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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洞穴边缘,一块黑糊糊的宽大裂隙横亘在他们面前,好像大地的咽喉,深不见底。

这里离矿工们挖掘墨晶石的掌子面很近,他们听得到镐头撞击岩石的声音,但是那些隧道被重重的岩壁所阻隔。

他们还能听到火山内部传来的隆隆声,好像山岩内部正在形成一场狂风暴雨。这里的空气很糟糕,飘散着带有硫黄的水蒸气。裂隙边缘的岩壁高处有许多道缝隙,水蒸气就是从那些缝隙里逸出的。

毒鸦驾驭暴风吼虎蹑手蹑脚地靠近,看见裂隙深处,有一些大如水桶的白色巨卵粘在岩缝里,一圈一圈的,如同雨后的蘑菇群。

后面暴风吼虎上搭载的河络弩兵开始往外爬,他们扛着引火物和柴火,好像一群被蜂蜜吸引来的黑色蚁虫。

毒鸦营山决定把钻开地穴的事情交给矿工们处理,他命令自己的手下:“要包围所有的出口,全部堵死,一条沙虫也不能溜出来。”

弩兵们开始绕着洞口堆起硫黄和硝石包,随后倒上一桶桶的獾油。

毒鸦营山看着他们忙碌,同时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他觉得脚下的凝灰岩在震动。

它们发现了。

沙虫会知道他们在头顶上做些什么吗?

毒鸦很怀疑这一点,但他又总觉得这些沙虫已非虫类,在和它们交战的过程中,他领教够了它们的狡诈奸猾,他总觉得这些虫子聪明到足以猜出他们的想法。

接着,毒鸦就听到了巢穴内传来的躁动。

他吼叫着指挥那些步兵:“后退,后退。”河络弩兵们向后退却,在暴风吼虎后面围成一条松散的包围圈。

裂隙深处传来的沙沙声和咆哮声越来越响亮,猛地里仿佛有一股旋风,从石头的咽喉里向外喷吐而出,三四条巨沙虫的身影出现在裂隙口。

也就在那一瞬间,围成一圈的暴风吼虎朝着沙虫巢穴内射出了熊熊的火箭。

赤红的火焰照亮了黑暗的地底深处,洞口的引火物爆发了一场大火,火中升起的沙虫好像火焰的神灵,脱离了大地的引力,不断地向着大裂隙上方竖起,直到不可思议的高度,才重新向下掉落。

它们那多刺的躯体燃着大火,锋锐的尖牙在火中闪光。而从裂隙口中,还在不断往外涌出新的沙虫。

暴风吼虎和弩兵们四下散开,重整队形,然后再次朝沙虫射出密集的箭雨。

那些沙虫身上很快就插满了密密麻麻的弩箭,就像刺猬一样,它们在地上翻滚,散发出焦黄的气息。它们已经无力抵抗了。

凶猛的暴风吼虎继续合围,一步步地压近沙虫的巢穴。

毒鸦营山刚要喝令士兵们继续攻击巢穴里的沙虫卵,猛地听到从头顶上,从复杂曲折的洞穴高处,传来一阵渺茫的鼓声。那鼓声好像阵雨敲击滚烫的山石,不似火山内部的轰鸣,却似人手敲击而出,带着诡异的旋律和节奏。

从圆洞和那些岩壁裂隙里喷射而出的雾气似乎越来越多,腾空而起,弥漫了整座洞穴。

可是突然间周围变得安静了。

这太奇怪了。

毒鸦营山发现那些垂死的沙虫停止了翻滚,甚至遏制住自己的喘息,它们那相对身躯而言又小又蠢笨的一圈黑眼睛里,似乎闪烁着期待之光。

毒鸦营山抬头四顾,手中控制着的暴风吼虎感应到了他的恐惧,不自觉地一步步向后退去。他转着头寻找鼓声的来源,但火山岩里的裂隙千回百折,如同海绵孔洞般激荡回声,根本无法辨别方位。

无声无息,毫无预兆,脚下坚实的大地突然拱起,就好像它是块松软的沙滩。这景色违反了河络对地底的所有认识。

那道看似巨墙的岩壁就在他眼前粉碎,两台暴风吼虎和一些弩兵被抛向高高的半空,然后飞落到洞穴各处。

毒鸦营山陷入一阵梦幻般的迷雾中,他只看见一圈黑色的眼睛,好像地狱的梦魇,在他眼前不断升起。它们升到那么高,如果它们真是沙虫的眼睛,除非那东西的身躯大到可以吞下整个洞穴。他努力睁大双眼,然而无论河络的黑暗视力多么骄人,也看不清承载那圈眼睛的身躯。这条沙虫拥有黑色的身躯,掩藏在四周燃烧的火焰阴影中,忽大忽小,无法判断。

只有眼睛。围绕沙虫巨口的一圈眼睛。

当那一圈死亡的眼睛低下头来,正对着毒鸦。它头上的那些荆刺向外伸展,猛然望去,仿佛这只沙虫的头上顶着王冠。

毒鸦万万没有想到地下还隐藏着这么一只铁冠沙虫王。

根据他们豢养沙虫的经验,恐怕只有经历上千年的时间,沙虫才能长成这么庞大的身躯。如果它真的有这么长寿,那么这条沙虫就穿越了历史和时间,甚至目睹过夜蛾部落的覆灭。

现在,这只古老历史长河的遗孑,低垂下戴王冠的头颅,朝它面前那些渺小的暴风吼虎看去——驾驭将风的河络们在这传说的恶魔面前,就像是被蟒蛇催眠的小鸟,全都僵直地呆立着。

恐惧好像铁钉,将这些以纪律和能毫不折扣地执行命令著称的河络士兵牢牢地钉在地上。

只有一个声音打破了僵局,那是云胡不归的咆哮。不要命的草原人压低身子,从暴风吼虎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阵型后方某处发起冲锋,压低身子,笔直朝着沙虫王冲了过去。

面对这不自量的冲锋,铁冠沙虫王只是轻轻地喷了口气,云胡不归的那台暴风吼虎就在地上打着滚,一路撞翻那些石塔,发出可怕的断折声,坠落到大裂隙下面去了。

在某个极遥远又极近的地方,渺然的鼓声依旧。

沉重的操纵杆在毒鸦营山的手下抖动,从暴风吼虎上传递来的恐惧明显变得强烈起来。毒鸦营山听见身后传来一些响动,他扭了扭头,看见始终贴在自己身后的那台暴风吼虎开始掉头逃跑。

那是铁腿戎卡。

他的逃跑引发的恐惧立刻传染给了所有河络。暴风吼虎纷纷后退,然后掉转头开始逃跑,但让他们潜入低平洞穴的隘口此刻却显得拥挤异常。

首先是铁腿戎卡的暴风吼虎,奔跑太急,撞在了一处石塔上,踉跄着倒向一边,倒在了随后一台暴风吼虎的头上,那台将风的驾驭者大概受了惊吓,拼命后退,撞到了后面那台暴风吼虎,于是又激起了一阵推挤。后面的四台暴风吼虎也开始乱窜,试图绕开一条路逃开,但有一台被绊倒在铁腿的战斗将风上,四脚朝天地飞落在地,其中一只脚断折了,弯曲地伸向上方。

逃跑有什么用呢?那一刻毒鸦很想放声狂笑。他想起了夫环熊悚在瀑布下吼叫的话:“火环城就将覆亡了。”

作为火环城的子民,他们就如同鸟巢里的危卵,鸟巢若要覆灭,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脚边的道道火焰在奔流,毒鸦营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迈步朝前,他朝着眼前的黑色死神喷吐出一梭火箭,然后又是一梭子。

沙虫王的身躯像一堵遮没天空的黑色的墙,是一个不可能错失的目标。

弩箭发出清越的呼啸,插入黑如夜空的硬皮里,哧哧地燃烧着,然后又熄灭了。

它们像是攀附在树干上的小蔓藤,不能撼动参天大树分毫,但沙虫王还是被这阵火箭激怒了。

它低下枝枝杈杈的头颅,左右晃动,然后对准了毒鸦营山的方向,停了两弹指的时间,像是在瞄准,旋即猛冲过来。一路切开岩层,堆挤在路上的几台暴风吼虎好像蛋壳一样被挤碎。

它直直地冲了过来,大嘴周边绕着一圈火红色的眼睛,癫狂的小眼睛。毒鸦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只巨灵神很可能已经疯了。

毒鸦明白,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斗,留在开阔的洞穴里只能是死路一条。他转身退却,不是跑向被暴风吼虎堵住的入口,而是跳过那道藏着沙虫巢穴的大裂隙,他的目标是一段高高的陡崖,向外倾斜着,斜撑在大裂隙上空,好像从大地咽喉中伸出的一截舌头。战斗将风撑开脚爪抓住突岩和微小的岩石缝隙,向着高高的岩壁上方飞快地爬去。一边奔逃,一边疯狂地转动脚下的绞盘,给弩弓上弦。

追来的沙虫王呼啸着掠过暴风吼虎下方,只差一点点就咬住将风的后脚,它一头扎在岩壁上,撞得整座洞穴摇摇晃晃,密集的石块从岩壁上落下,发出雨点般的巨响。

暴风吼虎也意识到了危险,撑开六条附肢抓住突起的石块,全力吊起身体,向上跳跃攀登。

这道陡崖又高又向外倾斜,铁冠沙虫王急切间无法游走上来,只能是用尾部撑起身躯,贴着陡崖高高立起。

毒鸦营山让暴风吼虎的两只前爪牢牢地抱定一块突石,百忙中回头看了一眼。

铁冠沙虫王仰着脑袋,就在下面不足十尺处,已经伸长到了极限,肥胖的身体被拉得细长,带泡沫的黏液好像暗绿色的墨水从它身下挤出,散发出一股坏天气的气息。

毒鸦营山此刻正对着沙虫的巨口,不但能看见那一圈圈密集的针状利齿,还能看见齿缝间布满血红泡沫的唾液,看见咽喉处蠕动的肉红色内壁——那个咽喉大得足够一口吞掉三四台暴风吼虎。

就是这个机会,毒鸦想,他可以打败这个大块头。

他在自己的口中尝到了一丝胜利的味道。

在过去的征战岁月里,他曾多次面对死亡,一直以来,他都没有真正去想过靠的是什么才活了下来。或许是靠勇猛、河络的纪律或者一点点运气。不,这一切都是虚空,只有在死亡的磨石下挤压出来的战斗本能,才是他活下来的唯一原因,就像他本能地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他在岩壁上玩了一个复杂的杂技动作,让暴风吼虎松开前爪,在近乎垂直的陡崖上做了一个侧空翻,在掉落的一瞬间,用后肢上的倒钩抓住了突岩。现在他头下脚上地悬挂在悬崖上,好像一颗松果,摇摇晃晃,正对着沙虫王那张疯狂的脸。

地底巨兽满溢仇恨的眼睛好像一圈黄褐色的雾灯,近在咫尺,看得清清楚楚。它有着像山羊一样邪恶的方形瞳孔,巩膜很厚,泛着妖异的红光。

我倒要看看,你的眼睛是否也刀枪不入!

毒鸦营山暗自想道,十二支熊熊燃烧的火箭从暴风吼虎的腹部射出!如此近的距离,绝对万无一失。

但就在那一瞬间,沙虫王打了个喷嚏,从口中喷出了一口火焰,火箭一闪而没,化为了灰烬。

“众铁之王!”毒鸦营山刚怒吼了一声,就看见铁冠沙虫王昂起头颅,猛力撞击在岩壁上,厚重的悬崖就好像风中的树叶那样颤抖着,暴风吼虎抱着的那块突岩断开了,毒鸦直挺挺地落了下去,朝遍布上千支针牙的大口中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