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增身后的三百名弩骑有条不紊地依令上箭、发射,如是十番。

从城头射下的羽箭越来越少。

夹杂在战鼓声中的咒骂哭号之声也越来越小,最终消弭。

红色令旗在军中左右摇晃,人马终于开始前移。

战鼓擂声一路不绝,逼近城下。

·

“混账东西!直待人都杀到门前了才发现么?!”

孟守正将手中的瓷杯狠狠冲前砸去,怒喝道。

校尉任凭溅起的碎瓷划伤脸颊,依旧是以首叩地,禀道:“大殿下息怒。已有查报,是南城的薛义降了,才叫叶增人马一路而入王城之下都无人发现。”

孟守正连连冷笑,“好!好!我平日是白养了这群没心没肺的东西了!外城三万控鹤守军,竟连它区区三千河南人马都杀挡不住,城头各部不肯互援,亦不敢集兵出城,这也都罢了,谁叫你们从没上过战场,见了河南军旗便吓破了胆!可我万没料到,竟还真有人降了叶增那个粗鄙武夫!”

校尉顶着他的怒火,直言道:“眼下王城城头为叶增麾下弩骑利箭所压制,战鼓擂声惊天,我守兵多惧其威,不敢上城御敌,只怕须得大殿下亲身登城督战,方可一振士气。”

孟守正僵硬着脸,突然起身,“你点两个人,随我一道去将秦太傅的女孙从殿中绑出来,架上城头,好让叶增看个清楚。”

校尉微微迟疑,却仍是应令,起身随他出殿。

向西北方向疾行而去近千步,却见囚禁秦一的偏殿外竟无一人守卫。

孟守正在外站定,怒气腾然:“看守此殿之兵何在!”

校尉皱着眉,快步上前,推门而入,方迈进去一只脚,便重重倒抽了一口冷气。

十二具控鹤军士兵的尸体,被凌乱地堆放在殿门之内。

而秦一已无影踪。

他后背寒毛乍立,侧让开身子,声音有些发抖:“大殿下,这……”

孟守正亦已看清,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指骨因久攥而发白,半晌后终于咬牙开口:“给我搜王城。务必将她找出来,给我捆送城头。”

·

谷时三刻。

城下的战鼓声依然未绝。

叶增驭马于阵前来回缓踱,目光一刻不离城头。

身后弩骑手中横弓已冷了半晌,另有数百名士兵早已下马,准备好了在外城缴得的折梯等物,但等他一声令下,便奋身冲杀接城。

城头稀薄火烟之中,突然慢慢走出一人,浑身缟素白衣,只在腰间系着一条金色锦带。

叶增放眼看清,眉间一冷,抬手止住鼓声。

“大殿下。”他开口道,声音不算高,却足以让城上那一人与身侧左右皆听清。

孟守正在垛口后站定,低眼打量一番城下这些河南人马蓄势勃发之态,当即勾了勾嘴角,冲下放声道:“将之所麾,莫不从移;将之所指,莫不前死——叶将军麾下将士忠勇若此,我手下人马外城失守,确是败得理所应当。”

叶增脸色微动,转而以手握剑,亦是高声道:“河南兵马因奉先王遗谕,乃回师毕止,欲立明主即王位。大殿下如若此刻能悔,尚为时不晚。还请殿下尽撤王城兵防、释所羁朝中文武,我叶增亦将退兵、以表修和之诚。”

孟守正脸上笑意收起,冷声道:“敢问叶将军所奉王谕何在?莫不是矫诏出兵、犯上作乱!”

此言激得城下河南兵马顿起一片怒气。

三千人马皆拔剑,利刃擦鞘而过的声音将浓浓夜色割裂成片。

弩骑不待下令便纷纷上箭,引弓对准城头。

叶增立身马上,脸色亦沉,“回大殿下的话,我叶增所奉之王谕,便在——”他猛地将剑拔出,锋指天穹,暴喝道:

“我河南兵马枪箭之上!”

·

弩骑应声放箭,三百发弩矢齐齐射入城头一排垛口之下,力道狠绝,城头守兵脚下的墙砖似乎也被箭镞凿得跟着一震。

叶增收剑,盯住城上之人,“这箭上王谕,大殿下可是看清楚了?!”

孟守正白衣身影不由后退一步,脸色虽发青,口中却冷笑道:“怎的,叶将军竟是如此心急,迫不及待便要替我那王弟在史书上写下弑兄的一笔么?”

“大殿下当真不悔、亦不撤兵?”叶增未答,反问道,双眉低了一低。

孟守正竟道:“我身为先王长子,继嗣即位乃世间正统,岂有为将军一言所逼之理?悔而退兵的人,当是将军!”

话音未落,他便扬手,从城头上丢下来一物。

那物砰然落地,滚了数丈,停下时外面包裹的素布便已散了开来。

赫然是一颗老者人头。

他又道:“此乃先王重臣、大司农董大人的人头。将军若不退兵,城中守兵便会每隔一刻杀一个勋旧重臣。将军下一个看见的,便将是秦太傅的人头。”

叶增注视着地上人头的目光瞬间转寒。

孟守正负手,“将军若是执意不肯退兵,只怕这王城为将军所破之时,便亦是朝中重臣尽殁之时。到时候将军纵是为我那王弟夺了这王位,却亦将成为我淳国的罪将!”

叶增蓦然抬眼,策马转身,沿阵前轻蹄小跑起来,目光逡巡着麾下人马,高声冷道:“我叶增当初受先王之命,于河南重筹兵马建营,至今已近两年。我河南大军收复失地、固守南疆、戮力抗敌,两年来无一战退、无一战败、更无一战有辱先王之命!我河南大军亦从不知退为何字、败为何字、辱命又为何字!”

他猛地勒缰,赤绝尥蹄、长嘶不止。

“今夜是战,我河南兵马断无退兵之由,大殿下愿杀重臣则尽数去杀,但这王城守兵是撤也得撤,不撤——也得撤!”

孟守正却不信他当真连都中文武的命都毫不在乎,脸色刹然变了,怒道:“你……!”

叶增返身背阵,厉声高吼:“杀!”

黑色令旗磨旋、遽落。

“杀!”

“杀!”

“杀!”

三千二百人马同时放声大吼,层层回音震动王城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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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之中,奉令去搜查秦一藏身何处的控鹤军校尉领着一小队士兵疾步前行,众人额头上皆是汗水满布。

远处忽而传来匆乱的脚步声,间杂着叫嚷呼喝的声音,嘈杂不已。

校尉止步,看着这一群人跑近,随手扯住一个衣甲不整的士兵,斥道:“发生何事了?竟如此失纪!”

士兵慌乱道:“方才有消息传来,道大殿下登城督战、却为叶增一箭射杀!城头守兵军心涣散,河南兵马破城之时近在须臾!”

校尉僵怔,随即厉声质问:“从何而来的消息?其真假安可辨之?”

士兵随手冲身后一指,“便是那两位将军前来告知属下们的!”说罢,便挣脱校尉拉扯,头也不回地跟随众人继续向前跑去。

他身后的数名士兵闻言见状,皆跟随这一群人的步伐冲向南面。

校尉来不及制止,回头望去,就见人群最后的两个男子身着控鹤军将甲、脸上脏血覆面,不由冲上前行揖道:“二位将军是从城头下来的?大殿下果真身死军前?”

其中一人瞥他一眼,挑挑眉,点头:“若非大殿下果真已死,老子编此谎话岂非不要命了!眼下城中各处守兵闻得消息皆已撤防,全都奔往南面去抢着开城门迎叶增了——须知外城那个薛义,因降了叶增,立时便为自己及麾下弟兄们换了富贵荣华!今次倘是能够打开城门迎河南军马入王城据守,所得封赏必逾薛义!”

校尉脸色一阵发白,似乎仍不敢信。

那人往地下轻啐一口,“大殿下已死,你若还想负隅顽抗,是想逼叶增放手屠军不成!”他拍拍校尉的肩膀,“我等如今大势已去,还是仔细考虑自己小命为妙!”

校尉闻言,神色有些颓然,将要回身时,却似又想起了什么,反手扣住那人的臂弯,皱眉问:“将军在城头看见大殿下登城督战时穿着什么?”

那人大咧咧道:“大殿下登城时身披一件鹤羽大氅,威风凛凛!”随即又叹:“只可惜没过多久便被叶增一箭射死了,惜甚、惜甚……”

校尉听着,脸色立刻变了,扣住他臂弯的手更是用了十二分的力,喝道:“何处来的反间!险些便将我也蒙骗过去了!”

说着,他的手便摸去身侧拔剑。

然而面前银光一闪,还未反应过来时,他的腹前便被插入了一把短柄匕首。

剧痛来袭,校尉额上涌出豆大的汗珠,咬牙看向那人身旁站着的另一名男子,表情似乎是不信他的速度如何能快到这般不可思议。

石催握住短柄,利落地向下一划,在人倒下之时,又谨慎地抹了一刀他的脖颈。

许闳在旁搓搓手掌,似乎是略有歉意:“一路放谣而来,已劳你替我杀了五个人……待今夜事毕,明日我请你去毕止城中最好的酒楼喝酒。”

石催收起匕首,撇了撇嘴角,“叶将军不放心你孤身一人探城,果然有其道理。”他又皱起眉,“你若逢人能够少说几句,便也不会几番露出破绽。”

许闳摸摸鼻子:“我又未亲眼所见,岂能知道大殿下穿了什么!”

石催四处转望,又顺风侧耳细听,“王城四下守兵皆已信谣而走,莫论是四散逃命还是临阵倒戈,好歹不会再有心思顾及那些被羁押的朝中文武了,却不知城外战势现下如何?”

许闳一边动手脱身上这袭控鹤军将甲,一边道:“想知道还不容易?但往城头去看看,不就全清楚了!”

·

暗时一刻。

城墙之上混战一片,火烟如雾。

控鹤军守兵力有不逮,因惧叶增麾下人马之凶悍攻势,四下逃窜者多不可数。

孟守正拄剑城头,亲自督战,连连斩杀畏敌后退的士兵,一身素服杀得血溅通红,喝吼不止:“一个都不准退!畏敌后撤者,必死!降敌投诚者,必死!”

士兵们受其威慑,后撤的步伐一时暂缓,只得返身硬着头皮与之再战。

血战之时,一人飞奔而上墙头,近身咬牙禀道:“大殿下,外城其余几部因闻南城已降、叶增眼下正于王城之下酣战,皆做壁上之观、不肯来援!”

“反了!当真是反了他们了!”孟守正气得浑身直抖,转身向城下去看,入目便见那一面青底白字的叶增帅旗,当下更是气血攻心,喉头一阵腥甜,双腿发软,险些摔倒。

亲侍连忙将他扶住,急道:“大殿下,眼下城头战势胜败可辨,殿下不如即刻后撤,携玺趁夜出宫,移檄它镇,以先王长子之身号令诸镇集兵前来勤王!”

“绝不可能!”

孟守正将他一把推开,狠狠挥剑道:“明日便是新王即位之典,一旦让他孟守文得以称王,诸镇谁还有胆子敢集兵回都勤王——那可是光明正大的谋逆篡位!”

他重重喘出一口气,“只要再守一日,待我行过即位大典,谋逆乱臣便是这叶增,到时莫论何人皆可诛之!”

说着,他又冷笑:“叶增虽敢放火烧那外城南门,但却绝无胆子敢连这王城宫门也烧!此门乃是双层包铁重木而造,你以为他能强攻得破?只消守住城头,他河南人马便无任何可惧之处!”

夜如墨倾,城下忽起遍地火把。

骤然传来嗵然数声巨响,两扇重木门板同时倒地,激起一片巨大的烟尘。

城头众兵闻之,身形皆是一滞,继而面露不可置信之色。

“怎么……”亲侍站在孟守正身侧,声音发抖,“怎么可能……”

烟尘悠悠散尽,露出墙下一众弃甲投诚的城内守兵身影。而那两扇双层包铁、由重木打造的王城宫门,便是被他们自城内主动打开卸下的!

而他们之中甚至有人在冲城头高声嚷嚷:“弟兄们!大殿下既已战死,我等自然投诚为上、保命为先!”

“胡扯什么!”孟守正额头青筋暴现,持剑右手抖得不能自持,冲身侧亲侍厉声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亲侍只有瞠目的份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须臾间,已有河南兵马踏过倒下的城门冲杀而入,凶蛮的吼声震破天际——

“王城已破!投诚不杀!”

“王城已破!投诚不杀!”

“王城已破!投诚不杀!”

城头正在浴血作战的控鹤军士兵们一待听清,立刻纷纷丢下手中兵器,继而争先抢后般地冲城下奔挤而去。

“大殿下!”亲侍猛地双腿跪地,声音中似也带了哭意:“还请殿下速速下城、趁夜出宫!”

孟守正僵立不言,脸色犹如死灰一般。

蓦地,他右手抬剑,刃转颈侧,竟欲自刎。

“大殿下!”亲侍惊呼,慌忙便从地上爬起,欲将他拦住。

凌空而过一枚响箭,尖啸声中平头镞矢分毫不差地打中他的手腕。

孟守正五指一张,长剑落地。

城侧马道上传来急促蹄声,下一瞬战马腾跃,褐色长鬃如翎张扬,稳稳落蹄于他身前。

叶增挽缰立马,手中寒刃打斜刺出,剑锋正抵孟守正的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