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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部的杂兵攻击虽然貌似凶猛,但除了七曲和仟阳这样与瀛棘有死仇的几个部落外,其他各部的攻击并非如他们的呐喊声显得那么真心实意。这是瀛台白首战的功劳,也是舞裳妃流水般送出去的金子的功劳。此外,那些纵横的陷马坑和布满尖头木桩的沟壑,也使马队对中军的冲击举步维艰。但所有这些终究无法与齐夷校尉连重治对吕贵觥的恐惧相提并论,他早晚要孤注一掷,对瀛棘大营发起全面的进攻。

  瀛棘与青阳前军的纠斗从下午打到夜里,又从夜里打到天明。朦胧的阳光透过摇曳的雾气照亮四周的时候,我鼻尖一凉,北荒冬天里的第一片雪花,已经悄然无声地落了下来。

  就在那一瞬里,我的心里一动,不由喊出了声:“赤蛮,快去看看大合萨。”

  赤蛮急急应了一声,掉头催马,奔入瀛棘大营内。

  那时候雾气再一动,仿佛变得稀薄起来,我看到了从飘荡的雾气里正面冲出来的白戎骑兵。他们拉开成数道影影绰绰的黑线,飙风一样掠过高高的黑草原野,朝白狼营的当面扑来。白戎是西北的游牧部落,民风剽悍,以快马和白戎弯刀而出名。他们的轻骑在瀚州七部中号称精锐,曾独霸西北高原两百余载,虽然最终向青阳俯首称臣,但战力之强,不减当年。

  连重治终于派出了这支骑兵,朝瀛棘中军主帅的位置杀了过来。

  青阳连校尉的六部前驱和我们在雾气中来回撕扯的时候。我叔父铁狼王早已带着四万瀛棘精锐,静悄悄地伏在了国屋山口的桑蛇谷里。国屋山与大望山同属彤云山脉,相距不远,地势要比驻着青阳大寨的大望山口高出千余尺,山头总是萦绕在飘荡的雾气里。山后乱石嶙峋,沟谷破碎,隐藏在茂密的乱树杂草中,三条沟壑的出口正好搭在缓缓倾斜向阴羽原的大望山北麓上。这三道山谷又叫桑蛇谷,虽然沟中草木茂盛,但瀛棘的牧民们害怕迷路,都不敢让自己的牛羊深入其中,其间最长的一条山谷弯弯曲曲延伸向前,如同高高昂起的蛇头一样甩了出去,谷口就是大望山口平缓起伏的山塬,只要一个冲锋,就能杀入大望山北麓的核心。

  左骖和他的群狼对阴羽原周围千里范围内的地形就如自己家的后院般熟稔,这些天全仗他领路。群狼带着瀛棘的骑兵们行走在桑蛇谷地,高草下掩盖着若有若无的小道,低回曲折。他们七拐八绕,在青阳人十万大军的微小缝隙里直插入到国屋山后。

  许多瀛棘人都是第一次看到狼骑的潜伏行进。那些高大的狼耸着肩膀,矮着身子,掩藏在灰蒙蒙的树丛中偷偷摸摸地行进,不发出一点声息。它们在草叶下穿行,连草叶尖都不晃动一下。千牛卫的贺拔离祖孙想起第一次和铁狼王见面,在温泉河中其埋伏的情景,就不寒而栗。说到潜伏偷袭,瀚州之上的骑兵无出驰狼骑之右。

  低回的雾和黄草掩盖着瀛棘骑兵的踪迹,又正好是逆风,狼的气味被风带到了西面。他们在厚厚的秋草和灰黄的林子里静悄悄地藏了两天一夜,不露点滴痕迹。

  在沟谷里安设好驰狼骑和瀛棘骑兵后,左骖独自带着几匹狼走入雾里,他顺着陡峭的只有狼能登上去的小道爬上国屋山顶,把狼的尖耳朵隐藏在长满荆棘的巨石下,探头俯瞰下去,只见青阳人的营帐在山下重重叠叠地向外延伸,上万顶白色的牛皮营帐满坑满谷地填满大望山下的四十里荒原,无边无际,如同北荒的冬雪提前降临。

  大雾对偷袭的大军来说是极好的隐蔽,对侦察的斥候来说就是噩梦。左骖耐心地伏在山顶,眼睛锐利如刀,将雾气中露出的青阳旗号和营寨一一铭记在心。

  虽然青阳这数年来日渐没落,但其多年来称雄瀚州,此刻霸气仍在。左骖可见十万人大小连环二十余座营寨,连绵四十余里,壁垒高耸,营帐森严。青阳人占领了大望山口的南北两麓,以东西向的山脊为防线,大寨面对北方,右手和背后有一条小河,那是龙牙河的一条支流。左骖辨认出了中央高树着青阳王的白色旗帜的王营,左翼大风,右翼重骑,各营连环相扣,左右两翼顶端相距近三十里,却有几处洼地隐藏在低处,始终被雾气遮盖着。左骖看着几棵杉树的树梢挑在空中,却怎么也难见其下是否有军队踪迹。

  左骖张望良久,却看不出青阳人最精锐的虎豹骑隐藏在哪。其余各军也就罢了,虎豹骑的实力令任何人不可小觑。找不到他们驻马何处,实在是瀛棘人的一大隐患,不禁让他犯起几分嘀咕。

  左骖还在那望着,突然见山下青阳军营一阵骚动,小队兵马在营门里进进出出,知道定然是青阳人前方和瀛台白已经接上战了,不敢怠慢,急忙抱住一匹巨大的黄皮驰狼的脖子,匆匆画就一幅草图,挂在狼脖子上铁链系着的一个铁筒里,放手让它窜下了山。

  我叔父铁狼王收到左骖的图谱,瞄了一眼后随手转给诸将传阅,他自己将眼睛眯成一线沉吟起来,很快下定了决心。那日下午,贺拔爷孙俩率领瀛棘四卫轻重骑兵,首先顺着国屋山的最侧旁的沟谷,前出到那道龙牙河支流的上游,除右翼方面留有少数骑哨外,其余人马全都匿藏在谷口内,紧跟其后行动的是国无启和国无双兄妹的玉铃卫左右散射骑、长孙亦野的鹰扬卫长枪骑,从中间的沟谷中向前摸进,铁勒延陀将他的最精锐的驰狼骑放在了当中那条蛇头一样昂起的谷中。

  他的计划简单又有效,和瀛台白的的攻击意图极其相似,只要捱到青阳的金帐大军一动,就发出讯号。贺拔氏的重骑和国氏的散射骑就会划一道弯弧,从侧后扑击青阳人的左翼后方,青阳人的左翼哪怕往后动上一动,露出中军的间隙,那便等于闪开了咽喉,铁狼王的三千驰狼骑就会如雷霆一样绕过青阳的左翼,劈在吕贵觥的脸上。长孙的长枪骑和代领的豹韬卫就是他们惟一的预备队。

  那一夜对谷地里隐藏着的四万瀛棘人来说是最漫长最难捱的一夜,对于埋伏在山顶的左骖也是如此。山顶劲风凛冽,已经飘开了小雪,他皮厚肉粗,倒是不惧风寒,趴在狼肚子下在草窝里捱过了心事重重的一夜,第二日天亮一睁眼,眼前却是一片白茫茫的浓雾,左骖抖落身上的霜雪,焦急地待到山风将雾吹开,登时吃了一惊,原来青阳左翼的大风营已经空了,这一支锐旅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开拔,竟悄无声息地躲过了左骖的耳朵。

  他的心里又惊又喜,喜的是对于山谷里埋伏着的瀛棘大军来说,青阳左翼去了一大劲敌,惊的是大风营定然被吕贵觥悄悄派往前沿,镇守瀛棘大营的瀛台白本来兵少,未必受得了这支瀚州数一数二的锐旅冲击。两大精锐都失了踪迹,左骖也担心不小,只是此刻箭在弦上,也顾不了那许多,他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吕贵觥的王旗。见王营中侦骑檐口落水般次第流出,周围各营都可见一拨又一拨的骑兵步兵集结成队列移动,但就是看不到青阳本阵的白色豹尾旗移动。

  突然之间,一声清亮的号角震动了天际,左骖听到数十面金鼓一声接一声地敲动,如同极遥远的天边缓缓滚来的雷声,青阳人的金帐大军一队队地开了出来,将踏动的尘埃甩上半空,顺着风直卷到大望山以南去。

  “好。”左骖承认说,“老子看走眼了,瀛棘的那拨娃娃打得还不错。”

  青阳的大军在山口的缓坡上列开阵势,气势浩大,犹如凭空多了一座移动的森林。只是他们人数众多,不论是列阵还是展开都大耗时间。

  左骖目光锐利,从山顶眯着眼睛望下去,甚至能看清那些骑兵身上黑锻钢甲的闪光,但依然是找不到虎豹骑的踪影,这成了他心里的一片死疙瘩。左骖拍了拍他的狼,对着它们的耳朵喃喃道:“这可真是糟糕的一天,灰眼,别东张西望啦,看得见他们的右翼吗?金毛,你的眼睛一向最锐利的,他们的豹子在哪里呢?”

  那些狼对着他气馁地低嚎,舔着他的脸。

  “看不见吗?看不见?还是看不见他们的虎豹骑在哪里吗——好了,管不了这么多了,”左骖阴沉着脸说,“给他们发信号,叫大军上来吧。让那些狼兄弟去收拾他们人吧。”

  贺拔、国氏和铁狼王的各军都同时听到了从山上顺风而下的凄厉狼嚎,一声长接着一声短,连续变换了几个调门,但都长短有序。贺拔的四卫人马静悄悄地跳上马背,然后顺着谷口涌了出去,雾气随着他们跌宕的身子起伏,把他们遮蔽得严严实实。

  那四卫轻重骑兵是贺拔氏的千牛、金吾、纥单氏的白骁、白氏的领军,各卫均是长刀骑,用的都是双手长刀,只是战马上有无具装铠的区别。此刻这一万六千人分成八支小队,每队两千人,借着浓雾的掩护,顺着浅浅的小河直插入青阳人的后阵和大寨之间,随后集体向左旋转,朝青阳左翼的背后扑去。

  他们并不能完全隐匿踪迹,马蹄声将他们的踪迹顺着山脊隆隆地传递到了青阳人的耳朵里。偷袭青阳人可不像瀛台白袭击连重治的前部杂兵那么容易。虽然这一彪军队来得突然,但守卫青阳左翼的十二营铁索步兵处变不惊,一声号令下,铁索兵齐刷刷地转过身子。他们齐声呼喝,树起铁盾,将刺猬一样的长矛树起,朝向了后方瀛棘人来袭的方向。

  瀚州军队历来都以来去如风的骑兵成名,一些精锐部队甚至一人有好几匹马。蛮族人不以步兵为胜,纵然有像七曲那样非得立在地上开弓的长弓手,也多备有自己的战马,只有在北都城修建起来后,各部入主北都的势力都不得不考虑专职守城的纯步兵部队,起初以弓弩兵和长枪兵为主,后来才出现了以步兵武器为主的军队,其后青阳人又在守城步兵基础上发展了野战的铁索步兵,作为大军本阵的近卫。

  蛮族人以游牧为生,性格多半不驯,难以控制,因而训练协同一致性最重要的步兵方阵就很不容易;但青阳的长枪步兵依靠长枪和厚厚的牛皮盾牌,每阵都排列成严整的方阵向前进发,形成无法突破的盾牌长城,一旦发起进攻就不再后退。他们纪律严明,即便死了也不会丢下自己的盾牌,一营一营的步兵结成方阵向前推进的时候,就如铁索连成的山岳一般无法撼动,故名“铁索”兵。

  巨箕山之战中,青阳人曾经利用这样的方阵,守住了千名高大如山的夸父对中军本阵的突击,虽然十二营铁索兵伤亡殆尽,却使那千名最精锐的夸父武士全都倒在冲入中军阵中的路上,其战力之雄悍可见一斑。

  贺拔氏的重骑兵发动了三波攻击,直冲入到密密麻麻的长枪阵中,但勇武的贺拔人也难以撼动这样的山阵,每次冲击,不过是在青阳人的阵前丢下了数百具尸体而已。三轮冲罢,贺拔人锐气已失,阵形也见松动。突然一阵梆子响,从巍巍国屋山的影子下又冲出一彪人马来,向铁索兵的侧翼射出密集的箭雨,这是从桑蛇谷中路冲出来的玉铃卫骑射,虽然只有四千人,但铁索兵促不及防,外围的士兵纷纷举起皮盾防身。

  贺拔爷孙趁机组队,回身再战,他们八队骑兵轮番前冲,每冲过一轮,在玉铃卫射出的箭雨掩护下向后退却。他们一次次地冲击,但铁索兵阵施给他们的重压却越来越大,将他们步步压向大望山口的脊部,一直顶到了青阳人刚离开的左路营寨前面。

  吕贵觥性急,只想一战成功,大军尽皆出动,留下来看守左路营寨的只有一千多散兵,转眼被虎狼一样的瀛棘人杀尽。贺拔原带着四千金吾卫突了进去,只见到好大一片密密麻麻的营帐,却见众多粮草辎重,都在其间。

  贺拔原喜上眉梢,纵声大叫:“发财了。”他转头对自己的手下喝道,“给我烧。多点火把,都给我烧了。”

  青阳左翼的带兵虎贲郎将见到那些瀛棘人流寇一样四散冲进自己营中,须臾火头四起,不由得大怒,不要命地擂起鼓来,向前发动攻击。铁索兵呐喊一声,放平长枪,一个冲锋,就将两万瀛棘人逼得转身后退。

  然而铁索兵的弱点正在于此,这样的步兵方阵依靠极其密集的阵型行动,铁索步兵行动的依据来自接触和感觉,而在这一天里,太多的白雾和太多血泊、扭曲的尸体所组成的海洋使他们的眼目口鼻浑浑噩噩,任何一个阵中的步兵都无法对形势有什么判断,他们只能跟随着众人的脚步,机械地举枪前进,把长枪的潮水汹涌地向前推去。一旦发起了冲锋,他们就无法转身也无法后退。他们越朝前行,山坡的坡度就越陡;而他们越将贺拔的骑兵挤向南方,自己防守的区域拉开的口子也就越大。但他们有进无退。

  没有人能清楚地看出来,铁索兵的纪律如今成了掘开他们自己坟墓的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