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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对岸突然响起了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原来哥哥还认我这个没福气的异母兄弟啊。”

  这个声音滚雷一样横过黑草起伏的坡地上空,群狼猛然间一起仰天长嚎,战马听着那惨厉的号叫嗥叫,不安地倒腾起脚步,甚至有一些马吓得流出尿来。

  “我怎么能忘记,你身上,同样流淌着我们瀛棘部巨熊的血呢。”瀛棘王低沉地说,他的身形宛如一座沉静不动的大山,声音盘绕着他,就如空谷中嗡嗡的回音。

  对岸那些狼骑士的暗影中,有一座庞大的影子慢慢地移动着,如同暴雨来临前的堡云迅速变大,那个如雷般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当年你忝为前山王时,杀我生母和哥哥,又将我逐至北荒,你们扶风氏族的妃子生的儿子是儿子,我们铁勒部落虽小,妃子生的就不是儿子了吗?”

  我另一个叔父铁勒延陀在黑暗中慢慢显出身形来,他骑在一匹金黄皮毛硕大如老虎的巨狼背上,那匹狼肩膀粗壮,上面耸着毛扎扎的一片风卷葵尖刺铁背甲。铁勒延陀身上着褐色虎皮俩裆铠,双环刀插在腰间,浓密的胡须打成辫子,目光凌厉如刀。这是他第一次跨入到这个家族的故事里。

  我三哥瀛台合吃了一惊,认出了他。这位瀛棘王我父亲的异母兄弟,他的叔叔铁勒延陀,正是那天从七曲弓兵手中救下他来的蒙面人。那人当日衣装破敝,气度萧索,看上去便如一浪迹天下的武士首领,此刻骑在翻腾咆哮的巨狼背上,狂嚣张扬,却似如统帅百万的大将元戎。他的目光扫至瀛棘阵前无论哪一位久经风雨的老人脸上,都如冷锋般让人不寒而栗,这些人心下里明白,只要这个浓须汉子眉梢一动,身后那数千匹恶狼组成的风暴,势要一冲而上,拍碎瀛棘猎手组成的那一排暗黑礁石。

  如果说我叔父铁勒延陀像一股坐立不定的旋风,我父亲瀛台檀灭便是风暴下不动的万仞岩壁,不论铁勒延陀怎么样咆哮跳叫,他都渊停岳峙,连坐下的马都一动不动,如同一座雕像。他安然地道:“你们私自逃回铁勒部,三番五次不听劝诫,已违父王意旨;后来你夺走我的妻子,留难三月,我不攻你铁勒部,怎能救她回来?”

  铁勒延陀大笑,笑声宛如夜狼对月的凄厉啸声:“嫂子过铁离原,被盗匪欺负,我将她救出,做弟弟的留嫂子盘桓几天,有什么不该吗?我以礼节对待嫂子,没有不恭敬的地方,可你杀我妻子,却全不顾她肚子里还有六个月的孩子。”

  “你妻子是白氏那颜白烈达的女儿,白烈达勾结外戚,叛上做乱,被先王下令车裂,全家都要坐斩,武威卫到铁勒部要人,你却想放她逃走,我奉先王命诛之,以正君威。”瀛棘王铁一样的面容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巍然不动地说。

  他们说这些事的语气平平淡淡,了解这些旧事的老臣们也就罢了,瀛台合等少年们听了却是心如冰凉。瀛棘王和铁狼王言语间表露出来的仇恨似乎越来越深不可解,而那些少年们看到铺满荒原上的那些狼,低低咆哮,也越来越似耸动不安。

  我叔父铁勒延陀转头看着身后那些狼绿色的狰狞目光和驰狼骑兵手里冷冷的刀光,他脚下那片萧杀的战场上尚有许多僵卧的尸体,有狼的也有人的。坐下的巨狼凶猛地跳腾了一下,他狠狠地掐住狼脖子上的铁链,把它的下巴摁到地上,拱起一道泥沟,这才让它消停了一下。他转过头来,用狼一样的黄色瞳孔盯着瀛棘王道:“铁勒部素来有驯狼的本领,这些狼便是我们的子民,伤损了让我心疼,你的子民如今也只有这些老弱幼童,让我不忍心下手,何不就由我们两个人自己来清一清这些老帐呢?”

  瀛台合忍不住高喊道:“父亲,这人厉害,你要小心。”

  我父亲瀛棘王“嘿”了一声,看着自己的弟弟道:“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对手。当年还在上学堂的时候,我穿了一件青云纱的锦袍,你力大无比,抢了我的衣服,举起学堂的柱子,把它压在柱子下,你说我若不带你骑马去瀛海边围猎,就不还我衣服。”

  铁勒延陀听他提起了童时趣事,禁不住再次纵声大笑:“后来父王恶我姆妈,我们才逃回铁勒部的啊。自此之后,便再也没见过几位哥哥了。我走之时,尚且……”

  他刚谈到此处,突然东南、东北角两处狼群一阵骚乱,黑暗中传来蹄声如雷,只见数百点火光在夜色中分外耀眼,两队人马高举火把疾闯进阵来。火光下旗号分明,正是长孙氏国氏合着我四哥瀛台彼、五哥瀛台乐王子两支路人马冲了过来。我两位年少哥哥王子披盔贯甲,背后的大旗招展开来,被火把衬得明晃晃的,只显得如斯少年,英武无双。

  这两路人马虽然来得突然,喊杀声滚滚而来,但毕竟兵少,只冲到半路,就被回过神来的狼群团团围住,难以冲上坡顶与瀛棘王本部会合。长孙那颜和国剀之虽然猜到这边局势危恶,但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狼聚集一处,极目之处密密麻麻全是咆哮的恶狼,更想不到被流放的铁勒延陀竟然在北荒这片死地中啸聚了许多党羽,不由得暗暗心惊。他们知道便是全军会合,也不过千把人,如何敌得过铁狼王的三千驰狼骑。

  铁勒延陀只转头略一看便回过头来,他确是不将这两路人马放在眼里,但却突然低头迟疑了许久,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什么事。“那时候,”他叹着气说,“那时候……我们也是过着这样并马奔驰的日子吧。”

  连瀛棘王都低下了他那山一样沉重的头颅:“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你要杀我,这就上来吧。”

  巨狼再次不安分地想要呲牙前扑,却被铁勒延陀勒得原地转了一圈,他突然跳下狼来,拔出长刀,慢慢向前走来,道:“你的儿子果然个个英雄了得。你是想让我杀了你,再让你这些儿子来找我拼命……”

  瀛棘王也跳下战马,他的腰间是一柄双刃长剑,拥有极长的刀刃,刺击和砍击的力道和范围都十分惊人。他却不拔剑,朝铁勒延陀迎了过去。

  瀛台家的儿郎和将军大惊,一起喊道:“父亲……大君!不可去!”

  大君举起左手,严令他们停在原地,他一直行到了铁勒延陀的面前才站住了脚。铁勒延陀歪着头瞪了他半晌,突然两手一抬,狠狠地将那把长刀插在地上,直入一尺。他喝问道:“这么说,我瀛棘部真的被青阳灭族了?”

  我父亲瀛棘王冷冷地道:“有我在,有你在,怎么能说被灭族了?”

  铁勒延陀仰面朝天,哈哈大笑。他的长笑如一道野火,划破了八百里北荒原野上黑色的天空。

  在黑草倒伏的战阵中央,在狼群和人数万道火辣辣的眼光下,两方的首领就这么面与面相对,如同夹着天拓大峡两岸的虎跳巨岩。

  我叔父铁勒延陀头发凌乱,胡须虬结,便如一篷乱哄哄的野草,他衣着粗陋,目空一切,内心却热如洪炉。

  我父亲瀛台檀灭雄武沈毅,衣甲鲜明,便如一座乌沉沉的山岳,他不苟言笑,冰冷如铁,仿佛永远都沉稳如斯。

  铁勒延陀歪着头看着对面的兄长:“那次我们铁勒部兵败被擒,你为什么力谏父王,以自己的封地担保,要留我一命?”

  “你们只是违抗王命,逃回铁勒部,又不是造反,本来就罪不至死。你哥哥被当场格杀也就罢了,你受了重伤没死,自然该留下来,按律流徙北荒。我只是秉公而言,没有什么私情。你要杀我,就不用管这事。”

  铁勒延陀咆哮了起来:“难道这世上除了对就是错吗?你觉得自己可以随意评定天下和他人吗?我铁勒部的成人几乎被斩尽杀绝,我的母亲和外公服毒自尽,我的哥哥被武威卫剁成肉酱,我孤身一人流落北荒,在这儿吹了十八年的北风,你以为自己依然行事公允,我仍然要感谢你的恩德吗?”

  “天地既然存在,就总有一条正统的道理,那怕是荒墟大神也难以改变它。身为社稷重臣,怎么能不去努力维持它。”

  铁勒延陀定定地看了瀛台檀灭半晌,道:“难怪你能当上瀛棘部的王。干你娘的,三哥,我服了你了——我不领你的情,我依旧恨你入骨,但你放心,我不会为报私仇而让瀛棘部陷于万劫绝境。”

  “好!”我父亲瀛棘王喝道,他徒手走近兄弟,与他抱在了一起,“瀛棘部的狼与熊,我们又重聚一堂了。就让那些青阳狗子看看,我们瀛棘重起于北荒!”

第一卷 阴羽苍狼 八

  在那个冷月无声,群狼悲嚎的夜里,我三哥瀛台合满怀疑虑地把自己沾满血的刀插回鞘中,他及所有人都预料要发生的大战没能成为历史,空气中依旧飘荡着血的味道,月光如清水一样流淌在已经僵硬扭曲的尸体上。

  瀛台檀灭和铁勒延陀兄弟的重逢让瀛棘部重新燃起了复兴的希望。铁勒延陀手下有三千名壮年汉子,都是历年来发配至北荒的罪人,非匪即盗,如今却成了拯救瀛棘一族的汹涌血脉,他们对夙敌青阳的共同血仇掩盖了他们之间曾有过的纠葛多年的怨恨。那天夜里,他们就在汹涌的月光下刑白马,定盟约。他们在黑草坡上立下誓言,不论耗费多少岁月,终有一日要踏破青阳的悖都,骑乘青阳那些腰背颀长的健马,玩弄青阳腰肢如柳的女人,享用青阳健壮恭敬的家仆。

  “开春之时,我一定会来。” 铁勒延陀说。他没有接受瀛棘王予他大单于的授命,而是和他的狼群退到大望山以南去过冬了。那一天在黑草坡上,瀛台合望着他的背影在狼群此长彼短的嚎叫声里孤寂地远去,暗自猜想这个看上去失去了一切的男人,在持刀面对剥夺走自己一切的兄长,在看到他的两位少年侄儿并马踏阵的时候,到底想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