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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又对了,”古弥远说,“不过为什么呢?”古弥远用他那双古井一样的眼睛看着我问,我觉得不用回答他也知道我要说什么,我的每一步反应似乎都在他的算中。不过我还是说了出来:“我害怕。当我把冰下面那条滚烫的铜汁藏起来的时候,就会有可怕的事发生。”

  古弥远指向帐篷里的人问我:“这些人跟随你千里迢迢到了蛮舞,毫无怨言地把自己的生命和将来托付给你,你爱惜他们吗?”

  我看着帐篷里这些奴仆,忠心耿耿的赤蛮,瞌睡连天的贺拔篾老,眼睛里只装着我的楚叶,还有圆滑但是再无二心的大合萨。

  “如果让你牺牲他们的生命——因为你爱他们,于是让他们去死,你会做到吗?”古弥远问。

  “我做不到。”我低下头说。

  “可是他们愿意去死,”古弥远摸了摸我的头,嘴角上露出看穿我心底的笑,“就是因为那些冰面下滚烫的铜汁,让你永远成不了一个好学生,等你能做到了,我再来问你。”

  古弥远在蛮舞原上住了下来。他似乎知道世间万事万物,谈论起来口若悬河,再见多识广的人在他面前无论提起什么,他没有不知道不清楚的。蛮舞部落里的合萨与他辩论经文要义,莫不被他辩驳得大汗涔涔而下,蛮舞王对他也极其信任倚重,但我知道他不是为了蛮舞王留下来的。他每隔几天就过来看我一次:“你还是不想拜我为师吗?”

  “你当了我老师又能教给我什么呢?”我狡猾地反问,“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要知道的。”

  “你觉得是这样吗?”他的眸子是淡蓝色的,总是温润如水,不温不火,“别想得太多了,会把你的小头想破了,从小的事情开始想一想吧。总有什么你想知道的吧?你想知道怎么才能控制住明月的亮光吗?”

  孩童的好奇心战胜了我的谨慎,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想。”

  “那太难了,我现在教不了你。”他哈哈大笑。

  我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另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让那群狼听你的话的,它们都不咬你。”

  古弥远说:“这个很简单啊,懂它们的语言就行了。”他起身站到帐篷外,突然吹起了尾音漫长的口哨,那声音绵绵密密,在草原上传递了出去。过了良久,他身边的地上突然间冒出了无数的隆起的地下沟渠,那会儿正是初冬,可是地下的土拨鼠却纷纷从温暖的地下钻了上来,聚集到他的身边,直到被飘到鼻子上的雪花冻得打了一个喷嚏的时候才猛醒过来,它们责怪地四下望了望,扭着肥硕的屁股急忙缩回到洞穴中去了。

  “好玩!好玩!”我拍起手来,“要不你先教会我这个,我再决定拜不拜你为师。”

  他又哈哈大笑,把那双漂亮的淡蓝色眼睛眯了起来,“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吃亏过呢。好吧,就先教你这一课。”

  他骑上马,把我带到沼泽地去,我们在那儿屏息凝听鸟儿的叫声,狼的嚎叫,熊的吼叫,虎的咆哮,狰的低啸。“语言就是一种巫术,当你掌握更多的语言的时候,你就得到了更多的力量,”古弥远说,“其实动物的语言是最简单的了。”

  晚上,我们就睡在那个小小的窝棚里。躺在那些有些旧了的干草上,我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古先生,疼痛是什么?”我问他。

  “好问题,”他带着洞晓一切的表情微笑着看我,“你能闻到花的香气,是因为有花在,你能感觉到刀子的冰冷,是因为有刀子在,它们都是外物给你的感觉,是吗?”

  “把你的手伸出来。”他命令说。我把手掌摊在面前的地上给他看,我的手还很小,纹路模糊,如同一张小小的发白的落叶。他要去我的那把漂亮的短刀,把它贴在我的手上,让我感觉它的冰冷和无情,随后刀光一闪,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要缩手,那一刀已经透过我的手掌,把我的手钉在了地上。

  “只有疼痛是你自己产生的。”他边教导我边哧的一声,把刀子拔了起来。

  血从我的伤口渗入黑色的土地里,皮肉在我手上翻了开来,犹如一朵红花。

  我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腕,巨大的疼痛像劈裂了我的整条胳膊一样窜上我的脑子。“为什么它要疼呢,我不愿意感觉到这种疼。”

  “当你忘掉肉体的存在,就不会痛了,”古弥远说,“疼痛让你的肌体产生反应,让它躲避。可是当某件事情无法避免的时候,我们就不需要它来告诉我们痛了。”

  “我懂了。”我咬着牙说。

  古弥远叫住我,刀子在他手里往下滴着血。他问我:“你为什么要告诉那些青阳人,蛮舞的公主躲藏在沼泽地里的小木头屋子里呢?”

  一匹铁甲铿然的马慢步跑过来,把地上的草叶踢到空中。马上那个凶恶的虎豹骑兵按着鞍,探下身来喊道,“小孩,你看到什么人出去了没有?”

  他的马蹄声仿佛敲在我的后脑上。我当然永远记得那一时刻。

  我左右看了看,在地上,我刚刚流过血的地上,找到了一朵刚刚生长出来的蓝色的冰荧惑,其实,这么漂亮的花不仅仅要生长在冰上,它还要靠吸取人和畜的鲜血而出生。它吸着我的血,娇嫩无比。我把它摘了下来,递给古弥远看,它的毒蛰得我手指发麻:“你看这朵花,我不采的话,她也终究会死去。反正都要死的,早死一日,晚死一日,又有什么区别。”

  这话的下半段是他的原话。他看了我一会,似乎在看待一个难以择定的难题。“就是这样吧。”他说,然后他仰起头来大笑,笑声疏懒,从那笑声里我看出来他的萧远和寂寞。

  不知不觉,冬去春来,又到了开春的时候。我在古弥远的帐篷里发现他坐在地上排演算筹。

  我便蹲在一旁等着。他算完后抬头看了我一眼。

  “你可以回北荒去了。”他说。

  “为什么?”

  “你父亲死了。”

  这条消息并不让我感到悲伤,我对自己的情绪反应也很奇怪,我只看到了机会。一个渺茫得如晨星般让人捉摸不透的机会。我蹲在沙地上看了看自己的拳头,它比不上一个胡桃的大小,看上去没有任何力量。

  我皱着眉头想了很久,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他们已经习惯了看我发呆。我在那儿一直坐到了夜里,楚叶才找到了我把我拖回自己的帐篷里去。我楞楞地在床上坐了一夜。天一亮我又跑到古弥远的帐篷里去了。他已经起来了,衣着整齐地端坐在那儿等我。

  我说:“我要拜你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