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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炉嬷嬷的日常形态是端坐在熊熊燃烧的火炉边讲故事,她开始讲述时,河络孩子们全都会凝神屏气,随着火炉的青烟,冒出的几乎都是些恐怖和血腥的故事。这些故事属于火炉嬷嬷特殊的爱,她告知孩子们各种关于恐怖的概念,正是为了保护他们,让他们避开危险。

例如有这样的故事:

追求爱情的河络少年,将一个铁箱子交给心爱的姑娘保管,告知她一定不能打开。少年离开时,仿佛有着铁制的身体,能够和夸父或恶狼搏斗,赢了一场又一场。姑娘按捺不住好奇,偷偷打开,发现铁箱子里装满了内脏。盘曲在一起的肠子,鲜红的肺部,心脏还在怦怦地跳动。这些是那个少年的内脏,一打开箱子,它们就逃走了,姑娘因为震惊而无法阻止。

河络少年赢得了比赛,得到了奖品:那位心爱的姑娘。但是他回来后就死了。

这是关于信任的危险。

例如还有这样的故事:

那个站在长长的隧道里、火炬摇动阴影下的漂亮姑娘。大部分看见她的时候只是一个背影,走近了才会发现一条漂亮的围巾把她脸的下半部分遮住了。他们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她很漂亮,但聪明的河络会发现她站在那里的气息就不一样,如果河络们还继续靠近的话,就会发现围巾脱落,女人的俊俏下巴之上是一张血盆大口,她的嘴越张越大,大得仿佛整个脑袋都从口部裂开了,那里面遍布针状的利齿,完全可以一口把整个河络吞下。凡是靠近的河络下场都很可悲。

这是关于爱情的危险。

火炉嬷嬷很快就明白师夷完全不认同“危险”这一概念。她在孩子们惊惧的目光中嘎嘎大笑,破坏了整场龙门阵的氛围。

保姆们饿她,关她禁闭,她从未屈服,似乎将这些磨难视为游戏的一部分。她从不害怕,反而从保姆的眼神中看出她们内心的惧怕。她知道她们打心眼里就将她视为异类。就像将一只刚断奶的小狼放进乳狗窝里,它们将会一起长大,但狼就是狼,永远也无法成为那些总是打打闹闹、天真无害的小狗。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在成年礼的那天,所有的河络孩童都得到了烛阴之神的祝福,但她没有得到那枚属于自己的铁球——她是个没有职业的河络。

对于河络来说,职业就是生命的一部分,凡是没有工作、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都是种大罪恶。

她走在路当中时,在路上遇到她的火环居民会闪躲开目光,闪到道旁,等她过去再回到路中,一副不敢靠近,仿佛怕被她沾染上肮脏或者懒惰习性的模样。

师夷讨厌那些人躲闪的目光,讨厌这座常年不见阳光的城市,讨厌河络的生活。这座城市再拥挤、再热闹,对她来说也是荒漠。

她用自己的方式猛力回击僵硬的四周。

她堵河络们的烟囱,往淬火的水里撒麦麸,往陶工的泥胚上撒土,往墨斗里倒鱼胶,摇晃正在酿酒的酒坛——据说这样喝酒的人会头晕,各行业里有什么禁忌,她就做什么,直到变成火环城遐迩闻名的魔女。

除此之外,城里还有足够多的无趣青年,师夷挨个逗弄他们,好像黄蜂戏耍青虫,姑且算作是石头监狱里的调味。

她不属于火环城。她不明白也不愿意去理解河络的生活方式。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要离开这儿。

她母亲所唱的歌谣在师夷的记忆里只剩下片段了,在歌里冰川之下白色的莲花开放,山脉一样高大的巨人骑着厚毛坐骑,在冷得能把眼睛冻裂的天气里飞驰,青黛色的天空中飞鸟好似洪流,明月之下飞翔的羽人带着弓箭掠过,还有大海一样辽阔的草原,牧人放歌游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那些才该是梦想中的生活。那些才该是她的家乡。

但她不是工匠,也没有参加地火节的权利,更无法取得游历的资格。

她永远也走不出这座死火山——除非她另想方法。

※※※

有一次她和阿瞳,在地下森林的大树下游戏,或者说,只是她在戏弄那个笨蛋小铁匠。阿瞳在她眼里比其他无聊小孩要强一些,但是那一天,阿瞳也没搞清状况,跑过来问她:“听说你母亲爱上了一个异族人,所以不愿意把你送到河童殿,是真的吗?也许她还想带你去找他呢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喉头一痛,师夷将一柄锋利的攮子顶在了他的喉咙上,她靠近他的脸侧,没有商量余地地告诉他:“再问这个问题,我就杀了你。”

阿瞳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师夷,一丝血线从他的脖子上流下。

他知道她不是在说笑。

师夷看着他受伤害的眼神,突然间又后悔了。阿瞳也许不是在嘲笑她,而是真的关心她呢,但这种关心她也接受不了,他根本不了解她的愤怒,不了解她的感受。

河童殿里的人告诉她,她母亲大概是去森林狩猎了,可是她走后一天,雷眼山脉变成了白色山峦,暴风雪覆满了越北。河童殿的火炉嬷嬷说,她母亲一定是死了,被暴雪女神带入那间透明而永恒的冰雪殿堂里了。

火炉嬷嬷的故事,师夷一个都不相信。

火环城没有猎人,但她母亲有异族人传授的狩猎技巧,懂得分辨猎物的足迹和粪便,懂得看树叶分辨方向,她小心谨慎,分得清猎物和猎人的区别,她在森林里如鱼得水,才不会落入暴雪女神的陷阱。

那她为什么不回来呢?

冰冷的静夜里,师夷只想到一种可能,因而痛苦得辗转难眠:如果她母亲有了发现她父亲踪迹的可能,是否会抛下她不顾而离开呢?只有爱情,只有炽烈燃烧的爱情,才可能让一个母亲抛下孩子离开吧。为什么不可能呢?他们只相遇了短短一瞬,几天,或者十几天,但那羽人却跨越了她的生命。

火苗在她眼睛里燃烧,亮闪闪的攮子尖挨着阿瞳的颈动脉,她的手抖动得很厉害,阿瞳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师夷的手上。

师夷突然一低头,亲了亲阿瞳脖子上流下的血,然后昂起头高叫:“走,我们去试你打造的那只笨翅膀。”

阿瞳不是第一次尝试做铁翅膀了。师夷知道那与地火节的竞技大会无关,铁翅膀是为她打造的。

阿瞳死心塌地地为她干活,可师夷并不想告诉阿瞳,铁翅膀是让她逃出火环城用的。

好几年的地火节里,她都拉着阿瞳爬上死火山顶,在又大又圆的月亮下试验他们的铁翅膀。

为了设计这双翅膀,师夷常常溜到野外,用弓箭和套子杀死大候鸟:野鸭、天鹅或者信天翁,研究它们的翅膀构造,研究飞羽和覆羽的区别,然后再告诉阿瞳要怎么打造。

“羽毛要打得再薄一点,再薄一点…这么重怎么飞得起来。笨蛋。”

阿瞳挥汗如雨,抡着大锤,一片一片地打羽毛。每根羽毛都要有羽根、羽轴和羽片,每张翅膀要有两万三千支羽毛,阿瞳就耐心地一支一支地捶打。

铁兵洞的工作繁重,阿瞳就省下吃饭和睡觉的时间做这些羽毛,他没日没夜地打制研磨,把每一根羽毛都用砂纸磨得又轻又薄,就连师夷也想不通是什么支撑起他的热情。

他用坚硬而中空的百炼钢做骨骼,用白亮而轻盈的白铜做羽毛,用柔韧而耐磨的红铜做关节,阿瞳的眼睛熬得通红,而黑色的肱骨、桡骨、尺骨以及排列其上的正羽悄然成型。

地火节是河络结束地面劳作的日子,也是沉寂的雷眼山起风的日子,大风咆哮,宣告秋天的来临。

师夷从来不肯让阿瞳顶替她试飞。

风里会传来远方的气息,既陌生又遥远,但是师夷自己的胸口,就活着大片陌生的鸟群。

她站在大风汹涌而来的山坡上,举着绑扎好的翅膀,好像站在通往家乡的门槛上。

森林在远远的脚下,看着像是小灌木林,月光好像一枚银币在她手心里燃烧。

为了减轻重量,她把身上可以卸下的东西全都卸下了,除了一只铁镯子。

那只铁镯子黑漆漆的毫不起眼,是一条衔尾蛇的造型,是她母亲留下的。

她把手镯套在上臂上,好像一个臂环那样戴着。

精细的小鳞片闪着微微泛蓝的乌光,稍稍扬起的蛇头上镶嵌着一对红色的宝石眼睛,除此之外,她穿得十分清凉,几乎无遮无挡。

小铁匠脸色微红地扭转开头,不敢看她。

“我要飞,我要飞了,”她蹦跳着高喊,“我要飞到月亮里。小铁匠,如果我飞不到那儿,说明你的铁翅膀是个烂东西,你就不要再当铁匠了。”

“怎么可能飞到月亮里,”阿瞳有点惊慌,“那么远,你找个近点的目标行不行?比如山坡上那块石头?”

“飞到石头上有什么用?我还不如走过去呢。”

“第一次还是小心点。”

“我梦见过,我梦见过的,我梦见自己掠过月亮的光辉,在地面上投下影子,我梦见雷眼山脉好像泥地里打滚的蚯蚓,我梦见鹰隼在脚下恐惧地尖叫,我全梦见过。”师夷吵吵嚷嚷地说。

阿瞳低语:“梦境不可信,虚伪如流沙。”这是一句河络的谚语,但河络人对梦的迷信又远胜过其他种族,他不敢大声地把这话说出来。

一阵大风掠过,师夷腾空而起,贴着山坡向下方滑翔而去。有一小会的工夫,她身轻如燕,真的随风而起,把坡上的石头丢在了身后。可当她刚刚想向更高一点的地方飞去时,却突然一个倒栽葱,从半空中直挺挺地坠了下来。

阿瞳冲了下去,从断折的草木中把她拖了出来。

师夷的耳朵被断枝划破了,往下滴着血,但她毫不在意:“我没事,你看到没有,风再大一点,我就上去了。再来,再来。”

她一次次地试着从山坡上往下跳,一次次地摔下来,摔得一旁观看的阿瞳面色苍白,六神无主:“你不要再试了,好吗?”

“什么啊,还没到月亮的一半呢,”她从来不叫痛,不退缩,还没从地上站起来就喊,“你看到没有,比刚才近了一点点哎。”

阿瞳难以理解她那么强烈想飞的欲望,就像她难以理解他为什么这么玩命地打造翅膀一样。

“在我的家乡里,所有的人都会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