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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不贾只是温和地笑笑:“我更喜欢我的说法。”

熊悚在一边怒吼道:“我才不管什么神灵什么凶兽,如今它阻在前路,我就无法继续挖矿。”

“多好的矿石,”云胡不贾说,不去看他们,把玩着手边一颗橄榄大小的墨晶石,“品质绝佳,别无分店。只要送到了天启城,整个越州的河络都会为之轰动,他们从来不会在其他地方见到品质如此好的矿石了。这是你们重振火环城矿石城威名的最后机会,一旦错过,不会再有。”

“没有矿石了,你还没听明白吗?”熊悚眼里冒着火气,“带着你的人,滚出我的城市吧。烛阴之神在上,你是不祥的黑乌鸦,来了之后,死的人够多的了。”站在他身后的天罗弑伸手去摸自己的刀柄,云胡不贾把扇子放到了他的手臂上,天罗弑才将手收了回去。

商人好整以暇地说:“你们河络有句谚语,有四样东西一去不返——出口之言、射出之箭、过去的时间、错过的机会。没有准备好的人才会害怕眼前的机会。你是害怕了吗?”

“我从不害怕!”夫环怒喝道。

“任何河络佣兵团的伤亡只要超过三分之一,你们就会撤退,不论战局到了多么有利的形势,这是你们始终无法获取高薪报酬的原因。你们总是逃跑,在机会面前逃跑。”

“那是其他的河络佣兵。我从来不逃跑!”夫环熊悚竖起双眉时,面容狰狞,“如果是我出阵,我一定会砍下它的头颅!听说它脖子粗大,我不在乎砍上几天几夜!”

“哦,不不不,不要把精力放在这上面,没必要杀它!完全没有必要。”云胡不贾说。

熊悚劈手抢过乌衣天罗弑手里的酒壶,一仰脖子,将里面的酒全部灌入自己的口中。“我当然不信,”他愤怒地说,“可我不能不考虑代价。”

“和整座火环城的命运比较起来又怎么样呢?”

“你不能这么比。”满脸通红的夫环强压怒火说。

“沙虫王不是什么值得你担心的东西,虽然它在传说里吞噬过整座城市,但仍有弱点可循。”云胡不贾捂嘴轻笑,长如蝎尾的指甲被涂得血红。

“你有办法对付它?”

“策略有时比刀枪更能解决问题。”云胡不贾横了巡夜师一眼,欲言又止,河络却不解风情。

商人只得叹着气明言:“夫环大人,我需要单独和你谈谈。”

熊悚这才挥手让巡夜师退下。陆脐怨恨地盯了一眼地上的空酒壶,踉跄着摸黑离去了。

这时,云胡不贾从袖子里掏出一支短笛。白玉色的象牙笛子看上去又精巧又脆弱。笛口附近雕有一只夜蛾,翅膀微张,羽毛状的触角弯曲着,好像美人的眉毛。

“这是什么?”熊悚狐疑地伸手攥住那支笛子。它的长短和笛孔的大小,都说明这是一只适合河络使用的短笛。

“夜蛾河络消失得太久了,你们已经忘了怎么和自己的神沟通了。”云胡不贾捻着自己的山羊胡子只是微笑,“这是夜蛾部的头人,或者夫环——谁知道怎么称呼——使用过的沙王短笛,落到天罗的手里已经有上千年了,始终在我们悍然山城的圣殿里保存完好。我出使越州,觉得或许有用,就带了过来。只要派人到沙虫王出没的地方吹奏短笛,就可安抚它。”

“要我就杀了它!”夫环跳着脚说。

一直半躺在地毯上的云胡不贾突然探起身来,一把抓住熊悚的胳膊。他的手指犹如铁箍。熊悚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云胡不贾的两眼犹如火轮熊熊燃烧,射出蛊惑人心的光芒。

“没必要杀它。”

他刚想甩开商人的手,猛然间觉得肋上一痛,早前被刺客刺伤的伤口里好像有火焰在燃烧,青色的火焰顺着肋部向上蹿去。

那把刀上有什么问题,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中稍稍一转就被抛弃了,青色的火焰已经彻底摧毁了他心里的防线,他一阵迷茫,不由得重复道:“没必要杀它。”

“更优先解决的是阿络卡。”

“是阿络卡。”夫环熊悚低声重复。

“我听说她要回来,离主城只有半天的路程了。”

“你的消息很灵通。”熊悚带着点茫然地说。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她已经投靠了九原城的苏卫辰,她被收买了,你要小心,她会将你的子民出卖给奸诈的人族,他们将在她的带领下,走向奴役之地,你们将脱离火山,再也不会挖矿,整天和烂木头打交道,充当人类的奴仆。”

“这不可能。”熊悚挣扎着说。

云胡不贾逼近河络王的脸:“怎么不可能,她并非出生在火环城,她才是不祥之灾。你忘记上一次她来到火环城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熊悚捏紧拳头,全身抖动。

“她是你的唯一败绩。”云胡不贾不依不饶地说,“这次她又在挑动一次逃跑,在火环城所遇的危机前逃跑,河络总是选择逃跑。要想洗刷自己的耻辱,你必须阻止她。我会唾弃你们,如果这一次,你们从自己的主城逃跑。”

“我绝不逃跑,我从来没有逃跑过。”

云胡不贾轻摇羽扇:“你有你的敌人,我有我的。我们都须各履其职,世界才能安然有序。”

“我明白怎么回事!”熊悚重重地哼了一声说。岩浆仿佛顺着他的脊髓向大脑奔腾,熊熊的火焰正在眼帘下燃烧。他将短笛插入腰带,抬起头来,大踏步地离去了。

5

那天下午,师夷纯粹是因为直觉,才会偏离她平时冒险的路线。

她喜欢一条隐秘的地下路线,这条路上,可以听到溪流低沉的呜咽,还可以透过一条长长的缝隙,时不时地看到脚下暗红色的岩浆拍打乌黑岩壁的景象。自从师夷六岁时发现此处,她就把这儿当作了自己的秘密花园。

这里到处闪烁着柔和的银光,一大片一大片的蘑菇顶着伞状的菌盖,一丛丛地生长着,好像密林一样。每朵蘑菇都从半透明菌盖下闪耀出光来,简直就是星辰的光辉。

蛇牙大婶的殖场里,最引以为傲的夜光蘑菇也不过手掌大小,而这儿密密麻麻簇生着的蘑菇丛中,动辄可见脸盆大小的伞盖。

小哎最喜欢在这些夜光蘑菇里打滚,直到身上沾满蘑菇碎片,通体发光。

在小路的尽端,溪流顺着一道悬崖跌落,无声无息地落入黑暗深渊里。

师夷到达这片乐土的时候,造成那场大骚乱的演出者已经回到了地穴深处,她其实什么也没听到,但却明显地感到了心神不宁。

她朝瀑布底下爬去,一路上都看到折断的夜光蘑菇。小哎不满地跟着后面,念叨着:“为什么呀?”

借着一丛发光蘑菇的光亮,她发现了石头裂隙伸出一只黑色的残肢,虽然断了,依然带着可怖的形状和杀气。随后,她又在附近发现到处都是散落的部件,一具受损严重的战斗将风镶嵌在一道深深的岩缝里,她惊惧得心脏剧烈跳动。

在那道裂缝里,她看到了昏迷不醒的云胡不归,仍然陷在风息子的躯壳里。小哎响亮地笑着说:“哈哈!胡!”

虽然云胡不归自从到了河络地界,受伤仿佛成了常态,但这回比师夷任何一次看到他受的伤都要严重。他僵硬的身躯上糊满了干硬的血,脸上戴了一张红色的面具,座舱里积了小半潭血水,谁的身上能流出这么多血呢?

师夷的脑子里只来回反复着一句话:“哦,他要死了。哦,他要死了。”

她不知道哪来的劲,涌身钻入石缝,拔掉云胡满身满脸的风息子藤蔓,将他拖了出来,他的身体内似乎仍有一点点的热气。

师夷抓住他的胳膊,艰难地负到背上,向来路爬去。

向上爬可比下来时难多了,即便对擅长攀爬的河络来说亦是如此,何况她还要负着一个人,只能借助左手和双膝使劲。石块夹杂着云母和石英在她脚下跳动着坠落,她不停地下滑,有一次向下滑了十来尺后才及时抓住一块突出的火成岩,停住了身体。

小哎很不服气地观察着师夷的举动,在一旁快速地爬上爬下,示范给师夷看,为什么不能这么灵巧地上下呢?

云胡垂在她的背上一动不动,他是否已经死了?恐惧增加了她的力量,她咬着牙一寸寸,一尺尺地挪动。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小路上的,只知道爬回小路的时候,两条胳膊上全擦破了,一只指甲折断了,指头上流着血。

在小路上,师夷找了一辆丢弃在路旁的破损矿车,把云胡不归放在上面,开始向地下城拖去。云胡的两条腿太长,只能拖在地上。

她拐出了那条小路,转入一条更大的支路上,然后是一条主路。越来越多的河络开始聚集过来,敬畏地围观云胡焦黑的衣服和覆满全身的血壳。小哎骄傲地趴在云胡的肩膀上,盘着尾巴,好像在共享这份荣耀。

另有一些河络向她后方跑去,去寻找其他幸存者。

就连矿工头火掌舒剌也被惊动了,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必须去报告夫环!”

师夷愤怒地叫道:“你们爱去报告谁就报告谁,我只要和他在一起。”

她一直紧抱着他,轻轻地摇晃,只要看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过来,”火掌喊了两名矿工,帮她把云胡不归一起抬到路边的工棚里去,“让他们安静地待一会儿。”

那时候,他们已经找到了毒鸦的突击小队中更多的幸存者,散落在方圆十里地的地穴各处,大部分河络受了伤,但是也有几个人连点皮毛擦伤都没有,例如铁腿戎卡,只是有点吓傻了,直勾勾地盯着路边的矿石堆,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可怕的黑龙、喷火的食人虫之类。

河络们放过了师夷,跑去听幸存者讲述事情经过。

师夷揭开云胡不归身上的衣服,想要摸索他身上的伤口,又害怕此时加上一根指头,都会让他加速死去。

直到这时候,她才想起哭,眼泪像一串银色的雨珠,一颗一颗地砸在云胡的身上,溶化了上面干涸的血,露出了底下的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