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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知道按照草原习俗,在他人家中做客,吃到嘴里的食物绝对不可再吐出来,那是对主人的大辱。如果碰到这样的情况,按照上古草原法令,就该乱拳打死,尸体还不可走正门,必须在帐篷底下挖个洞拖出去才行。吕广利虽然在北都住得久了,这等习俗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对席间众人那愕然的神情视而不见,却又叫又骂,非要喝令将厨子纥单牯拖下去抽二十鞭子不可,直到后来铁勒延陀亲自求情,方才免了。

  酒至半酣,吕广利红着脸醉醺醺地站了起来,用他的单条胳膊举起了杯酒,作势敬了个罗圈圈,一口将它饮尽,然后抹了抹嘴道:“瀛棘北迁这么多年来,青阳对你们可是照顾有加啊。虽然各地战事吃紧,从来也没有到贵部来啰嗦要人要粮……”

  “那是,”赤蛮低声嘀咕了一句,他如今既成左右豹韬卫的正都统制,已有武士那可惕之爵,便有资格参加宴席了,“白梨城下你们一次就要完了,再来要也没了。”

  “……如今青阳连年遇上大灾,略感困顿。你们却在青阳大君的庇护下偏安了这么多年,风头浪尖全躲过去了,”说到这里,他那剩了只独眼的脸忍不住抽搐了一下,然后露出一点狞笑,“也该对父亲的恩典多加回报才是。我这次来,一是宣承旨意,认了瀛台寂的王位;二来嘛,新王有令,今年贵部的贡赋要增加至二成……”

  此言一出,座中登时哄地一声议论了起来。那颜和大臣各自对视一眼,都是大大吃惊。大库吏是白氏的一名长老担当的,他硬着头皮说:“这数额太大了,库中便是尽所有上缴,也负担不住啊。”

  各营的那颜也都叫苦说:“今年春开得迟,牛羊的产仔大受影响,垦荒的粮食收上来的也极少,上缴贡赋以后,各营已经是艰难度日,突然增加这么多份额,万难征集完毕。”

  “放屁!”吕广利听了这些话,跳起来用鞭子抽打各氏族那颜的肩膀,喝道,“别忘了当初是谁让你们活下命来的。如今你们倒忘了这份恩情吗?要不是你们贪污挪用,如此微薄的贡赋怎么又能交不上呢。”

  那些须眉皆白的老臣们都默然无声地端坐在座上,承受了他的鞭子,怒火已经刻在他们沧桑的脸上了。

  抽了两鞭子后,他气吁吁地停下手来,似乎也知道不妥,却还要借着酒劲打个哈哈,对主位上说道:“摄政王,就算我替你好好管教这些奴才吧。我知道你也看不惯白梨城出来的这拨人,他们只知道吃饭喝酒,抽成抽税,打起战来都是拨软骨头,要不然西凉关、巨箕山又怎么能一再而溃。”

  他这话提到了瀛棘人心中的痛,在座的瀛棘人个个面有怒色,一班武将已经将手放到了刀柄上,却看着铁勒延陀黑着脸低头坐在上位,按捺自己的火气一声不吭。铁狼王没有发出火来,他们自然也就不敢说话。

  吕广利扔了鞭子,道:“就这样罢,半个月内贡品必须筹备完毕,不然就等着青阳十万大军前来催讨吧。”他指着下面骂道:“大王发了怒,再将你们这班贱骨头送到寒风谷去,给那些夸父当冬粮。”

  铁狼王招呼了几名侍女上去侍侯吕广利喝酒,自己一声不吭地退到后堂,立刻大声咆哮了起来:“奶奶的,我现在才算信了三哥的话,这个王真不好当。要是照我的意思,早一刀把这龟孙子的人头切下来,挂到旗杆上风干了。”

  “嘘,你轻点声——”舞裳妃柔声劝他说,“空口无凭,怎么能说增加就增加呢?这未必是北都的意思。不过是押运的人多要一点,好回了北都彰显自己能耐,二来也可借机再伸手要贿赂罢了。”

  她后退一步,正色道:“大王,你准备好了吗?”

  铁狼王一愣:“准备什么?”

  “和青阳开战。”

  “现在开战,不过三成胜算罢了……”铁勒延陀沉吟了一下,可回头想起外面坐着的青阳人,禁不住又火上心头,暴跳如雷地吼着说,“可那条土狼太欺人了,我现在就出去宰了他!”

  “别求一时痛快,误了大事。”舞裳妃扶住了他的肩膀,耐心地劝他坐下,“唉,我这身子……本来不想出去见客的……还是让我去见见他,看看怎么通融吧。”她换上正装,梳洗打扮,然后出去见吕广利。她虽然大着肚子,依旧是光彩照亮了整个卡宏大殿,瀛棘的长老和那颜就不用说了,就连铁狼王手下那些最粗野的汉子都恭敬地低下头去。

  吕广利见了舞裳妃,眼睛就像猫见了腥一样紧随着不放。贺拔离咳嗽一声,道:“这位是瀛棘摄政王的正妃。”他方才悻悻地退开,却依旧腆着脸不住偷瞧。

  舞裳妃行毕礼,招手让后面几名斡勃勒抬上一个筐子,筐子沉重异常,塞满瀛棘自己铸的赤金马蹄锞。

  “吕将军远道而来,瀛棘招待不周,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让贵客笑话我们穷乡僻国,没见过世面了。”

  吕广利伸手探进筐里,拣起一粒赤金锞掂了两掂,露出两颗门齿一笑:“哈哈,哈哈,这次就看着王妃的面子上,担着天大的干系,将你们的份额减免一些吧——我可不是为了钱……回了北都,还得帮你们在少府中上下打点,那可得耗费不少……这些礼物我也是无福消受啊。”

  “这个自然,”舞裳妃轻轻一笑,笑得吕广利骨头都软了,“大人回去打点经营,一应费用都该由瀛棘来担当……事情办成,瀛棘自当再备重礼相谢。”

  吕广利拿袖子抹了抹油嘴,眉开眼笑地道:“那就加紧督办吧。”他踉跄着捉住两名侍女,醉醺醺地回去睡了。

  草原上空乌云滚动,一排排地滚向西边。赤蛮用胳膊肘顶了顶呼噜声大作的蔑老:“看到了吗,好个不安生的家伙,”他在黑暗中露出一口钢一样坚硬的白牙,“我就喜欢杀这样的人。”

  那些天里,我骑着我的白狼漫山遍野地乱跑。我想起了以前的那匹小红马,不过这匹白狼可比红马神气多了。厚厚的绒毛,细小的眼珠子,又听话又机灵,当它跑过,轻轻地嗅那些战马的腿时,身经过百战的战马也会情不自禁地打着哆嗦。我给它取名叫作雪妖。

  我忍不住想,如果云罄在这儿,不知道她敢不敢骑我的雪妖。她虽然是女孩子,却做事不肯输给别人,我猜她哪怕是吓得哭了,也一定会爬上狼背来和我坐在一起的。

  瀛棘的大营地里如今也到处都是小孩。他们都是开春后出生的第一拨孩子。我比他们大了将近一岁。一万多活下来的小孩中,有五千名是男孩,按二丁抽一的方式,就有二千五百人常备军。看着他们舒展着细弱的胳膊在黑泥地上翻滚,瘦瘦的尚未脱离孩童体形的大肚子,我便下令此刻就发给他们刀枪弓箭,让他们现在就开始学习怎么去杀人。

  大人们倒是同意我的提议。他们也都已经看到了压迫到阴羽原边缘燃烧的烽火。只是谁也想不到,它会来得这么快。

  大合萨说:“蛮族人六岁就可以骑马,十二岁就可以上战场了,现在让大君带着练练也好。”

  舞裳妃看着那些我选编出来的孩子稚嫩的脸,叹了口气说:“这班孩子,都还没有时间长大呀,他们就像白梨城一样,还没有时间长大就被拆毁了。”

  “习武杀人怎么叫被拆毁,这是好事啊,”铁勒延陀大声说,“明儿就在营地东边起个新营盘,定个名头吧,我看叫……叫……”

  “叫白狼。”我揪着雪妖的耳朵大声喊,雪妖也喜欢这个名字,它神气地用两条后腿站了起来,欧欧欧地叫个不停。

  铁狼王响亮地大笑:“就叫白狼。”

  各营的贡赋银钱都在紧急筹备中,拉送贡赋的大车朝着大营而来,一辆接着一辆络绎不绝。离收备齐全总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吕广利便整日里在瀛棘大营里跑来跑去,招惹是非。如今的瀛棘大营可和前几年不同,里头混杂满了铁勒的手下,那些可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儿,只怕没人招惹他们。吕广利却不管这一套,带着他手下十多名兵丁每日在营地里窜走,见到好马,便强行从马厩里牵走,说是折算到瀛棘每年应交的岁币里。此外这位吕大人还对女人特别感兴趣,只要有几分姿色的女子落到他眼里,也不管她是什么人,就要上前猥亵一番。他感叹着说:“这里有这么多漂亮女人,比男人多多了。苏畅在任上的时候可是填饱了肚子啊。”他手下那三百名押运兵丁上行下效,也跟着敲诈勒索,强买强拿,闹得整座阴羽原是鸡犬不宁。

  吕广利这么来去折腾,几天工夫就在驰狼营里记下了十来笔帐。我们都看到左骖黑着脸在大营里走来走去。瀛棘的人都偷偷地说这小子命犯煞星,早晚要落到左骖手里。

  千料万料,却没料到那一日天刚正午,一骑突然自龙牙河畔的牧场飞奔而来,一路踢起滚滚尘土,就如同拖了一条黄烟尾巴。那马奔到我的斡耳朵面前,猛地人立而住,马上的人如一根弯曲的马鞭弹下马背,将一个血糊糊的人头扔在台阶前面。

  跳下马来的人却是赤蛮,他脸色平静如往常,对着闻讯而出的我叔父铁勒延陀和我母亲舞裳妃说:“大王,王妃,我将吕广利那小子杀了,前来听候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