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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深秋季节,河络的地面活动已经几乎全停了,地面上一个人也见不到。

晨光正从东方的天空里洒下来,把山顶上摇曳的草叶照得一片柔和。他们正站在越岐山口的边沿上,一侧是火山口陡峭的内壁,另一侧则是平缓的外坡,覆盖着短短的草皮和几块散乱的白色岩石。观象塔好像一只倾斜的王冠,向火山口下投射出长长的阴影。

沙蛤紧张地抓住师夷的后衣襟,几乎是哀求地说:“我从来从来没有踏出过火山口…”

“闭嘴,”师夷悄声说,“射牙是个会坚持到底的狠角色,就算她离开了,也会逼迫哨兵留意像我们这样乱跑的小孩,现在回去是自投罗网。她很有耐心,不过,我们要更有耐心,就在火山坡的草丛里趴着,一直趴到晚上,等到射牙离开,等到城门口的哨兵换岗,只要射牙大婶不在,新来的哨兵才不会关注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

沙蛤轻轻地叫了一声,站住了脚。

“你又干什么?”师夷不耐烦地问。

沙蛤只是呆呆地仰头看着天空,那道脑中的帘幕仿佛又刷的一声落了下来,将他与外界隔绝。

“她来了。”他呆呆地说。

“谁来了?”

“是她。”沙蛤肯定地说。

“你在说谁,谁在那边?”师夷回过头去看,又陡又窄的火山口边缘光线明亮,山尖上一览无余,别说是人了,连只鸟儿也不见踪影。

“你眼花了吧。”师夷哧地一笑,用手在沙蛤眼前挥了挥。

然而沙蛤刚才看得清清楚楚,那道划破天空的影子身形曼妙,白影翩然,绕着观象塔盘旋了一周,突然落了下去,消失在藏书室的后面。那是他梦里见到的那双翅膀吗?

“别做白日梦了,快走,小胖子。”师夷揪了他一把,沙蛤慢吞吞地拖在师夷身后,在拐过山脊线时,忍不住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突然心中一跳。

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座观象塔,满载着七代巡夜师珍藏书籍的藏书室,从底层的窗户里冒出一股股白色的烟。

沙蛤的喊叫声噎在喉咙里跳不出来,只能拼命扯师夷的衣衫。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向后方。师夷回过头来的时候,正好来得及看到一道白影从门口闪出,然后跃入那依然被阴影笼罩着的火山口。

师夷回过神来,向回冲到火山口边缘,抓住地上的岩石,探头向下张望。

火山口的边缘高处闪烁着阳光,但以下仍然是一片漆黑,他们依稀看到一道白影,飘飘荡荡地落到火山口里的地下森林顶部不见了。

“火炉在上,今天我们居然见到了两个异族人,”她惊叹着说,“那是个飞人,你看到了吗?她飞得可不怎么样,如果我有翅膀,我可不会这么用它。”

“她飞得很好。”沙蛤鼓起勇气反驳说。

“呸,你怎么知道。”师夷狠狠地瞪了沙蛤一眼,小胖子再迟钝,也看出她的目光里饱含嫉妒。在师夷心目中,她自己才是飞得最好的那个,可现在她甚至还没有长出翅膀。

猛然间,一阵飘过的烟雾将他们笼罩其中,沙蛤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们这才回头去看正在一团一团往外冒烟的藏书室。

“起起起…起火了。”沙蛤颤抖着嘴唇说。

“哈,原来是个纵火犯。”师夷却高兴起来。

“她不是,不可能是!”沙蛤吓了一跳。

“什么她?哪个她?你认识她吗?”

沙蛤迷糊起来,是啊,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不知她的来意,怎么能确定火不是她放的呢?他回忆起这姑娘紧身服下的轻甲,还有背上那两把形状锐利得骇人的细弯刀,她在空中抓住他的动作轻捷有力,就像是名久经训练的武士,还有她那封神秘的信…某个问题第一次出现在沙蛤的脑中,搅得他脑海一片混乱:她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把你那小姑娘忘掉吧,卫兵很快就会被惊动,他们才不会相信什么会飞的羽人这样的故事呢,这笔账会算到我们头上的…我和你!”师夷说。

“为什么是我?”沙蛤可怜兮兮地问,这件事的一开始,他不过是想劝小哎不要吃那只甲虫…他不明白为什么倒霉事会一桩接着一桩落到头上。

“想把一切都撇干净吗?喂!”师夷嚷道,“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快逃吧。”

可是他们只逃出两步,师夷又猛地站住了脚。

“阁楼上那个,”她说,不知为什么,突然睁大双眼,“他被捆着…”

沙蛤愣愣地张开了嘴,眼睛瞪得老大,不明白师夷想说什么。

“…他可没法逃出来。”

“啊,会被烧死吗?”沙蛤说。

死亡这个概念对他还很含糊,他想起了那些在屠场里翻滚的沙虫,它们不愿意死,在死之前会叫唤他的名字。他的脸变得又苍白又透亮,看上去马上就要哭出声了:“他会死吗?”

“得找人来帮忙,可怎么解释我们在这里?”师夷皱眉沉思,最后又摇了摇头,她咬着嘴唇说,“管他呢,我们又不认识他…”

烟气已经变浓了,一团一团地往外滚,间杂着亮亮的火舌。

师夷向山坡上走去,可却有点儿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

沙蛤像个梦中人一样跟着她走,小声嘟囔:“他会死吗?”

一个声音在她心里狠狠地说:那小子像狼一样,还咬了她,烧死活该。

可是…可是…为什么那野人咬她的那一口,却让她从脖子到腹股沟一阵火热,好像被火焰烫伤似的。

还有他的眼睛,清澈透亮,好像一泓深色的酒。还有他那没说完的话,他跪在她胳膊上时沉重的喘息,像是干渴的人等待泉水。越想着这一切,师夷就越心烦意乱。她想着他的牙齿,他身上的青草味儿,他在她手心下那强健又柔韧的肌肉,一切都和她曾经经历过的河络青年完全不同。

如果这是我的命运呢?

她轻轻地问自己。

母亲的血缭绕在她的血管里,她深信不疑那是一种诅咒,她也会遇见个异族人,然后陷入幸福或是伤心的深渊。

明媚的阳光把山顶展现得一片透亮,谁也想象不出这样的日子里,要面临这样的抉择。

师夷知道那把刀的刀刃不长,他肯定还没有死,但能活下去的时间不多了。

“这就是我的命运。”她自己回答说。

而且这一次,她不会像母亲那样让它溜走,她会紧紧、紧紧地抓住那东西,让它落在自己的掌心里。

小哎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攀在一块大石头上,紧张不安地看着冒烟的藏书塔。

“呛!”它大声说。

师夷掉头向藏书塔跑去。沙蛤目瞪口呆,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为什么?”他哭丧着脸问。

门被踢开了,藏书塔里,确实有火在书架上慢慢地爬行,那情形乍一看并不令人恐惧。

屋子里只是有点热,对河络来说,几乎算不得什么。

火焰温柔地行动,好像葡萄藤爬上了墙,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沙蛤剥那些干豆荚时的声音。

师夷一点儿都不迟疑,她用围巾蒙上脸,一头撞了进去。

小哎在门口附近跳来跳去,不敢跟进,只是上下点着脑袋:“火!呛!”

火已经烧起来了,一排排的书架上喷吐起橘黄色的火焰,师夷虽然堵住了口鼻,但仍然咳嗽不止,她在楼梯的尽端找到了少年。

二楼如今已经被火焰照得通亮。他脸色惨白,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师夷用脚捅了他一下,这人依旧没有反应。开始她还以为他死了,但随即又看到了细微的呼吸。

他闭着眼睛,睫毛在高陡的鼻梁上垂下一片阴影。她的攮子还扎在他的右胸口位置,血流得不多,从裂开的领口上可以看到赤裸的胸口,上面文着一条黑龙,龇着弯钩般的白牙,尾巴还在缓慢地摆动。那一刀正好扎在黑龙的头顶。

会动的文身可有点意思,师夷伸手去按,黑龙尾巴从她手指下刷地滑走,移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好像真的活物一般。

少年呻吟了一声,睁开眼睛。那双酒红色的眸子冰凉彻骨,好像雷眼山最高峰上千年不化的寒冰。

但师夷知道自己终究会融化它。

她蹲下身子,刷的一声拔出自己的刀,突然喊了一声:“好烫!”她撒手放开刀柄,向后跳开一步,愕然地把手放到嘴边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