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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会吃人吗?”我怯生生地问。

  “难说,”铁勒延陀回答说,“它们能饿上七天。七天以后,就只好把主人吃掉,或者主人把它吃掉。反正只能活一个。”他大喝了一声,宛如狼嗥,那条大狼老老实实地趴了下来,把下巴搁在雪地上,只剩下一双眼睛还在凶狠地向上翻着。我看着巨狼那双斜瞪着的邪恶的黄沉沉眼珠子,心里头直发毛。它的瞳孔里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两个小小的我。我不想在杀死我父亲的人面前做出胆小的样子,于是咬着牙小心地拍了拍它的耳朵,我还没学会和大狼交谈的方法,它微闭上眼,似乎很舒服的模样。

  “好,上来吧。”铁勒一把提起我,扔在了狼鞍子上,翻身也跳了上来。巨狼咆哮了起来,白沫从它的嘴里喷吐出来,滴落在地面上。那一瞬间我以为我们把它惹怒了,它会掉转头来把我们两个都咬死,但它实际上表露出来的是兴奋,它使劲咬着嘴里的铁链和嚼子,四只爪子在雪地上抛着土。

  “狗东西,跑吧。”铁狼王喝道,猛地抽了一鞭子,这一鞭子如果抽在马背上,会把马脊梁抽断,但那条金乌色毛皮的巨狼只是抖了抖背毛,弯曲起后腿,嗖的一声窜了出去。它的速度快如幻影,我甚至看不清周围移动的人影。我战战兢兢地抓紧它那高耸的背毛,看着雪地从它的肚皮下飞快掠过。因为它是贴着草皮飞奔的,这就让它的速度看上去快了很多。

  狼跑起来是一蹿一蹿的,骑在它背上也就颠簸得厉害,如同大浪中一刻不停颠簸的小船,比骑马难受多了。我抱紧狼的脖颈,感受到皮下耸动的肌肉。铁勒延陀抽打它的屁股,我们飞奔过薄雾笼罩的原野,飞奔过厚雪覆盖的丘陵,跑得大汗淋漓,跑得喘不过气来。

  “这样让你高兴吗?”他俯下巨大的身子问。“是的。”我叫了一声,寒冷的风灌进我的嘴里,把我全身都冻硬了。

  这里没有刀锋一样锐利的山头,但站在高处,我们还是可以看到青阳人的军队,正在垂头丧气地往南撤。

  “青阳已经没落了,不然不会甘愿空手而归的。”铁勒延陀静静地说。

  我们沉默地矗立在山顶上,低垂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拖到了下面沟壑起伏的雪原上。一个巨大而可怕的阴影。

  我默默地看着那影子渐渐长长,笼罩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土地,追上了那些青阳人,他们感受到了它的压力,跑得更快了。

  我紧揪住巨狼脖子上的毛,看着铁狼王的影子,他的影子里混杂着我父亲瀛棘王的气息,我仿佛在这对兄弟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命运。痛苦挣扎的人,一辈子都会过得不快乐,最后甚至会搭上自己的性命。而只在意自己感受的人,快意人生,纵然死了也自由自在。

  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我们越跑越快,越跑越高,已经快过了从北方呼啸而下的风,高过了从每一片草叶上翻腾而起的白雾,茫茫的原野在我脚下如同白色的大海,北荒的气息在我胸口翻腾。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我看着白雪皑皑的丘陵在脚下飞速掠过,心中已然选定了方向。

第四卷 瀛台铁勒 一

  朔风如铁,横掠过北冥冰川,在漭漭雪原上刮出千万道白印子,八百里黑草汹涌的荒原被白雪充塞满所有间隙,只有黑色的龙牙河水还怀着映照星辰的回忆在冰下粘滞地流动。

  北荒看起来冷漠而充满死亡气息,让居住在此的百姓一无所有。没有在这里熬过寒冬的 

  人,都无法想象得出在这片死亡和荒凉的冰冷躯壳下,隐藏着多么浓烈多么茁壮的勃勃生机。在开春的时候,这些生命就会像爆炸一样从厚冰下涌出来。为了争夺这片希望之地,有什么是这些一无所有的百姓们不能抛弃的呢?“这可不是决战的好日子。”铁勒延陀大声喊叫的时候,白茫茫的风就灌进他的嘴里。

  风雪迎面扑来,他坐下那匹毛色金红的巨狼已经被雪花盖满全身,看上去臃肿了一倍不止。他身后墙一样排列着二千匹巨狼骑士,委委蛇蛇地排列在一线低矮山丘的顶端,都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抬不起头。只有那些在冰雪中长大的巨狼对这些风毫不在意。它们抬着鼻子,嗅着顺风而来的敌人的气息,蹦跳着,低嗥着,空咬着它们的利齿,迫不及待地要一尝那些新鲜的血液。

  “对敌人来说也是如此。”古弥远微笑着说,他坐下的白马拳卷的毛在寒风中抖动,它哆嗦着,痛苦地倒着蹄子,眼角上半结着冰壳。

  我四叔父铁勒延陀用手搭着凉棚,在风中翘首而望。不用说,他是在等待。

  那时候展现在他的眼前的是一片低低起伏的雪野,一条条浅谷和一道道锯齿状的土崖都被厚雪覆盖,天地混同一色,人们会忽略掉自己身处的高寒冰原地势的破碎。

  铁狼王静静地等待着。

  三里地之外那座丘陵的顶端,一条隐约的黑线正在逼近,当黑线越过丘陵顶端的时候,就扩充成了一片闪烁金属光泽的黑色水面。人数比狼骑兵要多出足足五倍。

  昆天王亲率大军追逐着这支狼骑已经有几天几夜了,他们衔尾紧追,一刻也不放松。

  敌人顺风而来,脊梁被风推着前进,越过山丘后,又往前扩展了有一里多地。占据了小山的背风面后,大军一停下,前排士卒当即翻身下马,列阵而待。最前排的士兵相距狼骑只有一里多地,从这儿看去,隐约能看到阵列中一点点凝冻的白色的脸,隐没在风刮起的白雾中。

  铁勒延陀眯缝起眼睛,叹着气说:“古先生你说得没错,寒回还是搞老一套,他将自己的重甲骑兵都当宝贝放在后面了——等会我们冲锋,那些七曲弓箭手可是些大麻烦呢。”

  “这不是正合你的意吗?”古弥远歪着头说。

  “是啊,是啊,”铁勒延陀的脸上挂上一副残忍的笑,“他们这辈子也会忘不了,一条被追入绝地的狼会怎么样地反噬。”

  他侧后一名同样骑在狼上的大汉阴着嗓子补充着说:“我们已经一连退了二百里,再也没地方可退了——再退就要退出阴羽原了。”这条大汉裹着副镔铁两挡铠,肩头上咬住铁披膊的,是一张呲牙咬啮的铜狼脸,而他的脸上则是一道狰狞的疤横跨鼻梁和右脸。这家伙不是别人,正是铁勒延陀手下的猛将左骖。

  “好,那我就先回了,”古弥远拨转马头,“呀,这天可真冻得受不住了,你们忙吧,晚上我在营中恭迎大驾。”

  他们看着他拍马施施然向后跑开。他的白马翘着尾巴,不紧不慢地跑着,向他们身后更远处的丘陵深处跑去。那儿山丘的后面是他们临时扎的营寨。

  看着古弥远的马走远,左骖掉头问铁勒延陀:“老大,这家伙到底什么来路?”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家伙才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死敌,”我四叔父铁勒延陀心不在焉地看着跑远的马,他的思绪在四散的寒气里流转。

  “拿我的盾牌来。”他甩甩头,抬眼望着对面的汹涌敌阵,想在里面寻找昆天王的大旗,但什么也没发现。他的盾牌上用朱笔绘着匹人立的巨狼。他将那匹巨狼竖在前胸,一手拔出那柄长有五尺的环首刀,用盖过风声的嗓门喝令道:“擂鼓!”

  低沉的鼓声滚向远方。六架牛皮铜鼓架在六匹狼的背上,由六名旄骑擂动。除了五百人后队留守。其他的巨狼列成一线横阵,第一排驰狼骑将长矛夹在胳膊下,身后两排狼骑则抽出了闪着青光的长马刀。狼背上的骑兵们放开狼嘴里的铁链,他们齐齐发了一声喊,跟着铁勒延陀纵狼向前。左骖紧跟铁勒延陀,左手树起一面红色大旗,大旗被风抖得笔直,金冠豸的徽记在旗帜上闪亮。六千只脚爪腾起的漫天雪雾瞬间被犀利北风卷起,甩在他们身后。

  在这样的松软的雪地里,马蹄会深陷入雪,但负重数百斤的驰狼却奔突快捷,再没有别的动物能像它们这样在雪地里奔行自如了。昆天王起初与狼兵交战,往往未等己方布阵完毕,铁勒的狼兵就已席卷而至。吃了几次亏后,昆天王学得乖了,一旦交战,便令前排骑兵下马并排将盾牌树起,不论铁勒的狼骑兵如何挑逗也要严守本阵,后排的七曲弓兵则弯弓齐射,他的部属中有六千从七曲借来的虎弓手,使用的虎弓比瀛棘或铁勒的黄腹弓都要及远。他的兵力本来强于铁勒部,而铁狼王惊恐地发现,自己的骑兵无论何时发起冲锋,都会落在迎面呼啸而来的箭雨里,战争的天平就此逐渐向昆天王一侧倾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