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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仿佛只是三转两转,周围的景色已是焕然一新。这里有一片小小的水潭,黄色的芦苇丛把它掩藏在其中,雾气漂浮在它的胸膛上。一些死了的树杈如同白色的骨骼从潭底伸起。许多奇怪的光亮在水底发着光,仿佛蓝色的宝石光亮闪动,天鹅和水獭在其间自由地游动。这里是大泽中最危险的地方,它的美丽会让人情不自禁地踏步向前,然后陷入到蓝色幽光的泥潭里。

  说是猎人小屋,其实只是间简陋的窝棚。它用水杉和黑油松的枝条交叉搭成了三角形,立在沼泽深处的一大块干地上,被高高的蒿草遮盖着,四周都是冒着深蓝色泥泡的泥沼地,要不是他领着我们过来,即便是走到面前,我们也不会发现它的。

  在窝棚前面他突然站住了脚,俯身对我们说:“你们在这里等一等我,我还有几位朋友要见呢。”

  他继续往前走去,月光在那些黑幢幢的矮树上跳动,突然间变得杀气腾腾。我们在树梢上看到了两个人,他们仿佛没有重量般,轻飘飘地挂在树尖上,从底下看过去,就如同两件黑色的罩袍,飘浮在月影朦胧的空中。

  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悠然传来:“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了你,天下虽大,我们却总归要见面的啊。”

  白衣服的中年男人微微笑着抖抖他的袍袖,作了个揖:“郎兄,公山兄,十年一别,两位别来无恙?”

  那两个身影中矮的那位叹了口气,却不说话。第一人道:“十年来,你不觐教主,不遵教义,自立宗派,私交权贵,此刻教中得了令的都在寻你,还是问问你自己有恙无恙吧。”

  “教中都在找我?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伏藏经?”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无奈,还有一种似乎对自己做的事感到无聊,倒又不得不做的庸懒。

  那两人听了“伏藏经”三字,都浑身一抖,宛如雷震。

  第一人默然了半晌,恨恨地咬着牙说:“伏藏经乃是我教中淹没了千百年的典籍,典籍里都是天启般的智慧声音,谁若寻找并且开启了这种声音,必将因给愚昧的人类带来大的光明而永垂史册。我教中六千名掘藏师,穷其一生的精力,四处寻找,只为了得到一部两部流落在外的经藏。你受了教主重托,主持掘藏,突然消失忽忽十年,若不是得了宝藏私吞,又该如何解释?”

  “你们真以为我是因此而出走擎梁山吗?”白衣人一声长笑,“我以白衣道之名宣新宗,不是叛教,正是得了辰月的真义啊。我辰月立教数百年,只知道死抱教义不换,却不知道天下变幻无穷,早已非当年那个天下了。以不变应万变,本教就该腐烂了。不单单是我该出来——郎兄天资愚笨,悟不了这个道理,公山虚,二十年后,等你悟了,也该出山来才对。”

  “胡说。”那位个子稍矮的人喝道。黑色的罩袍把他们的脸给遮住了,看不清他们的容貌,从他的声音听出来,这人不过是个少年男子,他的话语里似乎有几分焦急又有几分无奈,“我看你当真是变糊涂了,辰月这两个字怎能随便说出来。”

  “两个字不说,便能图天下吗?”白衣人笑容可掬地反问说。

  “兀自胡言乱语,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第一个声音冷冷地道,突地手一张,捏了个手诀。

  他们都不说话了,只有冷冷的月光洒落在他们之间。我和云罄虽然看不明白,也知道他们就要动手,都屏住呼吸,不敢乱动。

  月光落在地上和水里,那些光凝聚不散,忽张忽缩,如同活物一样跳动。最先动手的是那位黑罩袍的姓公山的少年,他双手一拍,手上仿佛凝聚起一道光柱。他把手一张,那道光柱就分为左右两道,如墙一样朝白衣人撞击过去,而白衣人巍然不动,身周升起丝丝的白光,他转眼就消融在白亮亮的月光里,少年放出的两道光华就像撞在空气里一样扑了空。

  他们同样以月华为武器,月光在他们手上就如同有实质的物体,劈裂空气,发出呼呼的风声。光华笼罩在他们四周升起的浓雾上,就如四处都是月亮。突然间四下里光华满地,月亮的光华变得极其明亮,四周的树石草木在地上拖出了白昼的影子,晃盲了我的眼睛,我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呼啸,像龙一样冲上天空。蓦地里光华四敛,树丛里一暗,又只是一轮明月从天上照下来而已。

  等我的眼睛恢复正常,只看到水潭边剩下白衣人独自倚水而立,月光下但见远处两个小小的黑点如泥丸般闪动,瞬息不见。

  他似乎丝毫也没受伤,微笑着过来拍了拍我们的头,说:“来吧。”

  窝棚里铺着厚厚的一层干了的草,散发着腐烂的蒿草香气。

  “窝棚里太小了,可睡不下三个人。今天晚上,这儿可就是瀛棘王子和蛮舞公主的金帐了。”他拍着手说,身子一晃就不见了。四野里传来狼的长嗥,云罄害怕得又要哭出来。他却出现在十来丈外一棵低垂的树杈上,吹起一支笛子来。看上去他会在那里吹上一个晚上。

  我和云罄就在笛声的呜咽里,在冷月照耀的沼泽地里的清光中,慢慢地睡着了。清晨醒来的时候,我似乎在身子下面的草香里嗅到了什么。我闻啊闻,直到闻得头都痛了起来。这又不是打猎的季节,窝棚里怎么会有新铺的干草呢?

  窝棚外面是厚厚的白雾,这里确实是一处静谧的隐所。这些笼罩在大泽上的晨雾如同漂亮女人身上的轻纱,风把它们轻轻撩开的时候让人充满企盼。我惊讶地发现,雾气的口子里。那个有着亮蓝色光泽的水潭里,漂浮着数十大朵蓝色的冰荧惑,它们在这儿却似乎随处可见,朵朵都含苞待放。“很漂亮吧。”白衣人说,伸手去采一朵靠近岸边的花。

  “别采,有毒的。”我忍不住说。

  “你也认识它?”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我发现他的笑很干净呢。

  “这花不是长在冰上的吗?”我问。

  “你知道得还不少嘛,这片蛮舞原本来就奇怪,如果往下挖,你们会发现厚草之下有许多冰窟窿,那些厚冰几百年都不化,我估计这块水潭下的寒冰都已经有万年了。这些花的根,都是从冰下冒出来的呀。”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听他说这些话,你会觉得他一定亲自潜下水去,亲眼看到过那些寒冰一样。说话间,他已经把那朵冰荧惑摘了下来,放在鼻子前闻了一闻。

  我紧张地等着他突然脸冒黑气倒下,他却悠然自得:“那位教你认花的人没有告诉你吗?开了的花就没有毒了,只有开了的花,冰荧惑入药才最有效啊。”他低下头,把花摆在胸前,突然口吐白色的光华,像月光一样明亮。我和云罄眼睁睁地看着那朵海碗般大的花慢慢地盛开了。

  窝棚前面有一串烤好的青蛙,等我们吃完早餐,以水为镜,好歹把自己身上收拾了一下。白衣人又领着我们,七拐八绕地走出了那片蓝水潭围绕的沼泽地,到了干地上,他指着刚刚升起的太阳,对我们说:“照直往东走,也就二十来里地,就会遇到蛮舞部的人了。小心可别往南边拐啊。要是你们碰到黑甲的武士,最好还是藏起来吧。”

  “我们只是小孩啊,你不送我们过去吗?”我问。

  “我父亲是蛮舞的王啊,”云罄说,“你送我回营帐,他一定会重重地谢你的。”

  他哈哈大笑:“如果注定要死,早死一日,晚死一日,又有什么分别?”然后他又转头对云罄说,“如果活着回去,就和你的父亲说,过上一阵,我自然会去拜会他。”他把我们就扔在这儿,然后转身飘飘扬扬地,又走回到那片阳光也无法驱散阴暗的沼泽地里去了。

  我拖着蛮舞云罄,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着。在一片青草滩的边缘,我们躲在一丛红菘草后面看到了一些黑甲的虎豹骑在逡巡。他们低头辨认狼迹,但那些脚爪的痕迹早就被跳舞的狼群给搅乱了。

  我们从日出一直走到日中,正午的太阳几乎把我们晒晕过去,云罄把脚磨破了,哭闹着不肯走,正好就碰上了蛮舞派出来搜索的一哨骑兵。那一小队骑兵由一名百夫长统领着,大叫着迎了上来。我算了一算,正好是二十里地。

  他们本来都以为我们被狼吃了。蛮舞王把一干卫兵打了个半死,看护的那几名斡勃勒死了的也就罢了,手臂被狼咬断的那个斡勃勒却是被当场砍了头的。他们这番出来本想顺着狼迹瞧瞧,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意思,却不料两人都能活着回来,当真是把他们高兴坏了。这一队人匀出两匹马来,正要将我们送回营去,却突然看到西边尘土大作,后面黑甲的虎豹骑追了过来来,为首的一名骑兵大声喝道:“把两个小孩留下了!”

  那些蛮舞骑兵知道虎豹骑威名赫赫,此刻突然要抢人,虽然自己这边人多,脸色都吓得变了。突然又一骑从东方直冲过来,一声不响,单人独骑如同闪电般插入到虎豹骑的阵里,那首领应变极快,长刀出鞘,青光耀眼,当的一声和那人交了一刀,只是被那人气势压住,连人带马倒退了数步。

  那人嘿嘿一笑,拨马回转入蛮舞本阵,用拇指拭了拭自己的刀,原来却是赤蛮。他听说打围营地出了事,当下便骑了一匹快马,跑了一天一夜,直追了过来。

  那首领提着刀子,望了望赤蛮,又见蛮舞这边人多,倒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抢人,喊了一声:“好啊,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