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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战虽然胜了,但我叔父瀛台寒回的家人却被屠戮干净,老大和我父亲都觉得亏欠了这位五弟不少。

  在堪离宫的庭院里,我二伯父瀛台梦龙哈哈笑着说:“你不杀我,天下更难收拾。”我父亲手起一刀,将他二哥的血喷溅在了王庭里。灵符则亲手杀死了大合萨也里牙不突者,让立下大功的也里牙火者登上了大合萨的座位。

  我父亲瀛台檀灭此刻兵力最盛,却不知为什么将我大伯扶上了王座。那一年便是青虎元年。

  其时,我大伯瀛台灵符即将自己的前山王位传递给我父亲瀛台檀灭,他自己没有子嗣,经常拍着身下的座位说:“这个位置,是老三的呀。”他起先如此说说,也就罢了,但年岁一长,我大伯灵符的羽翼已丰,瀛台寒回与他行走得多了起来,新大合萨也里牙火者又倒向了寒回一边,前山王瀛台檀灭的位置就突然如火山口一样难熬了起来。我叔父瀛台寒回就如一条极有耐心的蛇,坚忍,狡诈,慢慢地,一口一口地盘剥走他的兵权,至青虎十二年时,三骑八卫的虎符多半已入瀛台寒回之手。眼见他处心积虑,酝酿经营了十二年的心愿就要得偿,青阳这只草原上的猛虎却张开血盆大口,朝瀛棘扑击而来,西凉关一战,三骑八卫溃不成军,瞬时间玉石俱焚,什么丹墀玉殿,什么王图霸业,顷刻间都成了泡影。

  此刻我叔父瀛台寒回策马从东营中赶了过来,接过自己儿子的首级。他面容清瘦,脸上的肉似乎都被一把刀剔了个干净,长长的鹰钩鼻子像老鹰的长喙样突兀地伸了出来。要说他的城府确实让人钦佩,此时他捧着自己儿子的头,除了眼角微微跳动之外,脸上居然没有任何表情。望着他孤孑远去的影子,在场的所有瀛棘人却全都心头狂跳,知道暴风雨就要笼罩在阴羽的荒原之上,那是无法躲避的事情,这条善于蛰伏的蛇,或迟或早,要张开他的毒牙利嘴,为今日讨个说法。

  “把左骖交给老五,你开什么玩笑?”铁勒延陀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门都没有。”

  “你手下杀了昆天王的儿子,他怎么能善罢甘休。铁勒,铁勒,你是要我瀛棘此刻四崩五裂吗?”

  “这些大道理,我讲不过你,”铁勒延陀喝道,“我就知道,左骖不该交,昆天王的儿子该杀。他可不拿瀛棘当回事,你为什么要替他盘算这许多?”

  “以一人换瀛棘数年安宁,铁勒,你心中要计较清楚啊。”

  铁勒延陀如雷般吼道:“你怕他我可不怕他。你要是不敢,我替你点兵,将老五全家都灭了,一了百了。”

  我父亲瀛棘王抿了抿嘴,背着手在卡宏里重重地踱起步来。他眼望着铁勒延陀,突然问道:“你的头发是谁帮你梳的?”

  这句话虽然轻,却如同一颗炸雷在卡宏中炸响。铁勒延陀一愣,也抬起头来瞪向瀛棘王,他们那刀子一样的眼神在空中相撞,铿然有声。

  这几个月来,我父亲瀛棘王已很少在大营里呆着。我的几位哥哥已经渐渐长大,按照草原上的规矩,十二岁即成年,可以统领一方了。大营四周毕竟地方有限,于是瀛棘王便令我三个哥哥带领青壮,在西边温泉河处设立别营,开垦牧放。大营中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瀛棘王本来不喜内政事务,后来干脆带着数名偏妃到了别营盘桓,大营中诸事就都落在了我母亲舞裳妃子的身上。

  铁勒延陀每次到了大营都只能见到嫂嫂舞裳妃,妃子对他招待殷勤。夜里安排他的人马在营中歇息,铁勒延陀就在瀛棘王的斡耳朵偏殿内歇息。

  那些夜晚漫长悠远,月色使荒野看上去如白亮亮银子造成的世界一般。天空是青黑色的,一排排的云如深黑色的海潮,带着呼哨声从北边滚滚而来。一个白衣女人在月光下长吁。我叔父铁勒延陀只觉得自己浑身如爬满了虫蚁般难以入眠,他早在那次七曲兵纠缠瀛棘王妃子时见过她,自那一刻起,蛮舞的女人就如同磁石吸引铁器一样吸引着这个粗豪的男人。他在散布着黑草气息的风里深深地低下头去。

  铁勒延陀一个人到大营里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开始粗声粗气地对舞裳妃子说话,他再来的时候就不再留宿在瀛棘王的卡宏里,但许多人都听到一匹巨狼围绕着黑色低矮的营寨逡巡,低低地嗥叫,徘徊不去。

  在黎明的晨雾中,他们在营寨外的草原上看到过这位孤独的巨人和狼的背影,浓厚的夜露在高高的草叶尖汇集成银色的水珠,让黑色的草原变成了灰色。当铁狼王驱狼远去,穿过高及狼腹的草地时,就在草地划出了一道深黑色的痕迹。

  这样过了许久,瀛棘人突然看不见这幅景象的时候,居然有了几分失落。

  他们眼望营门外的草原,只见白茫茫的雾气笼罩下的银灰色草野,不见巨大的黑色狼影。

  只有起得绝早的一名汉子发誓说,自己看见铁勒延陀衣冠鲜整地从瀛棘王的卡宏里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套上自己的白鹿皮弁,他目不斜视,大步穿过卡宏外的空场地,跳上捆在栓马桩上的一匹白鼻梁的红马,扬着鞭子跑走了。

  虽然游牧的人没东陆人那么多礼仪讲究,但小叔和嫂子太过亲近,终究是引得流言四起。

  “这流言多半是从昆天王府邸中传出来的吧,”铁勒延陀慢慢地说,“老三,你拿自己的女人来威胁我,未免太不丈夫了吧。”

  “若非事出有因,你又何必把手放在刀子上呢?”我父亲瀛棘王冷冷地回答。

  我叔父铁勒延陀黑着脸,咬牙咬得腮帮子边上鼓起两块大包,他闷声警告说:“再和我谈论这事,你要后悔的。”

  他们两个人气冲冲地互相望着,黑色的眸子都隐藏在眉弓的阴影下,冒着炽热的火花。

  铁勒延陀的手始终没有从刀柄上放下来,他猛地一旋身,腾腾腾地走了出去。在门口他站住了一下脚步,用强忍怒火的口气说:“另外告诉你件事:老五的马队如果只是去买办些货物,哪用得着带那么多贵重的东西。我看他们去往蛮舞和去往七曲的使团只怕有其他目的,你自己要小心才是。”

  瀛棘王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狠狠地折着手上的马鞭,喃喃地道:“有你在,我才该小心。”

  铁勒延陀和昆天王东营的摩擦不断,两路人马打得乌烟瘴气。瀛棘王退避至数百里外的温泉河边,本来是他定下的坐山观虎斗之策,若能耐着性子不理不问,等待最后的结局,那么一切就都不同了。只可惜,终究还是出了岔子。一个女人最终种下了相互杀戮的祸根。

第三卷 北荒之乱 四

  蛮舞原的边界上,来自狼骑的抢劫日见增多,我外公蛮舞王接报后生气地说:“我们和瀛棘互为姻亲,急难时我们还援助过他们粮草,此刻他怎么能屡次骚扰我边境,难不成要逼我兴兵征讨不成?”

  古弥远反而笑颜逐开,他对蛮舞王说:“瀛棘内乱,御下自然松弛。这只是小事。有一件大富贵就摆在大王面前,看你能不能取了。”

  “此话怎讲?”蛮舞王勉强问道,自从大女儿死后,他越发变得畏畏缩缩,对蛮舞原之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了。

  “此刻瀛棘王既然有事,有能力的儿子又不在身旁,谁先赶回去,谁就有希望得大君之位。我草原历来有幼子守灶的说法,瀛台寂是你亲外甥,他来当这个新的瀛棘王是再合适不过了。你此时不送你外甥回去,更待何时?”

  这话传了出去,我的帐篷里登时乱成了一团。楚叶他们听说有回去的可能,都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他们把刀子磨了又磨,用碎石子把马鞍上的银饰擦得亮晃晃的,他们的脸上变得喜笑颜开。在这里虽然吃好穿好,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啊。他们等啊等,等到了草叶黄了,秋风凉了,却还是没动静。

  我外公蛮舞王犹犹豫豫,熬过了整整一夏。一天晚上,我们听到一匹快马从北方跑来,得得的马蹄声横穿过夜空下的平原。阴羽原传来了确切的消息,我舅舅蛮舞王突然下定决心,点起三千兵,交给一名游击将军统领,要送我回去。可是这会儿寒冬已至,路上已经行走不便了。

  古弥远在沙地上排演算筹。他皱着眉头把竹筹摆弄来摆弄去,似乎有点决断不下。我们围绕在帐篷里看着他。赤蛮在帐篷里走来走去,一边说我无所谓,一边把刀子拔出来又插回去,他搞得我们都紧张死了。

  我猜老师已经快算到结尾了,他手里还捏着最后两支筹,我们都等着他把它们摆放到那团令人眼花缭乱的算筹阵中,大合萨却突然哈哈一笑,然后起身离去,他的袍子带起了一股风。也许他已经在散乱的筹子中看出了什么。不过萨满教的星算术应该和古弥远的算法完全不同才对。他看出来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