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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头上的空旷让他害怕,脚下的深渊更是让他恐惧。

“快点,爬上去。”师夷在后面催促他。

沙蛤蹲下身子,死死地抓住石缝里长出的草根:“我们会掉下去的,还不如被射牙抓住呢。”

“别胡扯了,你看我的…”师夷轻轻一笑,突然双手一撑站起,在羽蛇的额头上踮着脚尖,跳起舞来。

她将裙子撩在腰带上,露出两条光洁的长腿,轻巧地旋转,在滑溜狭窄的石头上,她跳得没有一点声响,一只黑漆漆的铁镯子在她的手臂上滑动。

那是刀尖上的舞蹈,脚边就是万仞深渊,她的双足洁白无瑕,踏在被雨水浸黑的青色石头上,柔韧细长的头发甩了起来,好像一团青色的火焰。

“不能跳…”沙蛤喊了半句,被自己的心跳噎住了。他心里明白,她丝毫也不畏惧被踩在脚下的这座蚁穴,更不畏惧那些传说。

“跳!”小哎扭动着髋部用后腿立了起来,细长的前爪忽张忽拢,鼓鼓的腹部一起一伏,上面的淡红色斑纹也跟着舞动。

在火炉嬷嬷的故事里,还在地下城奠基的时候,有一位河络少女被投进了永恒的地火之眼,以祭祀地下那些被遗忘的幽灵。少女的名字早已失传,人们只记得她非常美丽,善于舞蹈,于是火环城里有一条奇怪的不成文法令,除了地火节那天,不许未成年的少女在火山上跳舞,因为无论何时,只要有少女跳舞,整座死火山就会战栗不已,从地下到火山顶都会摇摇欲坠——除了地火节那天,那一天,一切禁忌消除。

羽蛇的头部悬在火山口上微微摇晃,也许是一次小的地震,也许只是沙蛤的想象。

她的舞蹈那么动人心魄,仿佛一把利刃在一点点割开他的规则。

沙蛤用胖胖的手掌遮住眼睛,不敢看了。

师夷还在跳着,大声嬉笑着,她明白自己的魅力。

她喜欢利用这一点去怂恿男孩,让他们去做傻事,至于后果,她从来不在乎。

“才没有什么少女幽灵,看我说的,没事吧。”师夷最后轻盈地一跳,跳到蛇的上颚边缘,在那里做了一个双手倒立。

沙蛤紧张得手心出汗,他不敢和这个传说中的魔女说话,也不敢看她。

师夷依旧欢欣鼓舞:“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得做点什么!”

“做点什么?”

师夷捡了一块瓦片,在蛇头上颚的雕刻处使劲儿刻下一行大大的字:“夜魄十八日,完败射牙大婶于此!”

沙蛤郁闷地看着师夷破坏文物,咕哝道:“这些石雕很古老,夜盐说我们应该好好保护它!”

“谁在乎?”师夷大大咧咧地说,“我讨厌夜盐。她高高在上,所有人都得喜欢她,为什么?她不值得大家喜欢。”

沙蛤倒吸一口凉气:“可她是我们的阿络卡。”

师夷放肆地大笑,露出了一口尖尖的白牙,又在那一行字下加了落款:“师夷与沙蛤。”

她扔掉瓦片,歪着头欣赏自己的字。

沙蛤皱起眉头,倒不是意识到这或许会成为罪证,而是觉得自己的名字写得不好看。

“我们要在这儿躲多久?”他问。

“要多久就多久。”

沙蛤低头沉痛地思考了起来。

“要是有吃的就好了,”他思索良久后,抓住脑海中浮现出来的首要问题,“我们要是躲很久,就需要吃的,各种吃的还有喝的东西。”

“我从来不担心这类问题,”师夷眼睛一挤,又开始嘲笑他:“你干吗总是瞎操心,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你是不是晚上总睡不着觉,担心天花板会塌下来啊。”

沙蛤垂首想了一会儿,悲从中来,突然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泪。

师夷最看不得人的眼泪:“天哪,你非要哭吗?多大点事啊。”

沙蛤哭了一小会儿,自己又骄傲地抬起头:“刚才我们遇到的那个铁匠,是我的朋友。他自己还不知道,但他真的是我的朋友。”

“真的吗?听起来很复杂。”师夷换了一种眼神看他,那是一种饶有兴趣去取笑一个人的眼神,但沙蛤丝毫也没察觉,“复杂”这个词还从来没有人用来形容他呢,他兴奋起来,问:“你知道阿瞳在做什么吗?他好神秘的样子,不肯给我看。”

“有什么神秘的,在做铁翅膀呗。”

“铁翅膀啊!”沙蛤恍然大悟,想起来小铁匠把一支一支的羽毛对着炉火照耀的样子,“他是铸物师啊,他很厉害呀,铁翅膀做起来一定很漂亮,他是想得到地火节竞技大会的梦火者吧!”

“才不是呢,”师夷撇了撇嘴,“这家伙可笨了,在竞技大会上根本就没戏,他只是想用铁翅膀飞起来——看到小哎了吗,它又窜哪里去了?”

沙蛤坐在那里愣愣地想了一会儿,考虑这个新信息。

“他想要飞?”

他一下就想起了那天晚上,那对皎洁的翅膀,月亮下飞舞的银色头发,以及飞翔起来时脚下空荡荡毫无依托的恐惧。

既然阿瞳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是他的朋友,他就得为朋友考虑考虑呀。

沙蛤忧心忡忡地说:“他想飞起来干吗呢?这太危险了。”

“危险吗?反正他永远也学不会,有什么危险,最多摔掉个胳膊摔掉个腿的?”师夷快乐地说,“他还想把铁翅膀给我,但我不需要那东西,我自己就能飞。”

“铁翅膀那么重,和羽人的翅膀相比差那么多,怎么可能飞起来呢?”沙蛤把自己郑重思考过后的答案说了出来,“河络是永远飞不起来的,根本就不应该飞。”

“哈哈,根本就飞不起来。那是你们。”

“你不是河络吗?”沙蛤皱着眉头说。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一定会飞起来,等到了时候,靠自己的力量就能飞。”

师夷又跳了起来,站在刀一样的悬崖边缘,张开胳膊,迎着风又叫又跳:“我一定能飞!啦啦啦啦,我当然知道,有一天我会飞的!”

※※※

与其他的河络不同,师夷清晰地记得自己的母亲是谁。

她母亲从不参与河络的群体生活,总是独自行动。

四年多的时间,她把小师夷藏在一个干涸的小水窟里,拒绝将她送入河童殿。

她偷偷地喂养她,给予了毫不逊色人间母亲的雨露和关爱。

不能让女儿享用河络的集体饭食,她就从森林里带回来榛果、蘑菇和蜂蜜,种种散发野外气息的食物。她独享着给婴儿喂奶、替她换尿布、第一次开口微笑、腿上的皱褶、换牙时的哭泣…种种这些乐趣。干这些事的时候,她的嘴里总哼着一支异族的歌谣,关于蔓草、树梢、天空和飞翔。

那几乎是师夷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了。当她喊出第一声妈妈的时候,她流着感激的泪水紧紧地抱住了她,那模样仿佛一辈子也不会松手似的。

可是某一天,母亲带着弓弩出了门,再也没有出现。

小师夷的那段记忆变得一片模糊,那是一种半失忆的状态,她不记得母亲是匆匆忙忙地离开,还是像往常一样只是去打猎。她记不得之前是否有过任何异兆,但也不记得是否一切都如常。

四岁的小师夷一个人留在黑洞穴里,像小猫那样哀叫,饿得几乎失明,才被火环城的河络矿工发现。她被带到了河童殿的火炉嬷嬷面前,火炉嬷嬷沉默地翻检着她,好像在检查一袋土豆。

河络与异族通婚的所生的后代在幼童期都完全显现河络的体征,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找不出与其他河络的任何差别,但仍有极少的概率,会让混交的后代显露出另一种族的体貌特征,这一变化会发生在十六岁那一年。那之后外族的形态会发展迅猛,逐渐吞噬河络族残余的身体形态,让他们完全变成一名纯粹的外族。这一过程不可逆转。

火炉嬷嬷也是意图在她身上找到异族的征兆吧。

河络可不会将任何一个异族人的婴孩放入自己的河童殿,那几乎是和“影月血咒”一样可怕的入侵者了。

她皱着橘皮般的眉头,用仅剩的两颗门牙咬住松弛的嘴唇,这位严苛的老太婆可不会满意师夷的样子,因为和同年龄的河络小孩比起来,师夷的骨头太轻,个子太高,而师夷咬着牙,拒绝回答任何问题,那会儿她巴不得被送走吧。

最后还是阿络卡夜盐力排众议,作了决定,火炉嬷嬷才给她换上了一视同仁的白麻布短褂,将她送入挤满了半大孩子的河童殿里。

没等她完全恢复体力,大孩子们就开始欺负这个陌生的小姑娘,他们嘲笑她是有爹有娘的孩子,在河络中,这是恶毒的粗话,直到她咬下块头最大那名男孩子的一块耳朵后,地位才得到确认。她母亲教会她的东西虽然不多,可是与河童殿里的小孩学的相比,那可是截然不同的教育。

保姆们试图将她纳入原有的圈子,她们作出了巨大努力,只是隔阂已经形成。

孩子们团团围着她,但却躲闪开一段距离,像是蚂蚁躲开蚁虎的巢穴。她是生活在群体中的隐士,她虽然被人从小水窟里揪了出来,却依然生活在自己的洞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