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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他的语调里听不到一丝抖动的痕迹。我的心却猛地紧缩了一下,我想起了在我叔父的大殿上,四周盘绕着的无数密密麻麻的蜘蛛丝上的微弱光点,它们铺天盖地而来,充满了视野和心灵。那只是元宗极笏算的初始模式。

  元宗极笏,包含了笃信、查微、读心、雍容、元宗、极笏六种心诀。古弥远说:“这六算是走向全知全觉的桥梁。万物相生相克,相制相侮,你抓住了源头,自然就能推排出结果。有差别的结论来自于预测者的自身。任何一丝微妙的情绪摇摆都可能影响他,将他带领向错误的巷道。如果没有及时察觉,死亡通常也就在那一刻来临。”

  “读心?真的有这样的东西吗?”我困惑地问。

  “当然没有,没有读心术这种东西,”古弥远摇了摇头,“但万物相关相连,你脸上和手上的微小表情和动作,就出卖了自己的想法。你以查微诀收罗这些细节,就可以探知他们的心思了,甚至能知道他们自己都不清楚的内心深处渴求的东西。”

  “他们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呢?”

  “这不是很正常吗?比如说,”古弥远以一种悲悯的神情望着我,“阿鞠尼,你心里想的,其实是学如何可以让冰荧惑花盛开的神通啊,你自己可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低声说。

  “在我眼里,没有一个完整的人,小阿鞠尼,我将他们分解成了无数的碎片,嘴角,眼尖,鼻子,手指,下巴,皱纹,拼装起来后,就是一个透明的,完全被看穿的人。”

  一个晚上学会六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但古弥远却不管这些,他将所有该记忆的天文地理风水潮流气候种种真实幻象如洪水一般朝我压过来。我只觉得耳朵里萦萦绕绕,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声音。这声音如有魔力的溪流,潺潺不息,细而不绝。

  “理解不了的地方,你就先记着;记不住的地方,你就只管用心听着。总有一天,你会把它们都想起来,都明白过来的。”

  那一天晚上,就在隔壁的卡宏里,坐着我叔父摄政王铁勒延陀,他也没有睡着,而是歪着头,既像在倾听又像在等待什么。

  外面一匹快马骤来,马还没有停稳,背上的人已经偏腿跳下鞍,急匆匆地走入殿中。在他耳边低声说:“有人在大望以西见到天驱指环现身了。王瞎子带着一个十人队追了上去,结果一个也没回来。

  铁勒延陀的脸色变都没有变,他只是简单地说:“知道了,下次别再叫人追了。”

  左骖应了一声,转身要走,铁勒延陀却突然加了一句:“你也不要去追。”

  铁勒延陀愣愣地仰头看着屋顶。关于这个神秘武士团体的传说,已经沉寂了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了。依旧没有人知道这些山岳一样沉默的武士,他们的古老信仰究竟是什么,他们要为了什么而搏杀。许多人都以为他们应该死,而且已经死绝了,但也有许多人认为能够和天驱的武士交手是无上的荣誉。他看到了左骖转过脸去时兴奋地咬紧了的牙,所以才加上了那一句叮嘱。

  但是铁狼王自己也不甚明白,这些武士们为什么要严守自己的秘密?他们又要为了一个什么样虚幻的理想而抛弃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铁勒延陀默默地喝了一口酒。他探手到自己的怀里,用两根指头捏住一枚铁青色的指环,让它在指尖上团团地转了起来。

  白天静悄悄地溜过,然后又是一个夜晚,一个白天……我不知道在老师的屋子里坐了多久,只知道古弥远在蜡烛烧尽的时候又换上一支新的。他点上一支又一支,直到烛泪流满桌子。赤蛮探头探脑地来看过几次,都被赶跑了。楚叶会静悄悄地送上食物和羊奶。不论我在做什么,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是在认真记忆还是茫然发呆,古弥远都在平和地吟颂,就如一条潺潺的细流从我的一只耳朵冲荡进去,在我脑子里回一个漩,然后又从另一只耳朵里冲出来,我睡着了,似乎也在梦中顺着这条溪流慢慢上溯,去寻找它的源头……我记不住这么多东西,我的脑袋要爆炸了。我呻吟着说,使劲抱住脑袋跪了下来。

  突然眼前一黑。蜡烛哧的一声灭了。古弥远没有点亮新的蜡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住了口。突然没有了萦绕在耳边的说话声,我还真有点不习惯。我头重脚轻地走了两步,摇了摇头,想确认脑子没有因为被塞了太多东西而坏掉。古弥远在黑暗里说:“你兄弟在外面呢,出去见见他们吧。”

  在傍晚的微光里,我的三个兄弟并肩骑在马上,他们背对着光站着。

  “你登上这位子,怕是天命吧,”瀛台合歪着头看我,神色复杂。“我不服气,我可真不服气呀。”他说。他的马瞪着满是血丝的白眼球,掉过头来啃他的膝盖,瀛台合心不在焉地猛抽了它一鞭子。

  “你要小心,她此刻爱着你,但等你有了弟弟,我们瀛棘的血脉就危险了……”他含义隐晦地朝卡宏后面挥了挥手。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是在说我的母亲舞裳妃呀。

  “她希望我们分开,她希望我们相互仇视,你要小心的是她……”他警告说。

  “阿鞠尼。”他扶着马鞍,滚鞍下马,从腰带上解下了一柄短刀,那把刀装在一把红鹿皮的刀鞘里,鞘上嵌着一颗血红色的翡翠。我认得这把刀,刀名破狼,刀身又厚又直,直到近刃的地方才猛斜开锋,实在是一把很霸道的小刀。他抚摩着刀鞘,一副舍不得的样子:“这是父亲留给我的佩刀,我把它转交给你,你好自为知吧。”

  他们三人一起拨转马头,跟随他们而去的是千多名贺拔部的族人,铁狼王要他回温泉河重建别营。一团铜色的厚重乌云低低地压在他们跑过去的方向上,突然间又在大风的卷动下散化成白色的羽毛状的乱絮,四下里片片飞扬。我看见三支迎着夕阳扬起的鞭子。他们挨得紧紧的,他们是兄弟呀。夕阳熔金,在他们挨在一起晃动的肩膀四周泛起一团模糊的金光。

  我也是他们的兄弟,我希望自己也能融入到那一团模糊的金光里面,却突然发现离他们那么遥远——他们和我的关系即疏远又亲近,我既相信他们,又不相信他们。

  这就是命运吗?我问自己。

第四卷 瀛台铁勒 六

  在我呆在古弥远屋子里的时候,一道道政令正在如雪片般从摄政王的卡宏里颁了出去。我母亲虽然是女流之辈,却拥有打理政务的天分,在我父亲当王的年份里,她还尚未完全发挥出,此刻铁勒延陀顶着摄政王、大单于的帽子,却放心地把所有的政务所有的权力都交在她的手里——他自己一门心思地去训练他的狼兵,去与周边部族打交道做生意,去将大批精良军器从千里之外拖回阴羽原。这个古老部族的生命力,很快被这个女人重新调拨了起来。

  她重新分配了瀛棘的军制,将所有可以上阵的男丁重按旧制分拨成了八卫,每卫又再分左右卫,它们分别是左右重骑豹韬卫、左右短刀骑鹰扬卫、左右长刀骑金吾卫、左右轻骑射玉铃卫、左右短枪千牛卫、左右长枪白骁卫和左右长枪领军卫,只有武威卫暂且空缺。瀛棘的武威卫名头响亮,在瀚州拥有百战不败的名头。舞裳妃担心以现在瀛棘的实力去拼凑这支铁旅,反倒损坏了瀛棘武威卫的威名。此外按律照建了三部轻骑,分管侦查探哨事宜,这三骑分别为羽骑、突骑、雕骑。虽然三骑八卫的建制尚且不全,缺额颇多,但瀛棘昔日那宏大恢弘的光已经隐隐而现。唯一不同的是,序列中还多了一支驰狼骑,充作瀛棘大营的近卫队。

  赤蛮调任左右豹韬卫的正都统制,豹韬卫本是瀛棘的野战重骑,此刻缺乏装备,只能勉强凑成支四百人的骑队。赤蛮忙了许多,见我的时候也就少了。

  瀛棘虽然尚且弱小,却人人知道刚从覆族的危险中爬了出来,四周强邻虎视眈眈,任何一族都能欺辱自己。他们已经默默地承受了六年的屈辱,这六年来,瀛棘战战兢兢地踏在布满深渊的薄冰上,每一步都可能是致命的。终于,瀛棘人握紧了长矛,心里头燃烧着报仇的愿望。

  那时候,我母亲替我配置的书记官日复一日地将柬报、卷宗、帐簿、人事任命、公报、敕令等等,都堆在我的长几上,一些卷宗放过一日后,就会又移回到摄政王的卡宏里去,另一些卷宗则长留在我的房间里,它们越堆越多,最后漫过了我的长几,滚落到地上,在那里积累了厚厚的尘灰。

  我的书记官是老长孙鸿卢的孙子长孙龄。他比我要大上6岁,却长得瘦小文静,一张苍白的脸,眉毛又细又黑,倒像个女孩,整天趴在那里写呀写的,手指被墨涂得乌黑,也不知道抄些什么东西。

  赤蛮终于腾腾地迈着大步进来找我,他挎着把长刀,气色好得不行。

  满怀敬畏地看着堆满长几又堆到地上的大批文件:“你每天要看这么多字呀?当了王果然不一样啊。”

  他随手从地上拾起一卷纸打开了看,那是一份大库送来的每季粮草库存禀文。他皱着眉头认真地看了半晌,努力地撅着嘴读道:“一千……四十二石,又,三……什么千啊豆啊的,我的天,一张纸上怎么能涂出这么多墨块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