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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西园按住额角,摇摇头,“我喝得有点多了,不想车上颠簸着回去,我要在这里睡一觉。”

  “要人陪么?”雷颂秋眉毛一挑,嘴角一翘,那付玩世不恭的表情又浮上了脸,“月栖湖里,我可知道几个色艺双绝的女人,伺候我都伺候得很好,别人我舍不得,对老板你我是可以割爱的。”

  顾西园一愣,“你不是改邪归正了么?”

  “我家里已经有了女人,我还经常回去陪陪,别人都觉得我是个好丈夫。至于其他的,只要我家谢大小姐不知道就好。”雷颂秋说得认真,“这就是我的改邪归正。”

  “这叫改邪归正?”顾西园几乎无语。

  “岂止改邪归正,简直正气凛然!”雷颂秋义正词严的同时,把手伸进袍襟里,似乎要去抓虱子。

  顾西园看着他那张十二分欠揍的脸,觉得不把什么东西扔上去实在有点对不起他,于是一脚踢起地下的一只靠垫,直飞雷颂秋的面门。可雷颂秋已经敏捷地闪了出去,合上了门,靠垫砸在门背后,落在地上。

  “我给你加个花红吧,如果你愿意接下这单事,我把你最喜欢的那栋‘夏庐’送你。”顾西园说。

  他说完才想起雷颂秋大概已经听不见了,门关上之后,这屋子会隔绝一切声音。

  门口停着辆宽大的马车,四匹黑骏马拉车,车上没有任何标记。车旁几十名黑衣武士肃立,一个个满脸横肉,目光森冷,每人都拄着一把雨伞,倒像是那些晋北武士拄刀而立的派头,吓得无关的人绕路而行。守在月栖湖门前的老管家往里面探头探脑地看,忽地拍拍手,黑衣武士们就唿啦啦地围了上去,雷颂秋那身月白色的袍子出现在月栖湖门前的一瞬,几十柄蒙黑油布的大伞张开,一片伞海完全罩住了雷颂秋,外面的人只能隐约从伞缝里看到雷颂秋一线白衣。

  “公子?”老管家指了指月栖湖里面。

  雷颂秋只笑笑,拍了拍老管家的肩膀,两人一起在伞幕笼罩下走到车边,老管家凑在雷颂秋耳边低语,雷颂秋愣了一下,微微点头。他闪入车厢里,几十把伞又都收了,雷家武士们把伞背在背后,按刀护卫在马车两侧。

  车厢宽大,可容一个男人站起来,和月栖湖那间屋子一样,也铺着厚实的裘皮,四壁都贴着锦绣,顶上坠着一盏玲珑剔透的灯,以琉璃为花瓣,围成一朵水晶莲花。车厢最里面,一个黑袍高冠的老人正襟危坐,面容清隽,目光如雷电般亮。

  “老师。”雷颂秋整了整袍子,跪下行礼。

  “神于高天之上眷顾你。”辰月教“阴”教长范雨时以手指在旁边的银盆里沾了点水,轻叩雷颂秋的顶心,一股冰一般的凉意渗入雷颂秋的脑颅中,让人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老师忽然驾临,是有事找我?”雷颂秋在范雨时身边坐下,坐在侍从的位置上。

  “是,有些很重要的事。”

  “什么重要的事让老师亲自出马?”

  范雨时扫了他一眼,“龙莲。”

  雷颂秋完全不是刚才那付玩世不恭的神情,一张俊俏的脸冷若冰封。他微微躬身,“学生猜到了,老师请尽管吩咐。”

  “不是吩咐,而是请托。”范雨时淡淡地说,“我们虽然是师生,可我也知道你皈依我教不过想找个依靠,这些年你为我教做成了很多大事。但龙莲这件事不同,太危险,一个老师有什么资格吩咐学生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呢?所以我说是请托。”

  “我入教之时已经发誓,愿尊教规,愿听凭教令驱使,老师不要客气,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

  “龙莲的事情虽然隐秘,但你耳目众多,我想你都知道了。”

  “知道一些,不知是不是全部。如果都是真的,这个女人也真是绝妙,那么多年来,零零星星地,也不是没有人活着离开天罗山堂,可带着足足十二个人背叛,连续两个月之久销声匿迹,她真有手腕。她姓龙,她出了事,龙家是第一个要杀她的,龙家精研体术,门下精锐是三家中最多的,追踪也是他们所长,这样都没能找到龙莲。”雷颂秋顿了顿,“那她无疑是这一代中的龙家最强。”

  “龙家最强。”范雨时喃喃地说,“你了解龙莲么?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无所知。”

  “她想跟我们谈条件,那么就一定会来天启。不光是龙家的人,整个天罗山堂都要除掉她,因为她握着‘黄金之渠’的秘密,那是天罗的命脉。我必须先找到她,她随时可能死。”范雨时盯着雷颂秋的眼睛,“这就是我的请托。”

  “我明白了,我会竭尽全力。”雷颂秋顿首。

  范雨时微一挑眉,“你就是我们和龙莲谈判的中间人,她会相信你么?”

  雷颂秋沉默了一会儿,笑了,“对付女人,学生还有一点手段。”

  “她不是个女人,她是天罗的……”范雨时斟酌着用词,“将军!”

  “值得老师亲自出手的,当然不会是普通人。”

  “这是天罗山堂和我教的生死之劫,谁赢了这一劫,谁就掌握天下。”范雨时抬起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要看穿车顶仰望星空,“这场战争持续得太久了,也死了太多的人,和我们最初想的不一样。我不必瞒你,我已经疲倦了……”他的话音忽然变了,如刀鸣般锐利刺耳,“但我追随教宗的心不会变,我要用强绝手段!我要一次结束这场战争!你说得对,我要亲自出手!”

  他低喝的时候车厢里的空气都为之凝滞,莲花灯里的火光一闪,几乎熄灭,很久之后才幽幽地复燃。

  雷颂秋沉默了很久,“老师,看起来你是真的累了……那就由我为老师的先锋,杀出这一阵的血路!”

  范雨时恢复了平静,“很好,你从没让我失望过。车到哪里了?”

  “该到孩儿巷了。”雷颂秋说。

  “这不是回你家的路。”

  “今夜原来是想去晓庐书场听听弹词,这些天来陛下那边的事情也很多,忙得心力交瘁,想松快松快。”雷颂秋顿了顿,“老师来帝都很久了,有没有领略过帝都街巷里的生活?不如同车去听听弹词,虽说的都是些蔷薇朝的事儿,可曲调唱功颇可玩味呐。”

  “弹词好,”范雨时点点头,“你如今成亲了,就不要再常去月栖湖那边走动了,听听弹词就回家吧,你妻子是个不错的女人。”

  “老师这么说,就像我的父亲一样,”雷颂秋笑,“一点不像是个教长,雷枯火教长可不会这么说话。”

  “我走的是神的路,你走的是人的路,我们师生两个总会在岔道口分道扬镳。”范雨时淡淡地说,“其实你叫我老师,这些年我也没教过你什么。神的路走起来格外艰辛,不适合你,我与其跟你说教义,不如拉拉家常。停车,我下去。”

  “老师不去听弹词?”

  “其实帝都街巷里的生活我也有了解,这些年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自己出来走走,今晚月色好,我想散散步。”

  “那我派几个人保护老师。”

  “用不着,我有‘伐珈御界’,帝都里能杀我的人只有教宗。”车停稳了,范雨时起身掀开车帘就要下去,却又停住了脚步,“颂秋,你和天罗的瓜葛确实是完全了断了?我并不是怀疑你,这些年来你为我办事尽心尽责,是我的好学生。只不过以前我从来不让你插手和天罗有关的事,怕再把你卷进去。”

  “以前是完全了断了,不过这一次之后就难说了。”雷颂秋淡淡地说。

  范雨时低低地叹了口气。

  “其实不算什么,如果不是老师和几位朋友的帮助,雷家也不会复兴于帝都,老师是我全家老少的恩人呐。”雷颂秋笑笑,“我一直想问老师,当初帝都有无数公卿想拜在您座下,为什么选择我?那时候帝都里没谁会看好已经没落的雷家吧?”

  “我并不是看好雷家,我只是看好你而已,觉得你像我年轻的时候,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教宗会选择我。”范雨时说着走下了马车。

  孩儿巷是条细长的小巷,两边种满白榆,夜风里榆叶沙沙作响。这里以前是学舍聚集的地方,帝都里有些钱的人家都把孩子送来读书,课余孩子们就在小巷里打闹,风吹榆钱落如雨,所以起名孩儿巷。巷子特意修得很窄,这样两边老师一拦,孩子们就逃不出去。如今学舍都搬去城东了,门被砌成了墙,夜深时候静得吓人。

  雷颂秋掀着车帘,看着老人背着手,背影在深巷中渐渐远去,榆叶落在他肩上,却不能沾身,顺着长袍的皱褶滑落。

  雷颂秋想过去几年的深夜里,在鬼城般的帝都里,这个老人居然还保持着独自散步的习惯,不知道天罗们知道了会怎么想。

  “晓庐。”雷颂秋对车夫说了句,放下了帘子。

  安邑坊,晓庐。

  "三杯出尺剑,鼓罢惊潜龙;

  青山融碧血,独啸水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