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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已经过了大半夜,他猛然间从熟睡中惊醒,似乎听到外面风声里还混杂着火焰奔腾的声音。他匆忙穿衣跳出卡宏,只见深蓝色的天幕如同一个深渊,星斗灿烂如冰冻的宝石,瀛棘王拄着剑立在门口的广场上,面色沉重如石像。一匹深黑皮毛的踏火马如一条火龙在他身边腾跃。

  该来的事情终归要来,谁也阻挡不住。铁狼王可不是退缩的人,他深吸了一口气,朝他三哥走了过去。瀛棘王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他,也不知道他刚刚从自己的卡宏里出来。他背朝着铁狼王却说:“天气太冷,你要小心着凉。”

  铁勒延陀看不惯我父亲说话的方式,他虽然心虚,还是跳腾着大声喝问道:“好,既然如此,你要杀我吗?”

  我父亲瀛棘王极平静地道:“我不杀你,我要杀左骖。你让开一条路,这事我就当没有发生过。”他猛地一拍背后那匹踏火马的屁股,神骏的黑马人立而起,向前疾驰而去。铁狼王愣了一愣,只觉眼前一亮,营地里一座卡宏突然冒出火来,转眼被熊熊大火围在其中。原来那踏火马奔近卡宏,倏地人立而起,两只硕大的铁蹄踢在卡宏之上,那卡宏就如同一捆干柴,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铁勒延陀看出那座卡宏正是左骖的相好住的地方,此刻厚木头做的门在来自内部的可怕力量震撼下抖动着,只是门外面却被一辆满载木柴的大车堵了个严实。左骖被堵在里面了。火借风势,烧得劈啪作响,连覆盖着厚泥的屋顶都冒起了烟,可想而知烧得多么厉害。此时虽然嘈杂声惊人,却没有人出来救火,其他几名伴当也不见踪迹,看来瀛棘王早设下陷阱,立意要将左骖烧死在其中。

  我叔父铁狼王哑着嗓子问:“你要拿你老婆做交易吗?”

  “铁勒,我不知道你今天晚上也在,这和今晚的事没关系。”他的脸在黑夜里如磐石般沉静,看不清他的目光。铁勒延陀他妈的就恨他这副模样。他在黑夜里头忙来忙去,一心就想着瀛棘的活路,却将自己心中万丈波澜全压了下去,这让他不像个活人。

  那天夜里,我父亲瀛棘王如果是为了舞裳妃要去杀他,我叔父铁勒毕竟做了亏心事,没准就心惊胆战,一心夺路而逃;但我父亲却犯了个大错,他自以为是卖给兄弟人情,做了天大的容忍,不料却惹恼了骄傲的铁狼王。

  “放屁!回头再和你说这事。”此时火光更大,那扇门的摇动也越发紧急,铁狼王看事态紧急,拔腿就要朝那座着火的卡宏奔去,却被我父亲瀛棘王挡在身前。

  “你让开,”我叔父铁狼王立住脚步,一手缓缓拔出长刀,他瞪视着兄长的目光令人胆寒,“狼在出猎的时候,绝不会丢下受伤的同伴,哪怕死了,也要把它的尸体拖回巢去。左骖是我的兄弟,我不会看着他死的。”

  “我也是,”瀛棘王怒喊道,他也唰的一声抽出长剑,眼睛里有红红的一点,像是燃烧的血,“如果左骖的死能换来瀛棘,那他就值得一死——”他兜头一剑,已经朝自己兄弟砍下。他的巨剑鼓起的风汹涌澎湃,仿佛怒吼的潮水要将顽固的海礁拍碎。

  铁勒一个反身,横刀一立,正好贴着他的身子挡住那柄巨剑,两人相互较着劲,脸贴着脸,额头碰着额头。刀剑撞击发出的巨响和振动就如同浪涛激昂的天拓海峡,横亘在他们中间。

  “铁勒,听你三哥一句话。”我父亲瀛棘王咬着牙喊道。

  “我不听!”我叔父铁勒延陀大声喝道,手腕上用劲,将瀛棘王崩出十来步,又朝燃烧着的卡宏奔去。他天生神力惊人,又在苦寒的北荒磨砺了许多年我父亲不是他的对手。

  瀛棘王突然扣住手指,在嘴里打了个呼哨,那匹踏火马扬颈奋蹄,斜刺里奔回,两条前腿在铁勒延陀面前眼花缭乱地飞舞,灼人的火光腾起数尺高,就连我叔父铁勒延陀也不得不停步闪避。

  这一闪我父亲瀛棘王已经追了上来,巨剑横挥,平平地一记长斩,劈向我叔父铁勒延陀的左踝。他们两个翻翻滚滚地缠斗,就如同天地混沌未开时,两大巨神间的搏斗。他们之间互相挥击沉重的兵刃时心中并没有仇怨,只是天性的不同,行路轨迹的不同,终究将他们推到了命运的交锋点上。

  我父亲瀛棘王不是铁狼王的对手,但他并不求胜,一心封堵我叔父的出口。他的巨剑漆黑如夜色,只在剑刃处可以看到两道亮银般跳跃的光芒。他一剑又一剑地劈挂而下,如同在铁狼王身边织下一张密密麻麻的罗网,将他重重地缠绕在其间。铁狼王越斗越是着急,越斗越是心焦:“你再不罢手,我就要动杀着了。”

  我父亲瀛棘王一贯沉稳如山,能沉得住气,绝不动摇。那天夜里,他却头一次觉得自己 

  的双手颤抖不止,翻涌的火焰从他滚烫的心中流出,他知道自己不想杀伤了眼前的人,但在砍杀中,却带着几分疯狂。他也说不清楚这是真为了左骖对铁勒恼火,还是为了卡宏里的那个女人。原野上传来呜呜的狼啸声。

  “你要是不想让我杀他,那就杀我吧。”瀛棘王在挥剑的间隙喊,左一剑右一剑,唰唰两声从我叔父耳旁擦过。

  卡宏烧起来的火势越来越大,猛地里轰隆一声响,屋顶大梁掉了下去,带着亿万火星的红光如一条巨龙般腾上了半空,眼见屋子里的人性命千钧一发。我叔父铁狼王大声咆哮,只觉得一股风从脑门上直贯下来。他大喝一声,飞起在半空中,在空中全力拧身出刀,这一刀叫为“镰斩”——狼被逼入绝路的时候,会跳起来决死一扑——这一刀下去,已使出全劲,不留后招。长刀的末端就如同虎尾一样,在空气中带出尖利的哨音。

  我叔父的大刀如同切开天地的利芒,要劈开整座暗黑的阴羽原的混沌,要斩断笼罩在自己和兄弟之间的痛苦;我父亲横剑阻挡,他举着巨剑,似乎要保护这座草原上的所有秩序,要守卫整个部族的稳定。这一刀和这一剑,注定是要相交的。

  只听得嚓的一声轻响,如同快船划开水面的哨音,铁狼王只觉得身上一轻,整个人弹起三尺多高,从那个纠葛不放的蚕茧中脱了出来。

  我叔父铁勒延陀顾不上想那么多,刚要奔过去拖开堵在门前的大车,却听得轰隆一声,那扇厚门四分五裂,一匹毛色纯黑的巨狼浑身冒火,冲了出来,便在雪地上打起滚来。

  左骖出来的时候,身上还冒着烟,皮毛烧烂了不少。幸亏屋子里有个大水缸,他跳在里头打了个滚,才没变成烤全狼。铁狼王见左骖自己脱困而出,便回头看瀛棘王,只见他用剑撑着身子,半跪在地,熊熊火光下竟没看到地上有血。我叔父知道那一刀已经斩开他的胸膛,虽然血液瞬间就被极寒给冻住了,但他必定是活不成了。

  我母亲舞裳妃光着脚从卡宏里奔了出来,身上只披着一件皮裘,挨得极近地低首看我父亲瀛棘王。她目光里的神色让铁勒延陀只觉得悲从中来,不由得放声长啸。大营里的人,这才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带着惊惶的神色看着眼前的一切。

  讲述这个故事到这里的时候,铁勒延陀流露出了一点不自在的神情。

  “你想知道他最后说的话吗?”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大腿,自己手心里都是汗。“想。”我坚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要听真话。”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你这个娃儿有意思。”

  那一天晚上,铁狼王过去扶起自己的兄长,他的半身已经冻得硬了,嘴里挣扎着说:“其实,我未必真想杀左骖,可是看到你从卡宏里出来,我就想一定要杀……一定要杀……”

  “我知道……”铁狼王朝他吼着说。

  我母亲舞裳妃抱着他流出泪来,瀛棘王却一眼也不看她,他继续对铁狼王说:“我既然死了,你可继承瀛棘王之位。先杀我几个儿子,再杀昆天王,不然瀛棘四分五裂就要垮在我们手里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就都白死了。”

  “有熊不……”他深吸了一口气,铁狼王看见他的眼神涣散开来,知道他就要死了,他还是挣扎着说了出来,“有熊不死。”

  “你父亲为了瀛棘要被我杀,也是为了瀛棘要杀我……”讲这么一段故事,似乎让铁狼王很累的样子。他又停了下来,喘了几口粗气,“喂,小孩,你说,我们两个人,谁做得对?”

  我不愿意扫他的兴,而且,我也确实分辨不清,只好低声咕哝着说:“你和我父亲……都对。”

  铁勒延陀哈哈一笑,一甩头,好像要把那个月夜里发生的故事全都甩掉。他大声问我:“我铁勒延陀办事,才不管它谁对谁错,只要顺着我的心意去做就是了——想骑狼吗?”

  他猛地打了个呼哨。我闻到扑鼻而来的一股臭气,铁链子当啷啷地响。我们不知不觉已走到栓马桩边上了。那匹狼全身长毛乌黑如墨,铜一样坚固的头边歪呲着白牙,轻快如同一团噩梦。猛烈地朝我们冲了过来,拉得铁链子一阵嘎嘣嘎嘣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