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凛集于献宝,忙不迭地将竹条拆开摊在地上,指手划脚道:“上回见将军扎纸鸢,方法似不甚对。须知这竹条须得削得均匀细薄才好用……”

叶增看他速度飞快地削好一条、又将削第二条时突然道:“够了。”

齐凛抬头,打量着叶增的神色,慢慢将手中的东西放了下来。

自从河南大捷、毕止传诏叶增提前回都诣阙后,他便屡屡发现叶增的异常之处。

一役收复河南十三重镇、招降均军一万二千余,此事可谓轰动朝野,然而便是此等天大的功勋,搁在叶增眼里似也变得有些寡淡无味,为麾下将士们请赏的札子一封封送至毕止,于自己的封赠赏赐却是尽数谢绝。

而越是临近启程回都的日子,叶增在营中的话便变得越少。

起初他以为是因战事方靖,河南十三重镇的军务繁多如山,叶增因过于忙碌才变得沉默;可在发现了几次叶增借口处理军务却是回帐睡觉后,他才觉出事情有些蹊跷。

齐凛试探地问道:“将军可是不愿回毕止?”

叶增一副没什么话好答的模样,静坐了半晌,忽然盯着他问:“你自诩读书读得多,可知赤绝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齐凛一愣,脑中飞快转了转,“原来赤绝这马名,竟不是将军自己起的?”

叶增闭了闭眼,似是自言自语:“它并非赤色毛发,何故要叫它赤绝?”

齐凛虽不知这马名为何人所起,可却隐约觉出这人在叶增心中地位非凡,遂想了想道:“依我看来,赤绝这马名或有两层含义:一为形容将军坐骑脾性如火,可谓世间罕有;二为形容人之真心,是属独一无二。”

·

夜来帐中光线昏暗,十几只没做好的纸鸢凌乱地摆了一地。

叶增盘腿坐在当中,拿短刀一点点地将竹条削薄削细,然后将竹条小心翼翼地贴在绘有彩画的纱纸上。

这霍丘的竹条,果真是扎纸鸢的上品。

他捏着刀,想起当日她开口要这霍丘竹条扎成的纸鸢时的模样,紧抿的嘴唇不由自主地轻咧了一下。

可她又怎知他一定收复得了这河南十三重镇?

他低下头,慢慢地将贴在纱纸上的竹条屈直,心底似乎也有什么一直弯屈着的东西被一把抻直了。

赤绝。

竟是独一无二之真心的意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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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册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叶增奉诏回都。

淳王孟永光特命长子孟守正代为出城十里,亲迎叶增于毕止南郊。

这是淳国有史以来头一次赐予边将如此高的殊荣。

而与叶增一年前初败均军、随孟守文入都诣阙那次相比,此番毕止才可谓是真的“举城皆欲一睹鹰冲将军叶增之容”。

孟守正设犒军宴于城南,却为叶增谢拒不受。而叶增披甲入城,不待翌日入宫先行谒见淳王,便在头一天晚上径直去了孟守文的府上。

此事一经传出,闻者无不愕然。

虽然都知叶增当初乃是经由孟守文一手擢拔才能有今日之军功声名,可谁又能想到他竟可如此不顾忌地张告朝野自己所亲所附之人为谁。

且又是如此不给孟守正留一分一毫的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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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两杯清茶慢慢地都凉透了。

孟守文翻阅着案上的一厚摞札子,渐渐地便有些不耐烦起来,拿眼去瞥坐在对面下首处的叶增,哂道:“白日里在城外闹出那么一大番动静,夜里却来这儿装哑巴?”

叶增对上他的目光,仍是没有开口说话。

“倘是有话,直言便是。”孟守文皱眉道,只觉叶增这一副有话不说的样子倒是罕见。

今日叶增入城谢拒孟守正宴邀却又夜访孟守文府邸,毕止城中已是群议纷纷,皆言鹰冲将军叶增性情峻急无羁、身为边军大将却光明正大地亲附淳王三子。

孟守文虽与叶增已有整一年未见,可却深知叶增不谙毕止朝野中的这些名堂,若问其心中藏着什么念头,怕是唯有杀敌致胜四字而已。

因而叶增一入城便来造访,除却是因有事须来向他面禀之外,他却也想不出旁的理由。

如是又等了半晌,叶增才一动眉头,终于开口道:“明日谒见王上,末将想要求赏。”

孟守文的目光变得有些古怪,“倘是我没记错,当初毕止接河南大营捷报时,父王下谕与你的封赏不在少数,可却被你尽数回奏谢绝了。如今诣阙却是要求什么赏?”

叶增又沉默下来。

孟守文便是傻子也能看出他今次是有心事,虽被他弄得略为烦躁,却也不能急逼他开口,只得道:“你一役收复河南十三重镇,便是冲着此等功勋,也该好好封赏你一番。河南此次大捷可谓四州震动,父王虽是未曾明言,可对你的激赏之情却是不言而喻的。料你明日谒见时不论求何赏赐,父王必都会首肯,又何须为此担忧?”

叶增伸手捏住茶杯,似有迟疑:“末将想要一个人。”

“女人?”孟守文几乎是下意识地问。

叶增点了一下头。

孟守文挑眉,片刻后嘴角带起一抹淡笑,“原是为了个女人。你若看上了哪家千金,直与我说便是,又何须去向父王求赏。”

叶增一字一句道:“末将想要秦太傅的女孙,秦一。”

孟守文听清,嘴角的那抹淡笑瞬时冷住,脸色亦跟着变了,“秦太傅的女孙已被父王赐婚给王兄,你不知道?”

叶增道:“末将知道。”

“知道你还要?”孟守文几乎有些发怒。

叶增不再开口,神色亦无所起伏,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是这等反应。

孟守文镇了镇心神,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缓:“毕止城中美眷如云,闻你鹰冲将军叶增之名便倾心以付的女子盈满于道,你大可从这满城女子之中尽择所爱——只要不是秦太傅的女孙。”

叶增不发一词地坐着。

孟守文瞧着他这一副如同石头似的冷静模样,便愈发觉得烦躁起来,“你今次是铁了心了?”

叶增继续沉默着,然后突然起身,对着孟守文蓦地单膝跪下,垂首道:“末将今夜此来,实为谢罪。”

孟守文紧紧地盯着他,半晌后冷冷道:“我只当你今夜是有何要事才前来面禀,却不想你原是来向我先行请罪的。若怕此事会连累到我,倒也大可不必——横竖我与王兄之间早已是罅隙丛生,而父王更无打算传位于我。”

叶增终于抬眼,声音有些低:“三殿下。”

虽是早已解去孟守文亲兵都统一职,可他却知这毕止城中依旧当他是孟守文心腹亲将的大有人在;便是他自己,也仍旧念着孟守文当初对他的擢拔之恩。

一年未见孟守文,并不代表他在菸河南岸便丝毫不闻毕止朝野之事。

年初淳王下诏,以长子孟守正为控鹤军指挥使、权领毕止及周边十城之防务,而将甫立军功而返的三子孟守文搁置不用,仅封其了个殿前都虞侯的虚衔,便再也未让其碰过军务一分。

人人都知道这对孟守文而言意味着什么。

其后淳王将秦一赐婚孟守正一事,更是让国中上下几番揣测淳王是欲传位于长子,然而因无王谕正式付下,便也无人敢公然谈论。

他此番坐拥收复河南之功,回都诣阙却欲挟功邀赏,若说他叶增行事与孟守文毫无关系,怕也无人肯信。

——可这心中愧疚之意,又岂是谢罪二字便能消解得了的。

孟守文却站着许久无言。

叶增的这一声似是将他横拉硬拽回了一年多前那战火纷飞的菸河北岸,血与利箭之中那一声“三殿下”直将他从鬼门关口硬生生地救了出来。

孟守文低眼,语气亦弱了下来,“起来罢。”见叶增仍跪着不动,他又道:“当日我蒙你所救,你却从未以此邀赏过。难得你今日也会有心心念念想要的人,欲求则去求,又何须来向我谢罪。”

说罢,他又微微皱眉,“想你叶增在沙场之上纵兵击敌时是何等冷静果断,如今却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而如此不管不顾……真可谓是英雄气短。”

·

秦府。

烛光轻晃,杯中茶花似被覆了一层金泽,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秦一慢慢地睁开眼,眉宇间透着极度疲惫,定了定神,转头看向身旁坐着的女子,轻道一声:“老师。”

被唤作“老师”的女子看不大出年纪,穿着一条窄身素色长裙,披着的浅褐色长发有些卷曲,双眸在烛光下略微泛蓝,一看便知是个羽人。

她的东陆名字叫做云蔻,正是传闻中秦菩决为秦一筵请的通晓北陆蛮、羽二族书文礼仪的老师。

此刻她正微微歪着头,望着秦一道:“想要听的东西,可是全听到了?”

秦一点了点头,神色变得有些不好意思。

云蔻眨了眨眼,“可是那位叶将军对着三殿下说出了什么正中你芳心之言?竟使你不顾疲累地连续使用了如此久的秘术。”

秦一拨弄着指尖,良久才道:“老师方才不是也用了秘术去探听?以老师的术力,想必听得比我要详尽多了,又何苦来揶揄我。”

云蔻轻咳了下,眼底盈有笑意,口中淡淡道:“这英雄气短——你们东陆人的文字确是有意思极了。”她眉尾一挑,笑意渐收,“如今他心意已明,你是当真做好打算了?”

秦一没有丝毫犹豫,点了点头。

云蔻一面凝视着她,一面去拿桌上放着的一封札子,“明日这一封奏疏呈至王上案前,你可有想过会给秦家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若叫太傅知晓你背着他私做主张,怕不知会如何动怒。”

秦一的目光瞟向那折子,却是轻描淡写道:“秦家世代出仕淳国,祖父受先王遗命辅佐王上,数十年来劳苦功高。王上纵有再大的怒气,也不会真拿秦家如何,最多不过是……罚罚我罢了。”

云蔻丢下折子,“你为了那位叶将军做这般牺牲,可他却是丝毫不知,你岂不亏了?”

秦一抿抿唇,声音低下去:“老师难不成没听见他今夜所做之打算?若是他明日当真去向王上讨这封赏,后果又将如何?”

淳王孟永光向来不吝赏赐有功之将、以激国人奋勇。叶增此番所立之功国中无人能望其项背,他若真的上殿邀功求娶秦一,孟永光未必不会收回前诏、而真的将她重新赐婚与他。

可倘是如此,叶增这骄倨之名便也会遍传天下。

他是坐镇河南、统帅一方的边军大将,不念为国护疆抗敌,却以一己之功而求私欲,是欲将当初授他河南行营大都统之帅衔的淳王置于何地?而孟永光又岂会仍如从前那般器重他?

更何况,这简直是要赤裸裸地与孟守正撕破脸。

她虽只与叶增当面说过两次话,却已是深知他那刚硬却又直白的脾性——想要什么便会直接去要,一如他当初一心一念地想要南回军前;不想要什么便会直接拒绝,一如他今日当着国中文武重臣之面而断拒孟守正的犒军宴邀。

淳王近两年来大病一直未愈,可又迟迟不定王储之位,朝中上下虽多有猜测,可谁也无法真正确定淳王的心思。

倘是将来一朝突变,而孟守正竟承淳国之大统,叶增却又将如何自处?

“瞧你这模样,”云蔻笑出声,“想他想得魂儿都飞出去了。我且问你,倘是那位叶将军不喜欢你,你是不是就会嫁给大殿下了?”

秦一回神,却是沉了眉,半晌才道:“我不知。”

云蔻又问:“大殿下这几年来待你可称得上是极好,却比不上那个只与你说过两次话的叶将军?那叶将军究竟好在何处,竟能让你如此为之倾心?”

秦一看她,眼底浅光掠过,“难道老师此生就未曾为一个男子无故倾心过么?”

云蔻怔了下,被她反问得一时语塞。片刻后她轻瘦的身体从木椅上一弹而起,脸色僵硬发白,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屋去。

秦一一直目送着她的身影淡出自己的视线,才抽过方才被她随手丢在一边的那本折子,低眼翻开它。

是……为何会为他如此倾心么?

·

犹记得一年前他随孟守文归都的那一日,她与祖父正坐在南城边那座最高的风桦楼中,抬眼遥望便见城墙之上旌旆齐展,城墙之下五百名控鹤军将士护拥着奉谕前来的文武朝臣,百姓们闻风蜂拥而至,乌泱泱地人头攒动、接踵摩肩。

城门大开,孟守文一骑当先驰入城中,身后三百亲兵个个鲜衣怒马,而他一身黑甲、提枪跨马,跟在最后缓缓地踱进毕止城南门。

夹道人潮汹涌、杂声鼎沸,她看见他在马背上低着头、手中擦拭着一枚羽箭铜镞,仿佛周遭的这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百姓之中突然有人高呼一声“鹰冲将军”,继而十百相传的“鹰冲将军”之声响彻整个毕止南城。

然后他终于在人潮之中抬起了头。

整座风桦楼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纷纷涌至楼台雕栏处,向下张望。她本是坐着,可坐着坐着便再也没能忍住,跟随其他人一道站了起来、踮起脚尖想要去看清他的脸,可那一人一马却被转瞬淹没于人群当中,再也看不见。

……

再次见到他,是在三日后的王宫大宴之上。

她到得晚,恰逢宫宴已开,一路走入女眷席间,听见的皆是谈论鹰冲将军的窃窃细语声。她坐定,然后四下里张望,不需旁人指点,便在对面一众明铠亮胄中认出了他。

他的铠甲虽亦明亮,可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才从战场上归来的血尘气息,便是仅仅坐在那里、什么话都不说,也足以吸引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她打量他许久,只觉他竟不同于她自幼所见惯的那些世家子弟,亦不同于朝中上下的那些文武官员,甚至与戍守京畿的控鹤军将士们也毫无相似之处。

那种从骨头深处透出来的刚硬与冷毅,是须几经战火锤炼、目睹死生无数后才得以成塑的品格。

她的心突然动了动,竟下意识地悄悄凝神,用云蔻所授的飞风流音术去探听他在与身旁的年轻校尉说些什么。

只是好奇罢。她对自己如是说。

可谁知听到的内容却满满都是——

她。

她有些惊讶,又有些怔疑,忍不住再度侧过头望向他,然而却一下子撞上了他亦抬眼看过来的目光。

如凛凛锋刃,却又火热难当,赤裸而不加收敛,雪亮得似要将那厅中灯烛光芒尽数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