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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动身之前,她还要在一个小小的银碗里点燃五种香料——鸦片、麝香、天仙子、川乌、防风。五种香料,有的血红,有的碧绿,有的黑如漆,有的白如盐,五种颜色代表了构成世界的五个要素。她在神圣的火上撒下人参、没药、玳瑁、胎盘的粉末,以及熊的血和牡牛的精液,它们与胆矾油一起熊熊燃烧。

最后她在银质小碗里撒下了木炭粉末,那是河络最神圣的药物,它象征着宇宙的根本,炉中火的源头和宇宙创造力。

这是一整套必不可少的仪式,夜盐向后退了一步,等待烟雾腾起。

青色的烟从银碗里升了起来,但却不随风飘散,等它们向两边散开的时候,就在烟雾中央显露出一条荆棘之路。

她原先还担心这些河络法术在地界之外不再有效呢。

路的两边是憧憧的阴影,鬼魂罗列长路两侧,穿着古代阿络卡的褪色服饰,她们的脸庞破碎,伸出长长的胳膊,齐声朝她呐喊,而她总是忍不住拔腿飞奔,路上铺满了炙热的砾石,踏上去就好像踩在尖利的刀刃上,剧痛好像铁蹄滚过她的脊梁,鲜血从她脚上流下,立刻被火热的石头蒸腾成气体。

夜盐一边奔跑,一边小心观察天空,一旦看见巨大翅膀的阴影就躲藏起来。

要远离鸷鸟的翅膀,罗达告诫过她。它们吞吃亡灵,但也不介意活人。

有人穿着漆黑的盔甲,骑着黑色的骏马拦在路上,他的身躯庞大得好像一座山丘。夜盐小心地屏住呼吸和心跳,从他身边绕了过去。她知道他的巨眼透过头盔的窄缝在观察她,但他是守卫亡界的士兵,只猎杀那些逃跑的游魂。

她跑了很远的路,脚下踢起的灰烬向着天空飘散,滚烫的路面烘干了她身体里的水分,长久的痛楚让她觉得体内马上就要燃起熊熊的大火了。在她快要走不动的时候,火环城的前任阿络卡——海姬罗达,慢慢地从烟雾中浮现出来了。

她的形象稀薄,不稳定,好像烟雾中的一片光晕,好像月光下的水面,但夜盐可以开口问她任何问题。

她问得最多的是:“为什么要选我?”

“孩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

“我不想要这种责任。”夜盐像闹别扭的小孩那样说。

罗达宽容地笑了:“看看你自己。”

烟雾像水纹一样波动,复又平静,镜子般映照出夜盐的面容:浓密的黑睫毛,好像吃惊一样大张双眼,那双眼睛漆黑澄净,水汪汪的,看着人的时候,有种毛茸茸的感觉。

毋庸置疑,她是美丽的女人,除此之外,她还格外年轻,从来没有阿络卡如此年轻。每年地火节邀请她共舞的队伍可以绕大火环三圈,而她可以任意从中选择最强健、最英俊,或者技艺最高超的男子与她共度良宵。

选择自然必须谨慎小心。阿络卡的魅力,既是爱情也是政治,它可以用来笼络和巩固整个部族。毫无疑问,夜盐做得非常好——除了在对付夫环上毫无建树。

“你天生就该是一名阿络卡。”罗达赞许地看着她,好像欣赏自己最宝贵的作品。

“如果我谁都救不了呢?”夜盐有点生气。

“你是阿络卡,你必须拥有这样的力量。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因为你拥有这份能力。”

夜盐把头往后一仰,放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痛苦:“我?在你指定我做阿络卡的那一刻之前,我只是个傻丫头。我分不清神乐舞和司祭舞的头饰,我分不清白龟壳和花龟壳的区别,我分不清治疗烫伤的紫草和山紫草…你答应要教我很多东西,可是最后你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就死了,但是现在,我却要面对如此可怕的抉择…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她什么都瞒不住罗达,她语气苦涩,将烛阴之神展示的东西和盘托出:“我从龟壳上看出,火环城将会被毁灭,除非我回去救他们。”

“你不愿意回去?”罗达的眼睛好像明灯,照得她遍体通透。

夜盐别了一下头,她的嘴里尽是灰烬的味道:“如果回去尽我的职责,我会死去。”

“这很让人悲哀,孩子,”海姬罗达沉默了一下,“如果回去了,你有什么办法?”

“我的使者已经越过了荒石之海,从九原城城主苏卫辰那里取得了回复。九原城南六十里有一座参合山,坡度平缓,植被茂盛,山岩坚硬,有天然的巨大溶洞,从山顶就可以看见虎眼湖,那儿泉水充沛,如果可以用铁器和工匠换取土地,并且每年上缴贡赋,我们就可以在那里定居。他之所以如此宽厚,是因为他们急缺工匠。如果我能说服大家跟我走,如果…”

“三十年前我和九原城有过生意往来,苏卫辰虽然严厉苛刻,对货品吹毛求疵,但却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物。”

“但我说服不了夫环,”夜盐丧气地说,“…熊悚已经发誓绝不离开火环城,那是他的家园。你了解夫环,他说到做到,是不会走的。”

“他为什么那么恨我?这个问题我也问过你很多次了,这必然有其他的原因。”

“是有原因,他不是恨你,是害怕你,你的存在让他想起某种失败,某种挫折,而他是不能失败的。”罗达淡然地说。

“这一次他会杀了我吗?”

“想一想我和你讲过的那个古老谜语。”罗达严肃地说。

那个谜语夜盐一直记得:

强盗们找到了一位向导,一位小姑娘。强盗要求她带路前往一座未设防的城市,姑娘天真无邪,以为这是一场游戏,她会从日常捉迷藏的小道将强盗们带到城墙之内。然后,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你有了一个机会手持武器来到熟睡的小女孩身边,在梦里她的笑容如此甜美。

在一个小姑娘和一座城之间,你要作出选择,是救小女孩,还是整座城里的人?选择小女孩,城市会被强盗洗劫一空,整座城里的人都会被杀死;选择城市,完全无辜的小女孩又会死去。

夜盐轻声笑了起来:“你总要我在小女孩和城市中间作选择。每次都是这样,我召唤你出来,想听听你的意见,但你总是要我自己作出选择。”

“每个人都面临过这样的选择。我无法告诉你哪个答案是对的,哪个答案是错的,它们都自有道理,你的神灵会把答案交到你手里。”

“可是这次的小姑娘就是我,对吗?你希望我回去,用我们这些人的生命换取一个渺茫的希望,希望我能说服熊悚,是这样吗?”

“…明月快过中天了,我要离开了,我的姑娘。我不能告诉你该选择什么,只是记住,永远不要认为我们可以逃避,我们的每一步都决定着最后的结局,我们的脚正在走向我们自己选定的终点,你其后生命的每一刻,都要为这一选择负责。”罗达的声音越来越轻,她的脸在烟雾中慢慢地淡去。

夜盐咬着嘴唇,她没能得到想要的回答,但是和死人交谈,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她挥手驱散缭绕的烟,低头沉思。我该怎么办?

白色的道路好像一条蜿蜒的死蛇,伸展在月光下。石头都已烧成灰烬。但是回去仍然很危险,要小心避开鸷鸟,它们在下半夜更加活跃。

她筋疲力尽地走出那片黑石堆的时候,温柔可人的侍女石花,还有忠诚可靠的侍卫依然在荒原的边缘等待。她知道,他们都爱她、理解她。如果她和这些人说明神的征兆,放弃火环城,带领他们一起动身前往九原城,他们都不会拒绝。

等她回到营地的时候有些惊讶,所有的人都环绕着营火的灰烬蹲着,几十只巨鼠无精打采地走来走去,所有的人都没有睡,他们已经知道了那个可怕的预言,在等待她的最后决定。

2

他们约定好在地下森林里那颗巨大的老红桧下碰头。

地下森林埋藏在火山口里,就如同藏在深井里的一簇苔藓,植物想要阳光,就要拼命地向上伸展,所以这里所有的树木都高大得异乎寻常。

师夷到得最早,跨坐在一根横树杈上,手里翻看着什么东西,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

小哎一刻也不安宁,不是追逐落到地上的太阳斑点,就是追杀那些刚出茧的小蝴蝶。

“你在读什么?”沙蛤仰头问。

“我来给你们读一段吧。”师夷双腿一荡一荡地,把手里的东西大声读了出来:

今天,在铁匠谷地旁边的岔洞里我看到一只很大的短叉鹿角锹甲虫睡在石椅上。我想逗逗它,于是朝它扔了一块小石子儿,甲虫也想逗逗我,于是拔出短叉来追了我六条隧道。

※※※

今天早上我要帮师父擦皮靴,要把巨鼠肉扔进火上煮开的水锅里,然后还要去锻打昨天的那块毛铁。问题是我昨晚没怎么睡好,很累。到了早上我闭着眼打了几锤,觉得声音不对,睁开眼一看,一直在用大锤敲师父的靴子。猜猜看,我把什么扔进了锅里。还好,我没给巨鼠肉上油。

※※※

今天早上师父要我送两大包铁钉给竹耙店老板,我爬上了一辆运水车,在车上我睡着了,因此错过了竹耙店五里路,我只好又偷爬上一辆运牧草的车子往回走,这次更糟,我错过了大概八里路。后来我终于到了竹耙店,只是我不知道铁钉在哪儿。

师夷一边读一边用手揉着肚子笑,沙蛤则暗暗地为自己的朋友感到羞愧。他知道师夷读的是阿瞳的日记。

翻到最后一页时,师夷皱了皱眉:“太少了,太少了,今天的日记还没写呢,我们再给他加点什么吧。”她把本子塞到一个黑布包里,然后使劲一抡。黑包飞到了树顶上。

沙蛤搔了搔头,对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阿瞳有点过意不去。

师夷却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坐在树上,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苹果,嘎吱嘎吱地啃了起来。

森林小道上传来气急败坏的沙沙声,阿瞳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找不到自己的包了,我的包里还有一只全新的飞去来呢。”

“喏,我们在树上发现了一只,是不是你的?”师夷好心地指给他看。

“哦。”阿瞳的眼睛失去焦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摸了摸头,“怎么会跑到那儿去了呢?太神奇了。”

他喘了好一阵粗气,才发现了今日到场的人有异样之处:“啊,这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