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天册四年秋,十一月十六。

印时一刻,吉时。

毕止王城,东门大开。

仪卫沿城道分列两侧,长戟齐竖、甲胄相连,金属的冷色光泽一路纵深,将这两扇恢弘威严的金钉城门与远处那肃穆森然的昭明殿衔为一条笔直的线。

六匹青马驾着翟车,缓慢而矜雅地行入城门。马儿胸前的铃拂发出悦耳的响声,在这条由铁甲利器围成的通道上留下一串柔软的蹄迹。

金根朱牙的车轮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车厢四周插饰的翟羽随之轻颤,四壁镂刻的云凤龟纹在暮秋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精美;轻风吹动深青色的罗幰,紫丝络网浅浅张开,露出车内赤红色锦褥的半缕小角。

有士兵忍不住悄悄抬眼,就见那下面的一双青舄上缀了几朵金饰,迎着阳光刺痛人眼。

风中似乎缠绕着异域飘香,令人嗅之沉醉。

·

奉谕前来观礼的朝臣们在昭明殿下黑压压地排了一众。文武皆着大礼朝服,青衣纁裳,玄甲明胄,相互映衬之下更显此番淳王册后大典之隆重。

昭明殿朱门俱开,通明透亮。

正殿高座上的年轻男子身着绣有山、雉、火、虎、蜼五种纹章的黑色衮衣,王冕冠顶、犀簪导发,白珠九旒的后面隐约可见一张瘦而英俊的脸。

与殿下臣子们恭肃敛容的仪态相比,他的神色却透着一丝漫不经心,好似这一场繁重仪典的主角根本不是自己,而人在这一袭华服的衬托之下也是显得愈发的冷淡孤傲了。

担任册宝使的年长礼官双手捧着玉匣,由殿下按阶而上,一路躬身行至他座下,恭敬地道:“王上,吉时已到,翟车亦已至殿外。”

座上的人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依旧在批阅那些摞在王案上的章本,语气亦是凉薄:“那还在等什么?”

礼官抬起苍老的脸,看着这位年轻的王者近乎蔑视礼制的举动,却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不得不默默捧匣退至一旁,朝殿下候着的数名礼官点了点头,示意册典开始。

礼官们得令,在向殿外众臣宣敕之时,心中都如铜镜一般明白——

他们的王上虽以黄金万两、钢铠千具为聘,派淳国海军从北陆接回了这位蛮族公主,又命诸臣以东陆诸侯王册后应有的典制礼仪来对待这位蛮族公主,似乎令鄂伦部的人以为他是真心诚意地想要迎娶她,可在他心中,却对这位出身低贱、即将成为他的正妻和淳国王后的北陆蛮族公主,是极为轻慢且不屑的。

殿外,六匹青马驾着的翟车缓缓停稳。

四位辇官抬起银饰朱梯,稳稳妥妥地置于车幰之下。

轻罗幰衣被宫人用细木支起,车内的女子被人轻轻托扶着手臂,沿着银梯一步一步地走下车。

抱袖垂首站在阶下的诸臣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睫。

一双做工极尽精巧的金饰青舄率先进入他们低垂的眼帘,随后是垂荡在衣外的两组朱绶白玉佩,再往上则是翟纹赤质、以青罗织就的祎衣以及同色蔽膝;倘若有人的眼皮再抬高些,便能看见那微微隆起的丰盈胸脯之上露出的半截黑白纹章的领缘。

一切皆是按东陆诸侯国册后舆服之制而定,分毫无差。

阳光遍洒殿阶,她就在淳国众臣收敛而压抑的窥探目光下一路款款而上,被青色革带约束的腰肢纤细而柔软,几乎不能令人相信她是来自于那个人皆粗壮有力的北陆蛮族。

衣摆在阶上轻曳而行,殿下诸臣也随之转身,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抬起头来,正视她的背影。

她的深棕色长发被精致地盘梳起来,玉冠上纹有凤章,脑后的一十二株金花熠熠生辉,衬得她露出领缘的那片肌肤愈发白皙。

一束束目光如同钉在了她背后一般,挪不开来。

她似乎是不太习惯于这一身东陆华族的衣饰鞋履,足下异常小心翼翼,就这般慢慢地一步一阶,待走到殿前,才轻轻一顿,然后下意识地扭转过头,望了一眼自己走来的路。

殿下没有人能看清她的目光,可却皆被她的容貌所惊艳,一时间低浅的抽气声此起彼伏,俱是无声的惊赞。

虽然早自她踏上东陆的那一刻起,北面迎亲人马中便有关于她容貌的赞言传来,可似乎是直到今日此时,毕止的这些文武臣僚们才肯真真正正地相信,这个有着一半羽人血统的蛮族鄂伦部公主竟是真的如此美貌。

·

殿内,年长的礼官奉匣宣敕淳王册后诏命,将册宝授予新后,随即带领一众礼官降阶叩拜,再领殿下诸臣叩拜。

在她身后阶下,百十位淳国文武匍匐在地,不论他们心中是否真的情愿,都以这最高的国礼向她表明自己从此以往的忠心与敬重。

臣子们的呼拜之声震动丹墀,然而居于上位的年轻男子却似听不见一般,仍然在专注地批阅案上章本,待殿中册后初礼完毕,他才悠慢地搁下手中朱笔,缓缓一抬眼。

就见宏阔的大殿之上,身着东陆繁饰华服的蛮族公主捧着淳国王后册宝静静地站在中央。阳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使她站立的姿势似乎透出一种孤独的倔强。然而这倔强之中,又略微显出一丝手足无措,好似她完全不知接下去该将如何是好。

隔着数丈之远,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她此刻的不安尽数落在他的眼中,然而他却无意为这个完全不知东陆王族礼数的蛮族少女解围,内心深处竟涌起一股谑弄之意,望向她的目光中凉意恣肆。

礼官久等不到他的敕令,竟也不敢妄动丝毫,依旧领着众臣于阶下静候,而由她孤立于大殿之上。

阳光如金沫般四散飘碎,她全身沐在其中,皮肤如同甜腻的蜜糖,连卷翘的睫毛都变得金茸茸的。

忽然间,她微微偏过头,仰脸望向不远处的王座之上。

并且是毫无悬念地,触上了他的目光。

男子英俊的脸庞不曾受到殿外阳光的照耀,故而显得有些冷暗,甚至带了一丝寒气。他在看清她容貌的瞬间脸色微变,可随即又轻轻皱起了眉。

不过短短几瞬之间,她看见他的脸色经历了平静、惊艳、犹疑、不怿几种变化,而在他最终收回的目光中,竟含了隐隐的怒意。

她却久久不曾收回目光。似是不知自己此刻的行径乃属极端无礼,她仍然微仰下巴,满是好奇地打量这个用万两黄金千具钢铠作为一国聘礼、派强兵战舰将她从北陆接至这座布映了千缕霞光的金壁王宫、将要娶她做正妻的年轻东陆诸侯王。

又仿若是不曾见过如他这般丰姿俊秀的华族男子,她打探他的目光中透着蛮族人那独有的露骨放肆,可一双明眸中流露出的却是一派空灵单纯的赞美。

他被她注视得面孔逐渐僵硬,浑身皆不自在起来。

良久,他感到自己本是冷硬的心肠被这一束灿阳下的目光所渐渐软化,胸腔深处似乎响起一声轻微的脆裂。

坐在阴影中的身子终于动了下,冲阶下的礼官引臂一指,示意免去后面的诸多繁礼,将她直接送入内宫。

年长的礼官得令,缓缓吁出一口气,有冷汗自额角滚落。

正将上前时,却闻身后自极远处飘传而来一阵急碎的马蹄声——

众臣不约而同转身回首,只见目之所及处,一骑天翎军披挂的士兵风驰电掣般奔入因行册后之礼而大开的王城东门,下马后交呈城门守卫一物,而后那奉守城门的仪卫统领竟不顾这仍未结束的淳王册后大典,立时排开两列甲胄相连的守卫手中长戟,疾步上前,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至昭明殿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单膝滑地,口中高声急道——

“北境战报!”

·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同样惊到了始终立于大殿之上的她。

她终于不再无所顾忌地打量王座上的那一个男子,而是有些懵懂地回身,转而将目光放向阶下那些同样尚未反应过来的众臣之间。

士兵垂首,双手却高举战报,跪姿端肃。

她看见众人犹自怔僵,唯有一位站在阶下右首前列的武臣迈步而出,穿过层层人群,走至士兵身前,径直收过那一封被高呈过顶的战报。

士兵任由他抽走手中之物,恭行军礼道:“叶将军。”

被称作叶将军的年轻武臣当着众人的面阅过战报,而后一言不发地转身上阶,眉宇清冷地迈过殿槛,踏上丹墀。

他似乎是看不见立在殿中的她,一路自她的目光中走过而目不斜视,眼尾犀利,嘴角抿得紧直。

她不禁注目,看着这位剑履上殿的年轻将军走至王座前、呈上手中战报,又听见他以并不刻意趋避的、不高不低的声音道:“晋国战书。”

寥寥四字,却足以惊动殿上殿下。

王座上的年轻王者皱眉,却未如众人料想中那般动怒。

片刻后他拂袖站起来,缓缓走下王座。

殿下的臣子们看见他伸手做了一个令众人平身告退的动作,然后便见礼官奉他的旨意上前,将那个方被册为淳国王后的蛮族女子引向殿侧通向内宫的廊道,继而从外面将昭明殿的朱门一扇接一扇地合上。

在殿中逐渐消退的光影里,众人只来得及看见他的脸庞上掠过一扇扇的黑影,然而随着最后一扇朱门的轰然关合,便再也看不见里面一丝景象。

【八】

隔绝了外面的阳光,整座大殿中霎然便变得暗黜黜的。

叶增亲手将宫灯点燃,置于案上一角。

那一封加盖了国玺密泥的晋国战书被孟守文紧紧攥于掌中。他在殿中幽暗的光影中慢慢踱着,终于在不被众人窥见的这一刻爆发了怒气:“晋王王韶威——这个被博日格德嘲笑为熊包软蛋的男人——而今竟也敢发兵犯我淳国海疆?!”

他将手中战书重重摔下地,冷冷道:“‘奉天启皇诏、西发海军讨逆’,我还当是谁给他的胆子,原来仍是南面的裴贼。”说着,他又用力一挥身上的黑衮大袖,狠声道:“今日便下札子至北海大营,令彭泽成即刻统军东出击敌,一刻都不得耽误!”

叶增沉默着不言,任由孟守文将一腔怒火发泄出来。

这一封战书上的字句他方才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裴沂此番于天启下诏、令晋国自霍北军港西出海军以伐淳国,所擎的名号便是淳国悖逆均廷、未请皇诏便私与蛮族鄂伦部缔盟联姻之事。

他深知孟守文一直不快于当初因需借力备兵而为博日格德趁机所邀迫之事,今日册后大典更见其处处轻慢鄂伦部公主,而晋国这一封因淳国与北陆缔盟而举兵伐淳的战书偏在此时送至,孟守文这满腔怒火确是可以想见、亦是理所应当。

半晌后,叶增弯腰拾起地上的战书,掸落上面扑落的轻尘,开口道:“臣以为博日格德所言无误,以王绍威之胆略,固守晋国疆土且懦而无能,况西伐淳国乎?晋国自天仁十四年为休国大败后,便不敢再得罪裴氏一分半毫,此次西出海军伐淳,只怕亦是为天启所逼下的无奈之举。依臣之浅见,王上此时不当令北海大营东出击敌。”

孟守文的目光扫过来,眼中略疑,“你是何意?”

“臣用兵多年,还从未见过在战书中写明自己将要自何处发兵的主帅。”叶增用手指轻点那战书上所说天启令晋国自霍北西出海军的字块,“想必王绍威此番是不欲与淳国战,因而特在战书中注此漏洞,好叫淳军有所防备,亦为自己留有余地。”

孟守文仍是疑道:“岂知此非王绍威之计、欲诱淳军上当?”

叶增却摇头,“倘晋国此番果欲伐淳,又何必多此一举下此战书,直接趁淳军无备而奇袭我北面军港岂不更为便宜?臣料王绍威定是心疼手中兵马,不愿因天启之故而折损晋国精兵——须知晋国虽是连年畏服于天启,却未必是真心臣服于裴贼——但又不得不西发海军做做样子,以免天启论其畏战之罪而诏澜州其余诸侯共伐晋国。王上莫要忘了,当初宣帝被彭王囚于夏阳,王绍威受天启宰相密诏三番竟不发一兵,一个因畏战而连自家天子都视而不救的人,如今又哪里来的胆子敢为了裴贼而出兵犯扰素以舟师海军为傲的淳国?且以淳国如今兵威,晋军焉有不惧之理?”

孟守文深深思虑,不由眯眼,“简言之,便是晋国虽不欲战、却不敢不战,虽出兵伐淳、却亦不敢得罪淳国,竟冀望能不损一兵一马全身而退?”他不禁冷哼,“这个王绍威,竟当真是熊包软蛋一般的男人。”

叶增点头,又道:“若依臣之见,王上应下密札于彭将军处,令北海大营佯出海军,但不可见敌即攻,当见机行事;若晋军见我出军便不战而走,则我亦不必穷追其军,如此也可省我兵马粮秣。王上今之雄心全在南下,则北疆战事不举为妙。倘王绍威今次果真不欲与淳国战,此亦我军幸事。”

又是沉吟许久,孟守文忽而抬眼瞟他,“便由你挂帅出征,至军前面授此间机宜与彭泽成。”

叶增微愣,随即果断拒绝:“臣不习海战,倘使此番挂帅,若军前决策一旦有失,将置北疆诸营将兵于何地?”

孟守文全然不理他的拒意,“我自有思量,你只需奉谕便是。”

谁知叶增拒意坚决,深皱眉头道:“王上此谕不可妄下。”

孟守文走近他,盯着他:“依你先前之言,此番淳国海军与晋军多半不会真的交战,你是否精通海战,又有甚要紧?”

“王上所图究竟为何?”叶增眉头皱得愈深。

孟守文微不可见地扯了下嘴角,“在淳国南疆战功赫赫的鹰冲将军,倘是能在北疆亦得功名,这朝中上下的世家文武还有谁敢再不满你的出身?将来待你权领三军、提兵南下之时,又有谁敢说我淳国之中还有比你更通四境各军、比你更功勋卓著的将领?而你之名将盛誉,亦将再次遍传东陆,令天启均廷不战自惧。此番王绍威既予我如此大好机会,我又岂能不用之?”

叶增闻言思索片刻,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脸色唰地一黑,神情竟是有些不豫,沉声道:“夺北疆诸营将兵之功,此臣所不愿也。”

这是孟守文头一回遭他当面抗令,不禁亦黑了脸,不快道:“你所愿为何?”

“此北疆战事,自当择北疆诸营良将为帅;此战若叙其功,自当归于北疆帅将。”

孟守文闻言瞪他,“你身为将臣,所图为何?”

叶增微愣,旋即利落道:“安国。”

“此番令你挂帅北上,是为安国否?”

叶增沉默,良久答:“是。”

“那还有甚可多说的?”孟守文收回目光,神色已表明自己不愿于此事多言一字。

叶增便不再进言,可亦未受命,依旧用沉默表示自己对他此番决定的不认可。

然而他的沉默并没能持续很久,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之声,继而殿门被人猛烈地叩响,不待孟守文应声,那最中间的两扇朱门便被骤然撞开,殿外的内侍根本来不及阻拦,几位淳国德高望重的世家老臣便已持笏硬闯进来。

“王上!”

“王上!”

“王上!”

他们甫一入殿便跪倒在丹墀之上,声泪俱下地叩首,口中连连念着这二字。

孟守文惊讶地转身,待看清了来者为何人后,又微微凝起了眉头。

这三位代表了淳国外朝最高权力的世家耆老——掌国政的大司徒陶询、掌谏议的大司空徐怀常、掌武事的大司马邓甘——虽平日里多有不和,然而今次竟是极为罕见地齐齐聚首前来觐见。

他心下自然不解这些老臣此时闯入殿来是为何要事,但已下意识地前迈两步、弯下腰去搀扶最前面那一人,口中道:“徐卿何故如此?起来说话便是。”

这位金印紫绶、位列上卿的淳国大司空此时正额首抵地、涕泪纵流,然而却意态坚决地拒绝了孟守文扶他起身,仍旧跪着开口,声腔沙哑而苍老:“臣等曾佐助先王治国二十余载,今不忍见淳国基业毁于王上手中,乃拼死前来犯颜进谏!”

这短短数语有如碎石落地,震得空无一人的大殿内旋起铮铮回音,入耳如针,刺烈非常。

闻言,孟守文脸上方才惊讶的神色逐渐消褪,转而浮上了一层冷淡的朔青色。他静立半晌,将面前跪着的三人一一打量了个遍,眼底已掠过些许了然之色,嘴角却扬起一个堪称和煦的微笑,淡声问道:“我有何德政阙失之处,敢劳三公亲来问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