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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阳大军已经急行了半日,太阳该当到了天顶了,但连重治只见到雾气席卷,遮掩了眼前的一切,让连重治越走越觉得踩在了云空里,瀛棘大营应该就在眼前了,但却看不见。他想:这些雾早该散了。他凝目四望,只看到四周青阳卫士晃动的潮湿的黑色头盔,顶上高高的白色羽毛穿过雾气在眼前不停晃动。蹄声、羽毛、晃动、蹄声、羽毛、晃动,这副景象如同不断重复的片段闪回他的眼前,他的马猛颠了一下,连重治惊讶地听到了一声箭头劈开空气的咆哮。他看到一支羽箭带着呼哨横穿过视野,走在头前的一名头盔上插着白羽的青阳甲士登时倒载下马背。

  这是第二次青瀛之战中落下的第一支箭。

  几乎是同时,他左手边的浓雾里响起了一连串牛角号。低沉的号角声如同一阵浪潮,从左到右横冲过他的纵队。瀚州各部兵丁听到了这阵突如其来的号角,都惊疑地站住了脚。

  连重治最快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的,他毕竟是名久经沙场的军人,立刻抽着马向前跑去,努力让骑兵们恢复秩序,试图使左翼的骑兵排成了战线投入作战。但左翼来自瀚州西南的三千骑兵乱成一团,根本没听到主将发出的是什么号令。他们只是惊恐地转头左望,还没来得及伸手拿起武器,就看到一排排坚硬的金属墙壁推开浓雾冲了出来。

  只有训练尚且算得上严整的白戎部的骑兵围成了数个小圆阵和三角阵,在百夫长的号令下举枪以待,但更多的部队则束手无策地乱窜,将自己的队列冲撞得更加凌乱。零散的箭雨对浓雾里杀出的骑兵毫无阻碍的效果,那些黑白色的金属铁墙快如闪电,以令人恐惧的速度推进,如同猛兽咆哮着横切入青阳人的纵队,撞翻毫无防备的轻骑,折断的刀和枪飞上天空,摔倒的人马将泥土砸出坑来,如雷的蹄子声随后席卷而至,将所有这些惊慌的士兵们淹没了。

  我和赤蛮站在瀛棘大营的门口,只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雾气如潮水一样涌来涌去,似乎近在咫尺,又似乎很遥远。而喊杀声、兵刃碰撞声、马的嘶鸣声,人的惨叫声汇聚成另一片杂乱无边的声音潮水。我们听着这喧嚣的大浪追随着狂野的马蹄声从左卷到右,又从右卷到左,往来了四次,随后其他的嘈杂声音都渐渐地小了下去,我们只听到马蹄声汇集成的滚雷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如潮覆盖满了整片浓雾笼罩下的草原,朝我们所在的大营驰骋了过来。

  我紧紧扣住瀛台白给我的穿云弩,手心里都是汗。

  雾气尚未消散。我们站在那儿听到随着飒飒的风而来的轻微又绵长的呻吟声。一彪骑兵冲散雾气,直冲了过来。

  我身前整排的满脸稚气的兵丁唰的一声举起了手中的弩。

  “住手!”赤蛮大声喝道,举着右手单骑朝前迎了过去。

  对面的骑兵从雾气里冲了出来,我看到了他们头上黑白分明的旗帜。当先一人挺着长枪,枪头上还挂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头。血不断地从他手中攥着的那杆丈八长的黑穗长枪滴下。他看了看我们列成的队伍,朝我一抬刮得铁青的下巴,嘿嘿一笑:“怎么样?”

  此刻离他那第一箭落下的时间还不到半个时辰。

  瀛台白跳下马来,将缰绳扔在马背上,朝我说道:“这一刀够吕贵觥好好想一想的了。”

  张方也骑在他的黑马上一蹶一蹶地过来,他用手抹了抹脸上的血,用教训的口气对我说:“你们挤得太密了,我手下两百人就可以兜你两翼,放马一冲,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赤蛮笑嘻嘻地把他拖到一边去:“别胡扯了,老张,你们没全杀光吧?也给我留几个。”

  张方嘿嘿一笑,往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唾液,说:“也就杀了他们三四千吧。不过倒真未必轮得上你,那拨人就跟群流氓似的,只要痛击跳出来挑头的,其他人就会惊慌失措地后退。只要武威三阵不输,这些孙子立马就会倒转屁股,与我们站在一边。”

  老白的右耳朵还在流着血,他恍若不觉,兴奋地揪住那匹大白马,跟上来问:“老大,要不要往前压上去,一直杀到大望山下。”

  “不要,”瀛台白想都不想地说,“全退回来。我们毕竟兵力太少,他前卫虽然大败,并未伤筋动骨,一旦把敌人挤压得太紧,反而容易僵持。”

  瀛台白的手一抖,将枪头上刺着的那颗头甩在了地上,一串血也随之飞到了空中。他将长枪揽在胳膊里,大声喝道:“再打一战,凭他们那个傻王的性子,青阳人就该动了。”

  我点了点头,朝着浓雾笼罩的大望山望去,说:“希望铁狼王也有好运气。”

第五卷 天下有熊 三

  第二次大战来得比我们预料得要快得多也凶猛得多。

  连重治杀红了眼,他连夜收拾起败军,割断自己的头发,不等吕贵觥责问的檄文送到,就驱赶着部落联军朝瀛棘大营再次压来,决意不胜就死在前线上。在督军的青阳卫队的威逼下,瀚州联军的骑兵线如接连而来的浪潮一浪接一浪地撞击在武威卫和豹韬卫的防线上。

  赤蛮的豹韬卫人数虽少,却来去如风,也尽抵挡得住我的左翼。

  武威卫更是在瀛台白的愤怒下席卷右翼,他的怒火如同一匹巨大的瀑布充斥四周,像洪水一样打着旋涡朝前扑去,把前面的敌人淹没。跟随在他后面的是可怕的黑白双色的洪流。这些年轻的武士们确然没有损毁先辈的威名,他们攻如霹雳,守如大山,黑白分明的甲士成对地向前跃马冲杀。愤虢侯的黑马所到之处,如同龙卷风摧折断那些朽败的林木,将断枝和碎叶抛撒到四方,没有哪一员敌将当得住他的一击。

  武威卫和豹韬卫如同两根扬起的犄角,交互冲杀,死死地将万余瀚州联军挡在了白狼营射程之外。虽然这数万人披挂着满身的血,就在我的眼前纠缠在一起混战,我的白狼营却静悄悄地立在原地,连一箭也没放出去。瀛棘王的白牦牛大纛始终高高地飘扬在瀛棘大营前,如同任凭大海怒潮如何冲刷也不动摇的礁岩。

  那一战前,瀛台白树起一根指头告诫我:“树起你的大旗,让它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把它猛拉向自己,这一动作如此突然,让我猝不及防,一头撞在他的胸甲上,撞得头晕眼花。

  “记住了,”他那张狰狞的面孔就树在我的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老六,你一步也不许后退。如果你后退了哪怕一步,所有这些人——”他用手划了一个圆,将身后如标枪一样挺立的武威卫,赤蛮的三百死士,那些站在我身旁的白狼营的孩子们都划了进去,“这些瀛棘汉子,可就得全死在你手上。”

  “我明白了。”我左右看了看,跳下地去,拔出腰带上的破狼,在离后三尺的地方画了一根线,“这根线就是我的死亡线。只要我从这儿后退半步,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杀我。”

  “嘿嘿,”瀛台白怪笑了一声,看了看白狼营的小孩们,“只要你的旗不倒,他们又怎么知道——瀛棘的大阵中心,就是我们最脆弱的地方呢?”白狼营的小孩们拉着马站在原地发呆,他们把腿都站麻了。我们站的队型极其疏散,按战典规定,应该每三肘距离站一人一马,但白狼营却是每五肘一人一马,再加密设旌旗,透过浓雾看时不像二千五百人的一卫军,倒似一支雄健的万人队。两翼灵活机动的豹韬、武威两卫又如两柄锋利的弯刀,让他们不敢贸然深入。

  我瞪圆了眼睛要求说:“浑六勒,如果我在这边敲起急唤鼓来,无论你在哪里,都得来救我。”

  “好!”愤虢侯猛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震得我脏腑一阵翻腾,“我们一言为定。”

  雪妖带着点疑虑地低头闻闻那根线,朝着天空又叫又咬。

  大合萨依然躺在卡宏里鼾声如雷,而雾气也就如回荡在大营的鼾声般盘旋不去。

  “我在北荒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的雾。”赤蛮说。

  “他睡多久,雾气就会起多久,”我说,“大雾要是散了,我的王旗就算不退,又有个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