起身来,捡起镐头,跟在师夷后面,风一样狂奔而去。

“你会被射牙记恨一辈子了。”师夷边跑边夸他。她的脚步轻盈,看上去很有逃命的经验。

“可是我…可是我…”

他们一路跑到了顶层大火环里,师夷停下脚步,学他说话:“可是我…可是我…”她哈哈大笑,笑声好像一面旗帜般飘扬。

沙蛤跑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河络可不擅长这样的长跑。他捂住自己的胸膛,恼恨地说:“你陷害我。”

他们扶着透光窗的窗台呼呼地喘气,阳光从地下森林摇曳的树叶间透入,落下满地斑驳的影子。突然下层隧道里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师夷说:“哎呀,她追上来了!我没想过这肥婆娘这么能跑!”

地震摇曳着整座火山城,她四处张望了下,把小哎往上一抛,扔出窗口,让它落到火山口森林乱蓬蓬的草丛里,然后她双手一撑,一蹿跃上了石栅栏,回头对沙蛤说:“跟我来吗?”

沙蛤看了一眼高过头顶的窗台,再估计了一下射牙那无法抵御的怒火有多高,扔掉手里的镐头,踩着石缝努力向上爬去。

4

石头凿刻的羽蛇把头悬在火山口上空,仿佛传说中三千年一饮水的大蛇,探身在它的水杯上。

蛇牙下的城门紧闭,只有蛇眼处透出阵阵红光,那是铁匠们在为修缮城门口上的杀人孔而忙碌。

蛇眼是观察口,也可以在战争时护卫城门,向下倾泻箭雨和烧红的铅液。

铁匠学徒阿瞳也在那儿。他的工作是照看炉火,在其他的铁匠回地下隧道去搬运铁料的时候,他就蹲在风箱边,盯着手头上的那片铁羽毛发呆,突然传来一声呼喝:“——小铁匠,闪开。”

他的脚被人猛踩了一下,他刚抬头“喂”了一声,就看见一个身影拖着另一个人,一阵风似的掠过他身边,从蛇眼里跳了出去。

阿瞳大叫了一声,跳起身来,却把火炉带翻了,火炭滚了一地。他顾不上看火炉,先趴到窗口往外看,那两人没有掉下深渊,而是踩在蛇眼眶的边沿上,转身向上攀爬,翻上蛇的上眼眶后,一前一后地就顺着蛇眉骨斜坡向上颚方向爬去了。

太阳把他们的身体边缘打得一片闪亮,大团的阴影正好落到阿瞳的脸上,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线,看见长长的影子在陡峭的石坡上就像猴子一样敏捷,另一个稍矮的身形则犹犹豫豫,一步一滑,看上去很是惊险。

“沙蛤?”阿瞳吃了一惊,不相信那个胆小的沙蛤会跟着人见人怕的小魔女亡命。

师夷攀上蛇头,掉头回望从蛇眼里探出的惊疑而苍白的脸,露齿一笑:“别告诉人啊。”她的话音又温柔又诱人,阿瞳看着她的眼睛,不觉一阵眩晕,把头缩了回去。

师夷又揪了沙蛤一把:“快点,我们要找地方躲起来。”

“我…害怕。”沙蛤说,短短两天内他连续上了两次地面,这种快节奏的生活方式不适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