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六年十一月十一日,淳王宫夜宴。

他坐在三殿下身边喝酒,光亮的甲胄亦遮不去一身从战场带下来的硝尘血气。

那边有人叫一声叶将军。

他回首去应的时候,却看见一双皓腕从眼前曳袖而过。

少女的侧影很柔软,头发是那样长。

他忍不住多望了一眼。

只是当时他还不知,这一眼才是他一生功名的真正开始。

【九】

丝竹声清丽飘逸,绕梁入耳。

“叶将军。”

直到被人再次叫了一声,叶增才转过头,见是手捏酒盅的许闳,便颔首道:“何事?”口中虽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开来,下意识地去追逐那一抹正红色的背影。

“三殿下受命代王上去向诸臣赐酒,因怕将军出营入都、在这王宫大宴之中不甚习惯,特差属下来陪将军说话解个闷儿……将军?”许闳说着话,亦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不由转头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

边廊之上,女眷席间,少女挪步走至席尾,轻轻地坐了下来。

一双皓腕安妥地搁在膝头上,一对红色阔袖犹如两朵盛开怒放的花儿一般垂在两侧,及腰的长发笔直黑亮,眼神温润。

叶增凝视许久,只觉那红色一径印往心底里面去,除此红色,这盛宴之间便再无其它任何颜色。

“那是秦太傅的女孙。”许闳在他身旁坐下,扯开个笑,“朝臣女眷之中,便只有她一人能穿红衣入宴。”

叶增仍旧挪不开眼,口中低应了一声,端起酒盅抿了一口。

这酒不似军前之酒,清甜入口,却是寡淡无味,全然无法烧褪他心底里的那一道浓重朱迹。

许闳打量着他的神色,目光逐渐转为诧异,“将军?”见叶增依然无甚反应,他便又望一眼少女,脸上乍然露出些许明了之情,不由压低声音咳了两下,重重道了声:“将军!”

叶增陡然回过神来,攥着酒盅的右手有些发僵,眼神似乎有些怔疑,半晌后才对上许闳的目光,又微微一皱眉。

许闳脸色已是有些尴尬,飞快地喝了几口酒,道:“太傅女孙闺名秦一,乃是大殿下的心上人。”

叶增看着他,听得明白他这话中之意,可眼底竟是一片坦然,问道:“大殿下可是她的心上人?”

许闳被问得一愣,喏道:“这、这……属下却是不知。”

叶增沉默片刻,忽而道:“幸而她并非是三殿下的心上人。”

许闳又是一愣,半晌后无奈一笑,“将军还真是……非寻常人等可比。”他搁下酒盅,道:“将军莫不是认真的?”

叶增缓缓地饮酒,却不再言语。

许闳自当初梁隐一役后便跟随他左右,至今已近一年时光,对他的性子自是了解甚多,眼下觑见他这模样,便随他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道:“秦姑娘父母过亡得早,自幼便受太傅格外宠爱。王上亦颇疼惜之,常诏许其入宫随诸位殿下一起读书。

“据传秦姑娘天姿极其聪颖,凡书页过目一遍则不忘,太傅甚而还为她筵请了通晓蛮、羽二族书文礼仪的老师在府,教她知习此道。若论朝臣女眷之中谁最识文懂礼,必是秦姑娘无疑。

“秦姑娘今年刚满十六岁。都说大殿下早已做好打算,等再过几年,待她再长大些的时候,便会向王上请旨赐婚。

“……其实秦姑娘貌虽娴静温婉,却算不得什么绝色。毕止城中比她貌美的姑娘大有人在,便是在今夜入宴的女眷之中,她亦不过是中上之姿罢了。将军许是久在边军,所以不识女子颜色……”

叶增将手中酒盅重重地搁在案上,目光一扫,便断了许闳后面意欲继续说的话。

“你多虑了。”他慢慢道,只是说话间又不自觉地抬眼望向斜对面。

可谁知只这一眼,便恰触上她侧头轻望而来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却又将好停留在了他身上——

他微怔,却未闪躲,迎着那目光注视回去。

一瞬刹间他似乎听见自己腰侧挂着的空鞘虚鸣了一声。

那端殿幔重重垂迤,一片娉婷袅娜之中,独此一出红色灼他眼底……直烙入心。

·

“太傅已是久未陪我说过话了。若非今夜设宴劳军,怕是太傅仍怠于入宫来。”

墨色帘珠细细密密,孟永光半卧于御榻之上,脸上不存血色,声音略显疲倦,语气微弱,探向筵席间的目光一派淡远苍素。

案沿鎏金耀目,他伸手去摸其上酒盏,却被人轻轻挪开。

“王上病体未愈,今夜本就不该设宴。”老者素袖微拂,收回手,一双眼炯然有神。

孟永光瞟向他,目光不由暗下去几分,脸色亦变得有些意兴阑珊:“当年先王临终前,曾委太傅教我治国……如今我亦垂垂老矣,太傅却仍是骨清神明,气色不减当年一分。”

老者端坐着,微微笑道:“王上不见老臣如今须发皆白,如何未减当年一分?王上治国数年,劳心过甚以致痼疾缠身,今逢卧榻多月,未免徒生悲心,实是大可不必。再者,王上膝下诸子今已皆成大器,王上无需担忧身后之事,淳国王廷定当无恙。”

孟永光动动嘴角,似是露出点笑意,可眼里却仍是淡漠无光,“我这几个儿子,太傅以为何人可承大统?”

老者低眸,沉静半晌,方复微微笑道:“恐怕王上心里早有定议,又何须来问老臣?”

孟永光疲乏地闭了闭眼,鼻间低哼一声,弱声道:“南面战事方靖,他不想着如何去收复那河南十三重镇,却怕我会在这时候死了,几番拜表求请归都……若非是举朝文武皆附他所请,我定然不允他就这般回都。”

老者自是知道他这一番话所指为谁,目光亦探向帘外厅中的筵席间,觥筹交错间依稀能辨出正向诸臣赐酒的孟守文的身影,由是注目打量了许久,脸上笑容未变丝毫:“老臣却以为,三殿下颇有孟氏祖上遗风。”

孟永光睁眼,顺着他的目光一并望过去,半晌又重重低哼一声,道:“太傅未免过于抬举他了。百年前诸侯混战经年,武成帝以淳王之身入主帝都天启,下‘与民休息’之诏令、创‘三十税一制’之国赋,其在位时大贲朝之昌盛,孟氏分家谁可望其项背?只可惜其嫡子嫡孙们不成气候,自武成中兴不过百年时间,我大贲朝便败在了宣帝手中,徒让那裴氏贼子篡了帝权。”

“裴氏不仁,如何能致天下太平?”老者慢慢道,“如今裴祯既死,裴沂莫论谋略决策、心智手段皆远不如其父。乱世之下英雄何出,眼下还未可过早论断。”

孟永光目光微移,转而盯住席中的那一袭黑甲,“说到英雄……太傅以为叶增这个鹰冲将军又如何?”

老者亦转动目光,未答,只笑道:“在此之前,我淳国已有二朝五十余年都未曾除拜过鹰冲将军了。三殿下拜将,确是好魄力。”

“浅浮心思,一戳见底。”孟永光冷哼着,“出身越是微寒的人,在被施以极大恩惠之时,便越是会感怀在心。他这是欲将叶增据为一己亲将,却未曾真将自己放在淳主之位上思量过。”

老者仍是笑,“三殿下尚还年轻,心气略浮亦不为怪,待多磨砺几年,必会稳重得多。王上莫不是忘了自己当初年少的日子?况且若论此番战功,叶增倒也配得起这鹰冲将军一衔。三殿下此举并无过处。”

“战勋彪炳,人不多言,倒是难得。”孟永光微微点头,目光停留于那一袭黑甲之上良久,却又微微皱眉,“只是太硬。一把骨头,处处皆是分明棱角。”

老者放眼打量着,未再开口。

孟永光从榻侧抽出一本札子,推过去,“日前兵衙呈上来的。”

老者按过,揭开札子,从头慢慢看到尾,眉头终是一动,神色也变了:“自十四岁从军至今已近七年,竟是只有功而未留过……此等运气,实属罕见。”

“确属罕见。”孟永光声音沉淡,“十四岁入永沛大营,驻屯锁河山西;十六岁遇冯徽赏识,被逾例选入其远探斥候军下;十八岁逢冯徽右迁,随调入河北大营,同年逾例被除校尉;二十岁,以边将之身逾例受拜鹰冲将军;二十一岁,因功奉诏入都诣阙——七年之间,所受封擢无一不是逾例。太傅历仕三朝,何曾见我淳国出过此等运气好的将材?”

老者望着手中的札子,低声道:“且举凡立功之处,多为逾矩之行……也难得他七年间所遇之人俱是不守陈规之辈,否则若以军法论处,当早该遭贬受罚才对。”他抬眼对上孟永光的目光,微笑着点头:“岂止处处皆是棱角?分明无一处不是刀锋。”

孟永光亦点头:“太年轻。”转而又道:“亦难用。”

“难用与否,”老者推回札子,倾身回道:“怕亦不需王上来思量……这年轻之人,便留给年轻人去用罢。”

孟永光闻言微微展眉,“太傅到底是豁达。”他的目光在席间逡扫了一圈,“方才好像是瞧见了一儿的身影。多时不见,似乎又长高了些。”

提到女孙,老者的脸色便愈发和善起来,“劳王上记挂着。”

孟永光淡笑道:“亦无法不记挂。前几日守正还在我跟前提起了她……一儿今年已有十六岁了罢?”

老者默然片刻,半笑半喟道:“只可惜三殿下好绝色,一儿倒入不了他的眼。”

孟永光却道:“我这几个儿子,嫁给哪个都是好的。”他缓缓将身子躺平,微闭了闭眼,“况按太傅之言,这年轻人的事情,便留给年轻人自己去处置罢。”

【十】

宴散之后,已过亘时。

王宫西北角处的御厩内光线昏暗,守卫持烛立在一侧,小心翼翼地看着叶增亲自来给坐骑上夜草,又眼睁睁地看着叶增解缰牵着战马走出厩外,却不敢多说什么,亦不敢跟上前去,只得默默在后将门掩了,任他自往而不问。

王城静肃,冬夜冷风一吹,这天幕似也斜压下来,将这本就沉闷的宫阙勒锢得愈发令人喘不过气来。

马儿一出厩便躁动不安起来,一路行一路尥蹄甩尾,兴奋之状难以言表,一副蠢蠢欲动着想要冲出王城的样子。

这马儿跟随他已有五年,平日里习惯了泼蹄纵驰于广袤疆场之上,一朝受拘于这朱墙高城之中,又怎能忍得住不发躁。

马犹如此,更何况是他。

自十月二十七随孟守文北出大营至今,他无一刻不在想念军前那一群浴血同袍的兄弟们,更无一刻不想回到那冷硬潮湿的大营兵帐中。

叶增猛拽着马缰,几番喝斥才令它安稳了些,然后将它带去王宫中冬日里暂废不用的马场箭道上跑了数圈,待见它不再似先前那般焦躁难抑后,才松松挽起缰绳,将它牵住沿来路向回走去。

·

未行数步,却见前面有数名使女簇拥着一人缓步行来。

此处殿阙稀少,更非入宴女眷们的出宫之路,他皱着眉还未细想,却知自己已是趋避不及,便握住缰绳侧身站稳。

然而眼一抬,就瞟见数人之间,一抹红色正在当中。

他便再也没能收回目光。

夜风缓滞,吹动他心头那一道朱迹,冰冰凉的沁心。

她显然也瞧见了他,待到走近,更是偏过头来朝他望了一望,目光轻轻拂过他的脸庞。

他的心头便忽然滚热起来,仿佛烈酒入腹,辣意腾升。

就这般独自一人牵马立了许久,他才恍然转神,低头,用力攥了攥手中马缰,欲牵马继续向前走。

“叶将军。”

可身后却传来了女子叫他的声音,宛如弱水淌过心间。

他蓦然回头,见她竟然站在自己身后未走,不禁怔然不知作何反应,再向后一望,就见其余数名使女皆已行远,独留她一人在此。

她见他僵着不语,便冲他微微行了个礼,又叫道:“叶将军。”话音落时,嘴角又扬起朵轻笑。

叶增定定地看着她,只觉这朵笑也如那红色一般,一径印往自己心底最深处去,虽不知该如何还她这礼,却终还是开口道了声:“秦姑娘。”

秦一两只手交握在阔袖中,腕线皓白,在这夜色中愈显柔皙,脸上有一丝惊讶:“叶将军知道我是谁?”

叶增点了点头,心道我不仅知道你是秦太傅最疼爱的女孙,还知道你是淳王长子孟守正的心上人,更知道你自幼聪颖无双、博闻强记,连北陆蛮羽外族的书文礼仪都通晓甚多……

虽不解她为何会与自己主动搭话,可他却没想要开口相问,只是笔直地站在原地,眼不眨地注视着她的脸庞,似乎要将她这一张安然娴静的面孔与那抹红色和那朵轻笑一同印进心底里去。

她竟也不趋不闪,任他这般可算是无礼地盯着她看,半晌才抿抿唇,动动眉睫。

马儿在侧忽而猛地甩了一下长尾,紧跟着重重地嘶喘了一声。

叶增右手一紧,转头就见它不耐烦地扭动颈鬃,当即出声低斥了它两句,伸手去拍了拍它的背,试图安抚它。

“方才见着这马儿时,”秦一靠上前两步,细细地打量起它来,“就觉得它和我平常所见的那些马儿差别甚大。将军可愿同我说说它的出身?”

叶增望着她道:“元光元年,永沛大营所辖山区曾起寇乱,这匹马儿是我那时从山寇手中缴得的。道地的北陆良骏,本是休国向蛮族鄂伦部跨海买来的军马,却在过锁河山时遭了劫,落到了山寇手中。待这一群山寇流荡至锁河山西时,恰遇我淳军出兵,一役而被尽数剿灭。”

秦一听得认真,目光在他脸上盘旋着,“原来叶将军出身于永沛大营……我尝听人说起,若论淳国边军之苦,最苦不过永沛大营。但凡是永沛大营出身的将校,多为意志坚勇、能吃旁人吃不得之苦之人。”

叶增沉默片刻,道:“秦姑娘倒是颇知世事。只是永沛军中虽苦,却亦比不上永沛一带山民之苦。”

·

锁河山脉南北走向,横亘于东陆的东北部,亦为中、澜二州的分界之山。山东的晋北走廊素来是澜州最富饶的粮区,晋、休二国之富足多赖于此;而山西则是狭隘崎岖的山林地带,气候恶劣、地质贫瘠、交通不便,居于此地的淳国山民多是世代为猎,日子极其贫苦,尤以永沛一带为最。然永沛虽地势险恶不便耕种,却是淳国控扼锁河山区、西望澜州晋、休、彭三国之边防要塞,因是连年均屯驻有大量兵马。而需经年累月地为永沛大营输运粮草器甲,亦成为了淳国大司农多年来的首难之事。

他出身猎户之家,自幼贫苦,常有阖家都吃不上一口饭的时候,只是从小练就了一手好弓法。十四岁那年饥荒,举家逃荒时父母先后于途中染疫而亡,他只带了半袋水,一个人背着短弓走了四天四夜的山路,来到永沛大营驻地,又在外坐了两天一夜,才被破格收编入伍,做了前锋营中的一名骑射手。

那时他铁了心地想入行伍,其实只是为了可以不被饿死。

可待他入了永沛大营之后才发现,原来在军中亦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柴草器甲从未有补足过的时候,大批战马在山区地带更是供养甚难,他虽是名为骑射手,可却从未有过一匹专属于自己的战马。

直到十六岁那年出兵剿寇。

那一次他一共射杀了五个人,缴得了三匹上等北陆军马,自己只有胸前挨了两刀。战后他被直接叫去冯徽帐下,因功得入其远探斥候军。冯徽叫他从缴得的三匹北陆军马中择一匹为坐骑,他便选了这匹当时还未被人骟过、脾气暴躁得无人可制的马儿。

其后这马儿跟随他从永沛大营调至河北大营,又随他从河北大营来到这国都毕止。不论是从崎岖山林到那广阔平原,还是从冷血疆场到这暖殿华阙,它都从未离开过他一日。

于是一人一马,便一直到今时今刻。

·

秦一打量着他的神色,似乎能看出他的走神,遂微笑着转言道:“这马儿可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