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们迎上前来搀扶公主,珠拥翠拱,罗衣叠叠,转眼已与他们隔得远了。汤乾自在马背上回首再望,舷侧已不见妆扮成女奴的缇兰身影。

  这一去,是千里红尘了。

  注辇公主所携奁资丰厚,珍奇万象,此时已在川流不息地往船下抬。计有高山血碣、沉水、降真、乳香、苏合、麝香蜜腊等六味名贵香药各二十匣,莺歌海鲛珠、金绿猫儿睛石、蔷薇晶石、海蓝宝石、碧玺石、金刚石等六色珍饰亦各二十匣,连匣子皆是百年的乌樠木,价胜黄金。红白珊瑚树一人高者各十株,砗磲杯碟百件,五彩烧琉璃床榻及妆台各一座,玳瑁二十四叠屏风一扇,精粹蔷薇水二十桶,东陵玉凉簟十领、翠翎衾十领,纯白犀角十支、象牙五十对,首饰衣衫更是不能尽数。

  光是照管公主奁箱的侍臣宫人便有三百人之多,却一个也不带入禁城,送嫁使由昶王权充,乳母女奴亦一概不用,说是年前故去的紫簪皇后所用旧人尚有不少滞留东陆的,皆可调来差遣,态度可谓谦柔顺服。唯有那前后七八尺长的清单细细数来,与十年前紫簪公主初来时妆礼分毫不差,竟又是个皇后的品级。

  泉明至天启的数十天路途上,新嫁娘斋戒禁言,除了原先侍侯紫簪的近百名宫人内臣,及少数几名东陆宫廷女官,旁人连一面亦不能觑见。

  天享元年七月十九日,天启禁城紫宸殿,昶王与注辇公主入朝。

  时值盛夏,殿外一天一地都是炽白日光,眩目欲盲。季昶垂下视线,看着脚下丹墀,那样鲜艳以至狰狞的红色,仿佛正随着蒸腾的热气盘旋游动,预备着择人而噬。灼人的焚风轰然扑了上来,扬起他身上双肩缂金龙纹朱袍,襟袖烈烈飘拂。

  紫宸殿的宽广殿门深陷在明晃晃天光中,是一方幽邃莫测的黑。那就是他父祖先辈君临天下的帝位所在,轩敞殿堂内埋葬着他微贱无光的幼年岁月,不堪言说。季昶勾起半个淡漠的笑,轻振衣裾,一步踏进那黑暗里去,并无犹疑。

  一瞬间他眼前只是昏蒙的黑,像是谁一巴掌捂住了他的眼。渐渐眼神缓了过来,无数脸孔从深窅的暗处逐一浮出,熟悉的与不熟悉的,一张张逼近前来。这才看清了文武官员分列两侧,一道织金银雷纹与万字纹的红毡直通大殿尽头的最高处。

  季昶迈步前行,汤乾自列于武将末位听宣。

  起先身侧官员的服色是品级稍低的紫,由浓至浅,越数十列,方见着了位阶更高的青色,再向前,行列却嘎然断了。前头本该是朱衣的宗室王侯与皇子,旧年里驻在京畿的总有十余位,此时却空荡荡的,不见一人,只有猩红的毡继续一路向前。狂澜淘沙,经过这八年战事,昔日枝繁叶茂的皇家,竟像是没有几个生还的了。

  青衣行列之首,一侧是五名服色高贵的陌生武将,皆是少壮之年,其中更有一名女子;另一侧只孤零零的一个人站着,起先被后头的文臣们遮挡了,此时才侧转身来向季昶轻轻一揖,一身五重轻绢衣全露了出来。

  季昶心头发紧,面上却懒洋洋笑着颔首回礼。

  那人外袍四重皆是极薄的浅天青,里头实地子的浅天青色织锦极亦尽华贵,下襟堆绣着麒麟纹,血一样鲜艳的峥嵘头角,隔着外袍隐约透露出惊心的暗红色——那是清海公的纹徽。清海公方氏世袭五十三代,先祖方景风与大徵开国帝褚荆同起草莽,乃是徵朝唯一的异姓王公。历代清海公大世子皆送入宫中,与太子一同教养,可谓位高权重。

  麟泰三十二年夏,前代清海公方之翊围剿东陆中州涂林郡叛军,大世子方鉴明随侍于北陆霜还城旭王左右,时年二十,功勋无匹,是六翼将中最受倚重的一个。七月,方之翊战死,流觞、合安两郡先后陷落,方氏一族血脉几乎无存。方鉴明阵前承袭父爵,为本朝第五十三代清海公,流觞郡领主。

  季昶记得方鉴明年纪与自己大略相仿,脸容还是少年时的端方俊雅,只是唇角多了道旧刀痕,轻轻上挑半寸,像是随时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无端端令人不敢直视。定睛再看,那眼光看似温和,深处原来肃静警醒,是久经沙场的神色了。

  季昶照规矩又走了几步,越出群臣行列,才停了下来,俯首跪拜。

  “小七儿,你回来了。”

  大殿尽头至高处的人依然是端坐着,唤出季昶的乳名。暌违十年,声音浑厚了些,依然是清凉爽净,朗如钟謦。面貌眉目均是不见的,湮没于暗影深处不可分辨,一身袞服缁黑,唯有身下帝座上的珠玉与衣袍上纯金蟠龙纹时时折出清冷的光,刺目生疼。

  “托皇兄的洪福。”季昶抬头,微微一笑。

  一切皆如季昶意料,帝旭将城西的宁王府赐与他居住,食禄三百万石,仆役七百,一应的器物早由府库司开了流水样的单子,送了过去。

  汤乾自护卫有功,擢为黄泉关副帅。八年平叛中,六翼将战功彪炳,除了方鉴明仍是王公身份以外,其余五人分任黄泉、成城、莫纥、近畿四大营与羽林军主帅,皆是扼守要冲的重臣,其副帅自然也是出众将才。

  汤乾自御前谢恩,正与季昶比肩而立,不禁对视一眼。他们皆料到汤乾自必会被调出羽林军,安插到远离京畿的职缺上,却想不到是这样高的地位。汤乾自亡父曾是黄泉关参将,得此任命,身在秋叶的寡母想来十分欣慰。

  这时候有内臣上殿禀报,注辇公主已整妆完毕,请求觐见,群臣中有不少人面露微愕。

  季昶淡淡笑道:“他们西陆人嫁女儿的规矩是这样的,到了男家,只让新郎第一眼瞧见面容,而后便弃去皂纱,向宾朋夸耀新嫁娘美貌。”

  帝旭颔首。“当年皇后与朕大婚时,亦是如此。”

  文武百官闻言全都摒了声息,看丹墀下一道如蝶人影缓步走了上来。焚风如焰,一朵朵灼红的柘榴残花横空急来,扑打在她障面的十八重皂纱上,簌簌作响。

  褚仲旭与注辇公主紫簪结缡的那七年,正是他最艰难的七年。

  大婚次日他领军出征,此后常年戎马倥偬,紫簪曾取笑他道:“刺客来得倒比你勤快多了。”但也只是取笑,并非怨言。在那之前,因刺客惊吓,她小产过一次,亦受了几回伤。她成不了叱咤三军的奇女子,却抱有那样坚执豁达的勇气——世人皆对褚仲旭寄予厚望,称他为光复王,她不肯拖累于他。

  决战将近,紫簪在王府内遭人下了慢毒,发作时受了两日三夜的苦痛折磨,去世时未足二十四岁,腹中尚有六月大的胎儿。临终前一日已认不得身边伺候的人,高热中喃喃呓语,女官俯身去听,才知道是唤着仲旭的名字,细弱低微,至死方休。

  消息送来时,仲旭在极北荒野上,天空中铅云汹涌无声,恍如万匹战马衔枚疾走。眼前茫茫雪砂尽头,便是后人传说血流漂杵的红药原战场,八年乱世的终局近在咫尺,紫簪竟等不到。他的泪流不出来,都向胸臆里倒灌进去。多年来他力挽时局,所向披靡,马蹄下踏碎过多少血肉与野心,人皆将他奉为天之骄子,然而在乖戾的命运面前,他只是一颗微渺的尘芥。厌恨的,总要强加于他,钟爱的,却永远不能留存。

  他登基,从旭王变成了帝旭,帝座旁那个属于皇后的侧位上,裹在凤纹禕衣里的只是一面灵位,各色金玉锦绣团团围簇。

  为着他,一个女子该吃的苦,紫簪都咽尽了,最终连自己的性命与婴孩亦没能保全。他所能给她的,不过是几枚永远无人动用的皇后印玺,一道冗长谥号,与史册上数百枚冰冷如铁的字。终夜披阅奏折军报时,总还会有人蹑足上前来,为他添上一件厚暖衣衫,但那永远不能是她了。

  帝旭眼看着那少女进了紫宸殿,一步步行来,虽是掩着重重皂纱不见面容,身姿却轻盈得几欲飞去。一式一样的皂纱与华贵衣裙,恍然是十七岁的紫簪新嫁,穿过荒漫岁月向他行来,纱障下红唇还噙着柔暖的笑,一如当年。

  少女并不旁顾,亦无彷徨,直向红毡尽头走去,步履轻软无声,只有皂纱纷拂如云。

  季昶眼里压抑着静静的笑,却不浮上脸来。

  弓叶与缇兰同年,身量绝似,容貌亦姣好,换上王族妆扮,当真天衣无缝。

  他这个二哥自小睿智明敏,声名煊赫,登基做了皇帝亦是众望所归,仲旭断然料不到他那窝囊了多年的弟弟会在他眼皮底下戴着恭顺的假面,将一个女奴换走了他的新嫁娘。这一切,都还不过是个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