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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句话吗?难道我说每一句话的时候,你都在我身旁吗?”瀛棘王问。他眼睛里的光芒又狠又亮。

  “我虽然老了,眼睛不好使,但我的耳朵还灵得很。你说的话,总会传到我的耳朵里来的。”长孙鸿卢笑咪咪地舔了舔笔头回答说,他的嘴角被宛州来的焦黑的墨给玷污黑了,让他看上去如有一张非人的花脸。

  瀛棘王别过头去不看他,他才不会和这样的老头计较。

  他已经抛开了过去那个老朽僵固的白梨时代,作做为他踏在阴羽原上的第一脚。这是从前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年老的瀛棘人低下头去,但更多的年轻人却抬起了头,灼灼有光地看着他们的王。

  天亮了,但白日只是短暂地冒了个头,随即就消失在黑沉沉的地平线下。暴风骤起,仿佛一匹洪荒巨狼复活了过来,在卡宏外呜咽咆哮,把雪山吹崩,把冰原冻裂。这是人和天地永无止境的搏斗,谁更有耐心谁就能胜利。在最冷的日子里,他们躲在屋子里,任凭外面苍狼和其他猛兽狂暴地把仅存的珍贵的种马和母牛拖入暴雪之中,他们即便躲避在厚厚的草被下,也能听到猛兽咬啮骨头的刺耳声音。没法警戒,因为哨兵会被冻死在窝棚里。雪原上有各种各样的古怪声响,在最寒冷的夜里有蹊跷的号角声和狼的嚎叫。瀛棘人始终觉得,在外面呼啸的风雪里,有一些眼睛在观察他们。不知道什么样的神灵鬼怪在冰原上游荡——也许就有冰鬼。这儿没有人见过冰鬼,这个可怕的名字都带着刺骨的阴冷。冬日的北荒是属于它们的。

  偶尔风会停下来。孩儿兵们就谨慎地绕着营地巡逻,他们经常发现尚未被掩盖的巨大的脚印。这块土地上还有巨熊,它们在荒野的深处拥有自己的领地,唯一看到过它们的人是赤蛮。

  赤蛮只是一名稍显瘦弱的小孩。他只是名奴隶的儿子,他父亲原来为前山王座前的一名铜阶那可惕喂马,命运本该让他也追随父亲的职业,一辈子都为瀛棘部填槽刷马添料,但随着西凉关的惨败,赤蛮的星轨命运却发生了离奇的转折。那一战,让他的父亲把性命留在了西凉关他照料了一辈子的几匹马尸体旁。步行逃回白梨城来的几百名败兵中,就有一个是赤蛮。那时节,所有的败兵都面目如死人般难看,他们的头上飞舞着黑色的鸦群。赤蛮行进在他们当中,背上背着他父亲的头颅,鲜血把他的背染红了,他却浑若无事。瀛棘王看过他的目光后,摸了摸他的肩膀。然后对边上的人说,这孩子可以入武威卫呢。

  武威卫本是瀛棘王的近卫军,在瀚州拥有不败的威名。每一位普通卫士的权力和威严都大过其他部队里的千夫长。瀛棘部建庭瀚州东隅二百年不倒的威名,所仰仗的名将几乎都是从这里面被挑出来的。不过瀛棘王说那句话的时候,瀛棘已经没有武威卫了,这些最忠勇的战士已经被分散填充在西边殇州夸父之战那可怕的空洞中了。后来瀛棘竭尽全力也只勉强收集起十五岁的孩童组成的一支轻骑。前山王,现任的瀛棘王便让赤蛮,这名奴隶之子当了这支孩儿兵统领。

  后来等我长到和他一样高的时候,我发觉他的眼睛其实和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更加清澈平静,波澜不惊就如同一面镜子一样。没有什么东西让他害怕。比如说,他仿佛根本就不怕冷,他可以光着身子在雪地里打滚,像狼一样嚎叫。在那些晴朗日子里进行的巡逻中,他总是孤身前进,一个人走得越来越远。有一天他出去后没有回来,直到两天后他那匹受惊不小的马才把他驮了回来。他被大家发现的时候,右脚的靴子不见了,露着发黑的骨头和血管。骨头上还有獠牙咬啮过的痕迹。

  那时候我们已经熬过了最冷的夜,天气虽然还是酷寒,但总算是一天比一天变得暖和了。饥荒又开始了。部落里的大人原指望靠猎取那些在背风的草场上过冬的大群丽角羊维持温饱,但被派出去寻找野羊群的斥候个个都被冻成重伤,却没能带回来一点好消息。它们也被这场旷古未遇的严冬给赶跑了。瀛棘的人们开始嚼那些牛羊吃的黑草,那些干草能让牛和羊活下去,却不能填饱人的肚子。还有些人趴在龙牙河边的冰窟窿旁不停地喝水,把自己喝得如同一个巨大的水囊。他们多半就在河边冻死,从里到外的冻成一个大冰坨子。

  不找到这些羊,所有的人就都要饿死。

  “我看到那些羊了,它们向西去了。”赤蛮冷静地说,他从来也没有告诉过别人发生了什么。大合萨看过那些巨大的牙印后,说:“那是熊牙的痕迹啊。”他的乞灵和药草也没能完全治好他脚上那可怕的伤口,打那以后,赤蛮的右脚就不太灵光了,走起路来始终有点跛。但从此没有人敢对他的勇气和力量有些微怀疑,他是被巨熊祝福过的战士。

第一卷 阴羽苍狼 六

  阳光在空寂的雪原上四处漫射,仿佛四处都是亮晃晃的太阳,照得人两眼生花。在寂寞的雪原上,一支轻骑正顺着平缓坡地艰难前进。因为雪厚,他们的马队被拉成稀落的线条。

  走到近前的时候,才能看出这是一支由未成年的小孩和佝偻着背的老人组成的队伍。他们背着猎弓和箭壶,有着为数不多的长矛,轻软的锦甲外围着厚毛皮,脸上蒙着黑布,只在眼睛的地方开了一道小缝。这不仅仅是为了防寒,也是为了防止耀目的雪光把人刺盲。队伍前头有一匹菊花青马,马长八尺,雄骏异常,马上的骑士装束齐备,长矛、弓箭、长刀、匕首、手斧、绊马索一件都不少,看上去英姿勃发,但却个头矮小,他端坐在马鞍上时头顶的缨子甚至都高不过那匹骏马的耳尖。虽然如此,身边的骑士都小心翼翼地绕着他奔驰,退开一臂以上的距离。坐在马鞍上的矮小武士不是别人,正是我三哥快意侯瀛台合,他们到这儿来打猎,已经有三3天了。

  大合萨夜观天象,算出有半月的时间,风势会减弱,瀛棘王便喝令还能走得动的男子全都外出围猎,要为瀛棘寻找救命的粮食。大合萨算得果然不错,风势确实小了些,但这几日来,人马依旧如同在风箱里行进一般,人人被这大风吹得浑身上下如冰棍般凉。

  “狩猎便是打战,”瀛棘王对自己尚且年幼的三个儿子说,“草原上的人就是从围猎中学会打战的,学会让猎物疲乏恐惧、耗尽精力和让敌人惊惧不安没什么不一样,猎获敌将和猎获老虎、羚羊没有区别,盘弓射倒骑士和射落展翅高飞的雄鹰也没有什么不同。你们年龄也不小了,可以骑到马背上,就跟着猎队跑一跑吧。”

  他将营中老弱残兵清点完毕,列出五旗,一旗弓手八百人镇守本营,昆天王说自己的腰冻伤了,骑不了马,便留在营中照应。余下四旗每旗三百人,三位瀛棘王子分开,各由贵族大臣辅佐镇领一旗,瀛棘王自领一旗。四旗自本营出,向西北、西南、北、南分头而出。北南二路远远兜出,然后与龙牙河平行西进,四天后到龙牙河第十二弯处会合;西北、西南两路起先夹河而行,但其后却要兜得更远,直到超过有熊大望山以西各一百里,再回过头来同其余两旗在龙牙河第三湾碰面。

  瀛棘七姓中,瀛台为王姓,长孙、贺拔、国和白四姓乃是大姓,出亲卫大将与合萨,另三姓为小姓,多出武士那可惕和贤者别乞,如今各姓人丁都不足,一切军制皆都没了,只得从权分为五旗。六旬老将国剀之伴着我四哥瀛台彼向北渡过龙牙河;长孙部的那颜长孙宏虽然年老,却是七姓中人人钦佩的勇者,伴着我五哥瀛台乐向南而行,贴着大望山的山脚蜿蜒前行;瀛棘王自领三百轻骑,自西南出五十里后,斜向西行而去。

  三王子瀛台合带着的这一旗人马,首领则是贺拔部的那颜贺拔离,他们一路向西北行进,奔到了有熊西侧的丘陵地带。这里虽然还属于有熊山山脉,却只剩下一连串蜿蜒碎裂的小丘陵。瀛棘的人马踯躅着行到此处时,看到了一座丘陵从平地上高起了一大截,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座树立在荒原上的大营帐。

  贺拔部的骑队踏着深雪艰难地前进,眼看已经过了约定的回转处,却始终没什么发现,赤蛮说的那大群丽角羊不见踪影不说,三百人的大队只打到了几只落了单的貉子和狐狸。

  那颜贺拔离叹了口气,看着自己呼出的白气冉冉地升入天空。他回头远远地仍能看见锥形的有熊山卧在天际,山影虽小,却依然有巍巍之姿,令人情不自禁地觉得是在仰望它。其他各路不知道怎么样了,本队只有如此少的猎物,老那颜心中感慨,丢了脸事小,找不到羊群让族人全都饿死事就大了。

  “那颜,”我三哥瀛台合用鞭子点了点那座矮山,用尚且未脱离童腔的声音问道,“你感觉到风从何处而来了吗?”

  贺拔离笑了笑:“快意侯说笑了,过了大望山,一年四季都是北风,这块鬼地方还有吹南风的时候不成?”

  “那就对了。” 瀛台合用鞭子敲着马鞍说,“你看这边谷里的雪积得这么厚,翻过此山,定是顶风坡地,雪被风吹走,草会露出来。如果有丽角羊,一定会在这种地方停留吃草。”

  “三王子随队跑了三天,已经学会了用猎手的眼光查看地势和风貌了。”他捻了捻胡子犹豫了一会,说:“我们跑了三天,该有百二十来里地了吧,此处已经超过了大君原定的掉头之处了,再往前行,别说人冻得受不了,马也累坏啦……我看还是张罗着在此地立下营帐,明日好拨马回去了。”

  “领兵在外,形势瞬息万变,怎么能拘泥王命。”我三哥瀛台合一笑,虽然年龄尚幼,眉梢上却跳出几分领兵大将的英武神气。他道:“山顶不远,我们上去望望,若不见猎物,便掉头回来。”他不待贺拔离回话,拨转马头,一夹马腹,纵马顺着山脊跑去。贺拔离一愣,连忙大声喝令,让众人跟上。

  他们小心翼翼地顺着山脊往上攀登,若是失足滑下山谷,便会掉入到深不见底的雪坑里去。风大得紧,顺着坡猛扑下来,几乎能将他们连人带马吹下山去。我三哥瀛台合跑在前面,登顶时猛地一声欢呼,果然那座小山迎风一面坡上的雪都被大风吹走,露出了大片起伏的黑草,草香浓厚,香郁袭人。大队人马随后涌上,人人望着这片草场惊叹。他们极目四望,却还是没有发现丽角羊的踪迹。更让骑队惊异的是,山坡之下居然有块小谷地留着绿色,谷地对面是一段黑色峭壁,在山坡和那道峭壁之间,是连绵起伏的矮林子,稀疏的植被下面,一些弯曲的深色印迹上竟然有浓厚的薄雾浮动,他们仿佛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龙牙河的冰冻了只怕三尺都不止,这条小河汊内居然还有活水确乎出人意外。

  “这怕是温泉吧?”贺拔离惊异地说。

  我三哥快意侯瀛台合突然看到这一片绿,高兴得叫了一声,想要策马顶风冲下坡去,但骑队里不少马儿闻到了嫩草的气息,不管骑手怎么驱赶都不肯走,反而伸出长长的脖子,贪婪地低头啃草,按照蛮族人的习惯,马儿骤驰之后,一旦停下,不到气息平顺,四蹄冰冷,是不许碰水草的,只是这些马饿得厉害了,又不全是战马,登时乱了队形,人马乱喊乱跑,全都堵在了坡上。瀛台合皱着眉头,纵马冲入人堆里,挥鞭乱抽,喝道:“如果敌人设伏,便要全军覆没于此了。”

  他来回奔驰,用菊花青强壮的胸膛撞击那些瘦马,迫使它们站成一列,好不容易收拢人马。贺拔离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跟了上来,对他道:“快意侯不要心急,大伙儿骑的毕竟不是战马,缺乏习练……”

  瀛台合立在马镫上四处看了看。“可惜没找到羊群,这儿是大风口,人马立不住脚,”他说,扬了扬鞭梢,“我们还是再往前行吧,今晚便在那片谷地里宿营如何?”

  “小心为上……我看先派出哨探去探一探……” 贺拔离说。

  “如果羊群就在下面,你这一探,就把它们探跑啦。”瀛台合性急地说,呼哨一声带头冲了下去,三百骑随即跟着驰下,上千个马蹄子将碎裂的黑草叶扬上了半空。

  贺拔离抚着胡子,看着瀛台合那充满活力的年轻背影笑了一笑,摇了摇头,想起了当年跟随着年轻的瀛台檀灭东奔西征的日子。“要长大成人,还得有一段日子呢。”他小声自语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草香浓郁,草汁的气味把空气染得发腻。

  “不对头,贺拔原,下去看看。”他说。

  一名跟在他马后的矮个子骑士跳下马去细看,他的年纪比瀛台合大不了两岁,看上去粗壮敦实,挎着一柄长刀,马背上还搭着一根长矛,正是贺拔离的长孙贺拔原,他年纪虽轻,却力大无比,已得贺拔部叶护之名。他低头看了看,发现不少地方半尺多高的草像是被镰刀割过一样,平展展的,四处一扒拉,果然在草根下翻出丽角羊的粪便来。贺拔原也不说话,只是将粪便捧起来给爷爷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