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下纵是欲死,此刻亦由不得殿下自己做主了!”

【二十八】

天册二年三月初十晨,叶增破毕止王城,收俘淳国先王长子孟守正,勒兵宫城之外,遣将报孟守文。

·

天色蒙蒙发亮。

许闳急鞭策马,自王城一路驰抵孟守文府上。

随守卫亲兵入内,廊径俱是熟悉不过,经年未变。

院中青草露尖,孟守文坐在石桌旁,脸上略有倦容,显然亦是一夜未眠,可眼中却明亮如斯,似乎正是在等着他来。

“三殿下。”

许闳单膝跪地,这一礼行得极是端忠。

孟守文看着他这一身脏血,不由能想见那其余三千河南兵马当是何等奋猛,才能够在短短一日不到的时间内连破毕止三层城防、在新主即位前的最后一日夺取王城兵权。

“叶增遣你来的?”他问。

许闳利落点头。

孟守文示意他起身,又问:“我那王兄,眼下是死是活?”

许闳答:“大殿下已为叶将军生擒,眼下正被囚于宫中。王城守军倒戈者数众,将军尽数收缴其兵械,仍聚其众于王城之内,但等三殿下发落。”

“还用说么?”孟守文眼中的光亮暗了下去,“尽数坑杀。”

许闳垂首,“叶将军释王城中为大殿下所羁之文武重臣,然勋旧老臣们不肯出城,皆言愿等三殿下入宫、以商明日新王册典诸事。”

孟守文缓缓抬眼。

许闳又道:“叶将军勒兵于王宫之外,封宫门以俟三殿下之驾。末将奉命前来,还请三殿下即刻入宫!”

孟守文起身,微微斜眉:“叶增领军进驻王城,却不亲自前来拜府相请,他这战功在握的将军架子,如今竟是越发大了。”

“这……”许闳脸色忽而变得有些尴尬,“禀三殿下,叶将军身负其它要事,一时脱不开身,因怕耽搁久了又生变故,才遣末将急速前来相请殿下……”

“哦?”孟守文的眉毛又挑高了些,“你倒说说,他那‘要事’为何?”

许闳吞吐着,“叶将军的要事、要事是……”他的额头漫出层薄汗,因见实在相瞒不过,才一横心,招道:“三殿下有所不知,当初大殿下将朝中重臣羁押入宫时,也一并将秦太傅的女孙囚去了……”

孟守文闻言,眼底立即了然。

半晌,他才略略一笑,道:“既是如此,那便由他去办此‘要事’罢。”

·

策马行过马场旁时,叶增不禁勒缰放慢了马速。

脑中忽闪而过的是两年前王宫大宴之夜,他牵着战马在此与她相遇的那一幕。

……

夜风吹过,她及腰的黑直长发轻轻飘动,一对红色阔袖下露出一截雪白皓腕。

她抿着唇笑,轻声问他,这马儿可有名字?

……

赤绝似乎通晓他心,蹄下渐缓,在马厩之外缓缓停下。

叶增回神,翻身下马。

四周静谧,他推门而入。

几匹马儿在里面安静地咬嚼槽内草料,放眼望去竟无一人身影。

叶增轻微皱眉,继而朝里面走去,终于在尽头几堆大草垛的后面发现了她。

光线昏淡,她蜷在草垛中间,埋头沉睡。

他看清,心不由一落,又轻轻走近她数步。

因数日来无人顾及打扫此厩,厩中此刻满是草香、粪臭、铁腥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便是他这个常年混迹于军营、与战马日夜为伴的人,也觉得有些难以呼吸。

可她却像是累坏了一般,全然不觉异臭难闻,更不怕自己性命有虞,俨然一副放心至极的模样,竟在此处睡得又香又沉。

不自察地,叶增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他弯腰蹲下,替她将长发中纠缠的干草短茎挑拣出来,然后一把将她拦腰抱起,返身走了出去。

她在他的臂弯中动了动,似乎将醒,可转而便又沉睡过去。

赤绝见他出来,立马踏蹄靠近,好奇地扭转马头,长鬃一扫她的裙摆。

叶增将她托起,横置于赤绝背上,牵过缰绳,慢慢地沿来路走回去。

难得赤绝今日格外乖顺,行进间步子极稳,连他都感到有些诧异。而她似乎是困意袭顶,一路上都是将醒不醒,偶有几次睡得差点滑下马背,亏他眼疾手快将她扶住,才没叫她摔下地来。

·

一路慢行数千步,直待走出内宫阙丛,才见张茂驭马来迎的身影。

“叶将军。”张茂瞟见睡在赤绝背上的女子,便知趣地将声音压到最低,“秦府的人接太傅之信,已遣人来接秦姑娘了。”

叶增颔首,又侧头看了一眼她沉睡中的侧脸,眉头不由一软。

张茂纵是好奇万分,却也不敢直盯着他二人看,只低头又道:“方才来报,三殿下驾从已近王城之外,将军是否即刻移步宫门?”

叶增点点头,将缰绳交给张茂,低声嘱咐:“将她亲自送至秦府来人的手中。”

张茂应令,小心翼翼地牵过缰绳。

·

待叶增返身、向宫门行去后,秦一便在马背上轻轻地睁开了眼。

她的脸色有些潮红,双眼湛澈,目光一路追随着他远去的背影,半晌才又轻轻地闭上了眼。

牵马前行的年轻将领脚步轻缓,马背上下轻慢起伏,带动她的心潮亦上下波动。

早在他弯腰蹲下、伸手替她摘去发间稻草的时候,她便已醒了。

当他将她抱起,她真切地闻到他那一身腥血臭味,不知怎的,眼中竟瞬间涌出汹涌潮意。

被囚禁在王宫内殿中整整九日,时时心忧祖父安危,夜里无一刻敢深眠,终是盼到他率军回师毕止。

而她从未想到,那个于阵前厉声暴喝、冷血杀敌连眼都不眨一瞬的他,竟也会有如此温柔的时候。

隔着厚重冷甲,他却不曾知晓她的心跳得有多快。

·

宫门大开。

叶增按剑而立,身后三千人马阵列森然,乌泱泱的甲胄血色相连。

远远地,百骑亲兵簇拥着一身缟素的孟守文,不急不缓地驰近。

天边浓云裂开一条细缝,初升朝阳迸出一束金芒,将孟守文的白衣白马映得明晰刺眼。

叶增以剑抵地,蓦地单膝下跪。

犹如无声之令一般,他身后的三千将士不约而同地振甲拄剑,单膝下跪,声震王城大地。

“三殿下!”

他垂首,高声道。

“三殿下!”

三千将士皆垂首,齐声高喝。

朝阳如畏此势,金芒一闪,便又缩入浓云之中。

孟守文慢慢勒停坐骑,翻身下马,走上前去,弯腰欲将叶增扶起,“河南将士们血战不易,何必列行此礼!”他环顾一周,高声又道:“待明日大典礼毕,逐级封赏!”

叶增叩首,“谢三殿下!”

三千将士亦叩首,“谢三殿下!”

孟守文待叶增起身,更是亲执其手以示众人,与他一同行入宫门。

·

遍地杀戮之色,整个王城之中都徊荡着浓腥血气。

孟永光生前的政殿内外俱是阴冷之色,里面更是空空荡荡,毫无人息。

孟守文迈步上阶,入内,将灯烛点燃,搁在御案之上,伸手缓缓拂过镶刻有兽首的案角。

叶增注视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忽觉这安静之中恸意涌流。

许久,孟守文回身,脸色平静如常,眼底亦无悲意,唯声音凉得透底:“我恨不能杀了他。”

叶增自然知道他所指为谁,却只道:“殿下节哀。”

“你亦以为我不该杀了他?”孟守文问。

叶增一声不吭。

孟守文不以为意地冷哼,“我知你与那帮老臣们皆是一样的心思,以为这弑兄之名,我是背不起的?”

叶增摇头,“如今大局抵定,三殿下若是执意动手,又有谁能说不可?只不过末将曾听大殿下说起,三殿下自幼胸有大志、尝愿能效武成帝之文治武功,而三殿下既是心中想要这天下,便不能做如同那裴氏贼子一般的弑兄叛父之人,更不该留任何可供裴氏伪庭借机挞伐兵讨的把柄。”

孟守文静默,随后道:“说得好。”

“经此一战,控鹤军不可再倚,毕止城防依你之见该当如何?”他又问。

叶增道:“末将以为当传诏诸镇大营,令各出一两千人马赴毕止,重建京畿戍军,另选精将统练。”

孟守文瞟他,“交由你如何?”

叶增稍有皱眉,不语。

孟守文看出他的心思,“怎的,舍不得河南那一万八千人马?”

叶增依然不语,但神色已是默认。

孟守文道:“谁也未说要将河南大军从你手中夺走。你留都典兵,河南大营由你另派亲将暂领大都统之衔。除京畿戍军之外,河南、河北、永沛、西川、剑阁这五大边营的兵务亦归你所掌,边事札子直呈于你裁决。”

叶增脸色终起波澜,略惊:“末将以为若如此,则恩典过甚。”

将淳国大半个疆域的边军尽数交由他掌中,这是何等的恩信!竟让他一时不敢轻受。

“论战功论声名,淳国将臣之中再无一人能比你更胜此位。此非予你之恩典,但为我淳国强兵而已。”孟守文一字一句,“不必多虑,但受无妨。”

叶增垂首,“如此,则末将谢殿下所信。”

孟守文忽而低笑一声,“至于予你之恩典,我已另有打算。”他盯着叶增,“你替我夺了这王位,我便回送你一个婚房,如何?”

叶增一下抬起头来。

孟守文瞧见他脸上神情,不由又笑:“本是打算赐你一座将府,由你自个儿去提亲并行六礼,可如此算算最少也要数月,我只怕你是等不及了。明日新王册典之后,便赐你与秦太傅女孙婚配,即日完婚。婚房便设在秦府,你叶将军不会以为委屈罢?”

叶增怔迟半晌,“眼下尚在先王丧期……”

孟守文一挑眉毛,脸色竟是严肃:“因而我说送你一个婚房,而非送你一场婚宴。明晚成礼,三个月后再设婚宴,叶大将军以为如何?”

叶增看出他是有意促狭,不禁一时无奈,低声道:“末将以为……”

“便如此定了!”

孟守文语气武断,撇眼又道:“你不谢恩?”

叶增无法,只得退身半步,垂首行礼道:“末将……谢三殿下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