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刹间她的双颊陡然生起一场烈火。

又嘶啦啦地一路烧进心底。

至今犹未灭。

……

是夜她出宫出得晚,不曾想会在王宫马场之外又遇见他。

骏马之侧,他探向她的目光依旧如宴中一般火热。她不知怎的,竟为他这目光而在他身后停下了脚步,更是开口叫了他,叶将军。

他亦开口,秦姑娘。

她装出有些惊讶的样子,叶将军知道我是谁?

他自然是点头,却没解释,从头到尾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便如此生从未见过女人似的。她自幼未曾被男人如此不加掩饰地凝视过,耳根虽同心底一并发烫,却鬼使神差般地没有制止他这无礼的行径。

他的话不多。

可每一句都结结实实地敲进了她的心房。

从他那匹脾性决烈的战马,到他盼回军前的归心似箭,无一不在昭示这个男人的刚毅和血性。

但却没想到,他的直白会令她的心如此悸动。

——宫宴之上,我一直在看秦姑娘一人。

——我知秦姑娘早已许给大殿下,这话应算是孟浪了。只是我一个边军粗人,倒也顾不得这王城中的礼数。

若说倾心之始,便该是在那个时候罢?

……

翌日他去谒见淳王,她在王宫马场上领着小翁主们放纸鸢,可心中却又没能忍住,再次悄悄地用秘术去偷听他与淳王之间的对话。

被除河南行营大都统之帅衔,领命重建河南大军。

她心下不禁为他欣喜。

能得收复河南十三重镇的机会,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她自明白。

可当她与他在马场上再次不期而遇之时,她远远望见他那一袭身披硬甲的身影后,心中竟隐隐有些不舍。

此去经年,她与他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而他扬鞭纵马击敌于莽莽疆场之时,心中可还能再记得她?

——听人说,菸河南岸霍丘的竹条是扎纸鸢的上品。

她假作不经意地道,心中却在想,便是他将来果真收复了那河南十三重镇,在军行霍丘之时,多少也能忆起些她罢。

——昨夜想起将军战马,其飙发电举之势堪堪可配‘赤绝’之名,将军觉得可好?

他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是定定地瞧了她许久,然后嘴角不自察地扬起来了一点。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

她凝望着他那一丁点笑,心猛地狂跳起来。

可这马名儿之中究竟藏了何等深意,他定是不会想到的罢。

……

今次他军前大胜,一役收复河南十三重镇、收降均军一万二千人马,千里捷报快马飞传毕止,王谕分传各路诸镇,举国为之震动。

既闻淳王特诏令他提前回都诣阙,她虽盼他能够尽早振旅归都,可心中却早已不似一年前那般坦定。

她被赐婚孟守正一事,他人在军前必亦有所闻。

但他如今心中之意又是否仍如从前一样?

他年纪轻轻便立下如此惊世之功,往后在军中的前程更是不可限量,那剑一般的英挺身影亦早已为毕止城中的世家千金们所倾慕——这般年少英雄,又有谁能不青眼相待。

以他今日之功名,便是求娶淳王之女,又有谁能说不可。

待听见白日里他策马入城之时明拒孟守正之宴邀、却又在夜里径访孟守文之府第后,她便知道他那直白的秉性不仅经年未变丝毫、更是过甚于从前。

但饶是她心中思虑万全,却也没有料到他会对着孟守文说出那样一番话。

而他心心念念间想要的人,竟然一直真的都是她。

纵是她已被赐婚与旁人,纵是要忤逆王上之意——

他亦依旧执意要她不可。

·

秦一轻动手指,合上奏疏,闭了闭眼。

倘是他执意要她,那她又如何肯不遂他之愿?

【十九】

天册元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阳时三刻,毕止王宫。

宽阔的青砖石道直通淳王政殿,叶增不趋不缓地走在上面,步履惊飞一地鸟雀。

殿外高阶上,老内监遥遥望见他的身影,立马疾步走下来相迎,却是拦他道:“还请叶将军止步。”

叶增认出他是常侍孟永光身侧之人,便停了下来,“我奉诏入宫谒见王上,烦请替我传报。”

老内监垂下眼,“王上此刻震怒之中,不论谁人求觐,皆不得通传。小臣奉命来迎将军,还请将军明日再来。”

叶增皱眉,“敢问何事能激得王上病中震怒?”

老内监沉默着,似乎是在犹豫能不能对他明言,斟酌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答道:“王上六个月前曾下诏命,赐婚秦太傅女孙于大殿下,约以明年正旦之初完婚。今晨却接秦太傅女孙亲笔奏疏,表求王上收回赐婚前诏;王上驳其所求,秦太傅女孙乃复上书,言愿抗诏不遵。”

叶增听清,心中大震。

他本已做好了今日上殿便向淳王求娶秦一的打算,却断没想到秦一恰会在今晨抗诏拒婚!

而王诏所出已有六个月,她又为何要拖至今日才要抗诏?

叶增僵了一阵儿,忽而疾问:“王上可有降罪于秦家与她?”

老内监先是点了点头,却又紧接着摇了摇头,“王上念与太傅旧情,已是减罪数等,仅是罢黜了太傅职缺,未曾剥其官俸,亦未降大罪于秦家。至于太傅女孙……”老内监低低地叹了口气,“王上诏命已下,国中朝野文武、诸镇将校凡在其位者,皆不得与之结为婚姻;若有逆命求娶者,皆以不忠之罪论处;终王上在位之年,皆不许其足出秦府一步。”

叶增默声听完,慢慢地攥住了拳。

若以抗诏不遵罪论处,这等罪责确不算重。

但他无法想明白,她究竟是为何要这样做,又为何要陷自己于如此不利之地?

面对如此王诏,他那意欲邀功求娶秦一的打算也再没有可以施展的机会。

且非但无法求娶秦一,怕是此番回都连再见她一面的机会,亦都不会再有了。

·

浅青色的纸鸢迎风而上,摇摆不平。

秦一扯着线轴,一路轻跃小跑,仰脸望着天空,半晌后抿唇一笑,渐跑渐慢,然后手指一松线,将纸鸢直放冲天。

云蔻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瞅她道:“你这模样,倒丝毫不像是被禁足在府的人。”她抬臂指着天上纸鸢,似笑非笑道:“太傅还等着你能自省、上表向王上告罪,倘是在府前瞧见这飘上天的纸鸢,又岂能饶你?”

昨日宫中传出秦一上表抗诏之事,秦菩决得知后自然是被气得不轻,虽是立即代她上表谢罪,却还是没有抚消孟永光的怒火,等来的仍旧是降罪于秦家的王诏。

王诏令秦一终孟永光在位之年皆不得足出秦府一步,而秦菩决更是因怒于府中更令,禁她于后府自省,何时省有悔意,何时才能踏出后府一步。

秦一唇边的笑意有些淡却,两只手抚平长裙上的摺痕,没吭声,走去云蔻身边坐下,又抬头望望天边那渐飞渐远的纸鸢,复微笑道:“老师觉得我是会自省之人?如今我被禁足在府,只好由它代我去看看外面了。”

云蔻蹙眉,欲言又止,终只是抬手替她轻理了一下额前被风吹乱的发,没再说什么。

二人这般并肩坐了许久,秦一忽又轻轻道:“有时候觉得,便是我亲生母亲还活着,也未必会像老师这般宠惯我。”

云蔻淡蓝色的眸子闪出一丝水光,却是笑道:“若你生母还在世,必不会纵你胡闹至嫁不出去的地步。”

“老师明知我并非胡闹……”秦一说着话,耳边却似乎听见有陡风刮过、东西落地的声音。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就见不远处,一只长尾纸鸢正落在了身后的地上。

一根长杆羽箭自纸鸢骨架处横穿而过,尖锐的镞尖没入冬日荒芜的草地里,雪白的箭尾犹在簌簌轻颤。

这根羽箭映目而入,竟是如此的眼熟。

正与一年前他披甲跨马踱入毕止城门时、在马上所擦拭的那一根,无比相像。

她飞快起身,跑过去捡起那只纸鸢,将横穿其上的那根羽箭用力拔了下来,搁在掌心中,轻轻抚过箭杆前端那枚尖锐的铜制箭镞。

这一根雪羽长箭,本该射穿敌军喉甲、埋身于战场血火之中,可此时此刻却静静地躺在她的手中。

这根长箭的主人,双手曾沾腥血无数,可却为她做得出这纸鸢来!

秦一怔怔地捧着这纸鸢看了半晌,蓦地直起身来,拾裙踩上石凳,踮起脚尖,极力向秦府墙外眺目望去。

虽知定是什么都看不见,可她依旧像是能看见他的身影一般,固执且坚定地凝视着那一根羽箭飞来的方向。

耳边似乎响起轻轻一声长弓松弦的声音。

她几乎要以为这是因自己过于想要见到他而产生的错觉。

可下一瞬便又有一根羽箭凌空而入秦府后院之中,镞尖埋地,箭杆之上同样穿着一只深绿色竹篾骨架的纸鸢。

·

秦府后墙三百步开外,赤绝正垂首抖弄长鬃,时不时地发出一声粗喘。它背上的鞍鞯两侧各挂有五只纸鸢,大小各不一,看上去做工极其粗糙,唯有那骨架所用的竹篾是上等竹木所造。

弓弦微微颤动,叶增转身,伸手从赤绝的背上摘下第三只纸鸢。

他抽箭,穿过纸鸢背后的竹篾,搭箭上弦,然后抬臂张弓,对着不远处的秦府朱墙上空引出一个完满的弧度,松指放箭,看羽箭挟风之厉势携纸鸢一并飞入秦府后院之中。

自寰时起,他已在此处等了二个时辰有余。

是从未做过类似的事情,所以竟不知该如何动手,亦不知道该何时动手。

直到他看见一只断了线的纸鸢拖着两条长长的纱纸细尾、自秦府后院中轻悠悠地随风飘出后,他才断了犹豫,用箭射出了第一只由自己亲手做成、又从河南大营千里带来毕止的纸鸢。

他抬头,望向天空中那抹越飘越远的浅青色,半晌后转身,再度伸手去摘赤绝背上所挂的第四只纸鸢。

·

朱罗官巷入口处,许闳牵马立得笔直,一动不动地守着巷口,目光四下里不停地张望着,生怕会有人路过此处,发现叶增此时此刻正在做的事。

直待叶增用箭将那十一只纸鸢一个接一个地射入秦府后,他才渐渐松了口气,放开早已攥得满是汗水的拳头。

早在今晨叶增要他带其来秦府之外时,他的惊诧之度便不足以用言语来形容。

虽知叶增对秦一自去年一遇后便惦念不忘,但他绝没料到叶增会为了秦一做出这种事情来。

身为堂堂的鹰冲将军、淳国河南行营大都统,却会为了一个女人而亲手去做十一只纸鸢,更将这些纸鸢自千里之外的大营兵帐中小心翼翼地带到都城毕止,而且还亲自来到秦府之外、用长箭一个个地将这些纸鸢射入秦府之中!

他深信自己绝非唯一一个不敢相信叶增会做出此等事情的人。

倘叫河南大营中的上将下兵们知晓此事,试问又有谁能相信他们那个平日里对敌冷静刚硬、手里只握长枪弓箭、心中只有杀敌制胜的主帅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来?!

真可谓是……

英雄亦有气短时啊。

他兀自乱想着,全没发觉叶增已至眼前。

“走。”

叶增行过他身侧时道,声音一如往日般平静。

许闳乍然间回神,抬头看见赤绝已是一跃冲出巷口,忙翻身上马,跟着他向北城王宫处行去。

马蹄不轻不重地敲击着砖道,叶增一路无言。

许闳却憋不住话,虽极力克制着却仍没忍得住,破口而出道:“将军一会儿入宫谒见王上……可万莫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什么话是不该说的?”叶增的声音辨不出情绪。

许闳顿了顿,答道:“王上昨日下诏,国中朝野文武、诸镇将校凡在其位者,皆不得与秦姑娘结为婚姻;若有逆命求娶者,皆以不忠之罪论处。将军该不会是忘记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