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州·暗月将临上一章:第68章
  • 九州·暗月将临下一章:第70章

那儿有三道城墙,一道比一道要高,用石头砌成的高大城墙仿佛黑色的悬崖,大约有上百丈高,流水在上面冲刷出一道道的灰色缺口,就像是被铁钩般的利爪撕开的。

他们掠过影影绰绰的塔楼,好像掠过死亡的剪影,咆哮的洪水和黑船紧随在后。

“你为什么要扑过来?沙蛤?”师夷怜悯地问。

“我不知道。”沙蛤慌乱起来。

“我本来以为可以说服它,就像说服那些甲虫一样,但是它太大了,它的话声太大了,”沙蛤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脑袋,“我听到了很多东西。”

“我们正在深入山腹。”云胡不归阴沉地说。

四周都是隆隆的巨响,不时传来山岩垮塌的动静,还有巨大压力下喷出空气的嘶嘶声。

“火山马上就要爆发了,所有的人都会死。”

师夷问:“它在想什么?它是我们的神,它想去哪儿?沙蛤,认真听听,它想将我们带向何方?”

“它想死!”沙蛤低声说。

它感到痛苦,或许是因为孤独。沙蛤想起了自己的孤独,可是和沙虫王的孤独相比,那根本就算不了什么。烛阴拥有数千年的孤独,从神的时代开始,它就孤独地游走在昏暗的地下,肩负着守卫封印的职责,可是现在它早已疯狂,且衰老不堪。

它想死。

而且它将带着这些惊扰了火山宁静的河络一起死。

令人震惊的是,沙蛤也听到了身边云胡不归心里的孤独。

他虽然脸上还挂着笑容,但神情冰冷,远离欢乐。他看到了夜蛾城那可怕的光景和过去的死亡,似乎也毫无所动。

“我们要怎么办?”师夷问。

云胡不归抓住沙虫王头顶凸起的角突,挺身向上攀爬。

“你要去哪儿?”

“那把刀。”云胡不归简单地回答。

刚才他一刀扎进了铁冠沙虫王的头顶,那把长刀依然树立在那些起翘的鳞甲当中,就在两根锐利的尖角之间。

师夷和沙蛤屏住呼吸,害怕他的行动被沙虫王那邪恶但又仿佛满蕴智慧的眼睛注意到。他们眼看着云胡不归慢慢移动到沙虫王的颅顶上,半跪起身子,抓住了刀柄,使劲地摇撼了一下,沙蛤害怕地捂住了眼,但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不行,再也刺不进去了,我杀不了它。”云胡不归盘腿在立着的长刀旁坐下,叹了一口气。

师夷伸手碰了碰他,却觉得触手冰凉,她担忧地问:“你的黑龙上哪里去了?你躲藏到哪里去了?这不是你,云胡不归。”

“或许这才是我。”

“我见过你展示自己的真正力量,云胡不归,别泄气啊,你可以救我们。”

“我不能爱你了,”云胡不归悲哀地咧开嘴,朝师夷一笑,“那我要为谁而战?”

他两眼空旷,不知望向何方。

“云胡不归,你醒醒!”

“我用不出那个力量了,我杀死了我的弟弟,他在那辆马车上…”他低声说,“我拿着那把上了毒的刀。”

“我知道,我知道。”师夷悲哀地看着他。

此刻,在他们的头顶上,看不见的夜魄月正在升上天顶,如同闪烁的暗红色恶兆。他们在地下游走了多久,又走了多远的距离?

这条路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他们早已经远远地离开了火环城的中心吧,但是离愤怒的火山而言,这距离又远远不够。

“在霸府训练的最后一年,我的父亲被选为部落头人,按天启城的规定,就必须把家人送往悖都为质。”

“你的老师,他不知道这个事实吗?”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云胡的手微微颤抖,“可他教导的就是仇恨。”

“继续吧,把你的故事告诉我们。”

“独狼成功了,他把我变成了彻底的野兽,那天夜里,我异化成自己也控制不住的一条黑龙,回过头来杀死了独狼,屠灭了整个营地。我是草原人的叛徒,但我什么也不在乎,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里,我都在血和火里度过。”

“我一直想躲开那只野兽。是它杀死了我的亲人,让我的过去一无所有。我曾经以为,你的爱可以治愈它,它抚平过我,比冰镜术还要有效。可你骗了我,你骗了我。”云胡不归伤心地问,“你是来救我的,还是来和我一起死的?”

他紧紧抓住师夷的胳膊,把它抓出血痕来:“我已经中了毒啦,可你要把我从这样的毒中拔出来,太残忍了。如果不是冰镜术,我不会坚持过一天。”

“对不起,云胡不归。”师夷低声说,心如刀割。

“现在我要为谁而战?”云胡不归说,他站住了脚,握住刀把的手垂落下来,脸上露出一副迷茫又伤心的神情。

师夷面对这样一张脸,一时觉得无能为力。

沙蛤却以他的方式解救了她的尴尬。他鼓足勇气站起来:“云胡不归,我之前一直很害怕你,可是我想问,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云胡不归低头看着小沙蛤,嘴角牵动,说不出话来。

“云胡不归,你无法逃离你的天性,它就是你。你曾经为了恨而杀戮,但为了爱一样可以杀戮。云胡不归,这次你是为了爱,为了生存,为了一个部落的延续而杀戮。我命令你醒过来!帮助我们!”

“爱是一种毒!”云胡不归低声说。

“或许是吧。”师夷扑到蛮人的胸膛上,直视云胡不归的双眼。

云胡不归避开她的眼睛,但最终还是转回来看着它们,在那双清澈如冰的眼睛注视下,他身体的颤抖越来越大,终于控制不住,大叫了一声,撕去胸口的衣服。

他们都看见他胸口的黑龙正在昂首咆哮。

云胡不归浑身滚烫,几乎要窒息而死。在充斥脑中的火焰里,他看到了很多个自己,强横的自己,暴戾的自己,冷酷的自己,孱弱的自己,被欺负的自己,哪一个是他的真实面目?

爱和仇恨相比,恐怖得多,这种毒会渗透到骨髓里,但它会更强大吗?它亦可带来毁灭吗?

或许是吧。

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

少年怒目圆睁,蛮族人的声音再一次在远离蓝天和草原的地下回响:“我向三十三座青山奉献纯洁的祭祀,我向九十九尊长生天奉献祖传的炉床。”

他的声音甚至超过了响彻地下的地火咆哮声。双角冲破他的额头,缓慢生长,直到变成雄壮羚羊头上的弯刀,他背部的肌肉更加粗壮,好像起伏的山峦,他的脖子后面生出细密的刚毛,他像狼一样后仰着头,把头颅抵到脊梁上长嗥。

“我以我血奉献给额其格腾格里盘鞑!”

他吼叫着,狮子般的咆哮在地下裂谷中交织翻滚,上古的野蛮和狰狞的气息席卷而至,淡淡的、不同寻常的黑蓝色的光芒在他手上那把刀上闪动。

他紧紧地抓着刀柄,光芒都在他的刀上汇集,他的动作缓慢,很慢很慢,慢到每个人都能看清,白光在他手中炫亮夺目,似乎有一道弧线撕裂空气——那不可能是个人能发出的力量,那是蛮荒时代开始就存在于天地间的力量,声音犹如裂帛,他的长刀所代表的只能是死亡——死亡向下直至没柄,身躯庞大,飞腾在半空中的沙虫王突然顿住了身形。

在它那巨大的头颅上,被长刀击中的地方,鳞甲成串的破碎,发出金钟般的轰鸣,鳞甲下的肉体明显地失去了生命力,开始渐渐白化,完全发白的地方,则分解为灰粉飘散。

千年生命的沙虫王甩了甩庞大的脑袋,向上伸展起身体,像一条遮天盖地的黑幕,它的身躯猛烈地撞在岩石上,它那大如山丘的头部只是轻轻一摆,头上利刃一般的头冠就将岩壁上合抱粗的石柱切成两半,半边山壁崩塌下来,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响盖将下来,尘土飞扬,大如拳头的碎石块四下飞溅。

师夷低头死死地抱住沙蛤,猛然间白光耀眼,几乎刺瞎了他们的眼睛——巨大的沙虫王撞开山腹!

一条新的河流从它身后穿出,倾泻而下。

而铁冠沙虫王趴在越岐山腹部新出现的岩洞口,化为一条僵硬的石头雕像。从它的口中掉出了一颗小小的白色的圆球…

在那条黑船上,他们顺着瀑布滚了下去,滚烫的水拍溅上船身,几乎将他们烫熟。激流,旋转,咆哮,他们落入一个漩涡,急速地旋转着,几乎撞上阴森的暗礁,但最后,他们还是冲出了遮掩在头顶上的千万吨巨石,暴露在耀眼的白日下。

河络们纷纷调节瞳孔,将它变成一条细缝,云胡不归却只有闭上双眼,躲避那刺目的阳光。没有人欢呼,他们僵立在甲板上木呆呆地互相张望,船上残留的火环城居民,就是那座曾经赫赫有名的矿工城所有的人员了。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