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空徐怀常这才抬起一直低垂的头颅,炯炯目光笔直扫向孟守文身侧挺立笔直的叶增。他此刻面色沉着而略微骄然,再开口时声腔已转为高昂,语气中更是带了谏臣那特有的狠辣和不留余地:“王上岂不知——武将可乱国!”

“此话何解?”

“叶增出身猎户之家,不闻兵书、不通国典,当初不过一边军大将,而王上竟授其统率京畿戍军之重权,又以其独领淳国南面五大边营,使其上可凌天威、下可御万卒,国朝故事中何曾有过这等先例!而叶增既得王上倚重,竟自怙宠僭妄,屡屡进劝王上修武备、缮兵甲,全然不顾仍对淳国虎视眈眈的天启裴氏及澜州三国,又为了十万北陆战马而唆使王上与蛮族鄂伦部联姻缔盟,终是招来今之大祸——晋国奉天启之诏出兵进犯淳国北海疆域,此等骇人消息,王上以为摒退众臣,臣等便不会知晓了?而边疆战报,王上不诏众臣廷议,却独留叶增一人于殿上商议,此又是何理!”

言毕,徐怀常再度肃容叩首,高声道:“臣等以为王上今之行思,全为叶增所惑,乃视家国大业为儿戏。臣等奏愿王上倚信于国中忠臣,勿效庸主所为,切防武将生乱!”

跪在左侧的大司徒陶询亦叩首而道:“当初北蛮遣使来议缔盟一事,臣等当廷谏诤不可,然竟不为王上所采信;其后王上一意孤行,与鄂伦部大王子于宫中歃血为盟、又派人持节迎回了那个连话都不能说的蛮族下等女人,却不知今日会再陷淳国于战乱之中!倘使王上当初听信臣等之言,又岂会再次惹怒天启、徒招北疆祸事?”

随着他们的进言一声高过一声,孟守文的脸色亦是一层接一层地黑了下去。末了他倒未作色发怒,亦未即时言语,只是撇过眼看了看身旁的叶增。

叶增此时意态镇定,脸上一如平日般没甚么表情,令人完全分辨不出他此刻是何情绪,唯有那一双眼黑得明光彻亮,使睹者心生寒意。

片刻后,他缓缓抬脚,向前迈出一大步。

这一步竟惊动了跪在丹墀上的三位重臣。他们不由自主地抬眼,顺着面前男人膝下的玄甲细叶一路向上望去,探过那一片片菱纹金银甲饰、腰间漆黑的扣带、外形简朴却质感非凡的佩剑、鳞状编缀的锻铔,最后直通那一双黑亮的眼。

那眼中的肃冷之意令他们微微凛然,一时竟欲后退避之。

然而叶增却未再上前,只是原地转身,面向孟守文单膝落地,一言不发地解下腰间佩剑、卸去头顶铁胄,随后声色平稳、一字一句道:“臣身负王上重恩,忝掌军中重权,虽日夜不敢骄恣,然终有疏漏之行。臣今愿受三公劾谬,不再自辩,任听王上发落。”

这一番话似是请罪,然而他的目光神色中皆是坚悍,所行亦为武将面谒王上之礼、而非臣下待罪伏叩之状,俨然并未真以自己为负罪之人,反而更像是不欲孟守文在此刻当廷为难、徒受不纳谏言之名的忠恳之举。

果然此举更加激怒了三位老臣,引得他们登时怒目相对,而先前一直未曾张口的大司马邓甘此刻终于直身扬首,手持象笏铿然道:“今国逢此战祸,全因与北蛮联姻缔盟,王上当即刻遣使将鄂伦部公主送归北陆、修书以表淳国欲与鄂伦部裂盟之意,如此方可令晋国再无出兵之由,而还淳国北疆以太平!至于叶增,其为人骄悍无羁、其性情峻毅刚急,又屡屡僭位上言惑主,为一己私欲而致王上于不德之地、致淳国于战乱之中,如此不臣之辈,王上岂可一再重用之!臣奏请王上罢叶增天翎军指挥使、五大边营制置使之衔,遣其南回边军,永不得诏回都中叙用!望王上明鉴!”

其余二臣亦纷纷随之道:“望王上明鉴!”而后再度齐齐叩首,伏在殿上悲恸大号。

殿外天色渐黑,昏暗的殿中唯一一盏点亮的宫灯此时已近油枯,那微弱的火苗随着这些老臣们不辨真心假意的痛泣声而轻轻跳跃,点点光斑一片一片地晃进孟守文的眼中,令他猝然扬眉,终于动了动久未挪移的身体。

轻步踱近方才愤声上言的三位老臣,孟守文站定于邓甘面前,足尖离他伏叩的头颅不过一寸之距,居高临下的目光中透着莫测的深意。

邓甘渐止泣声、抬起头来,就看见眼前的年轻王者似乎是自顾一笑,然而下一刻他嘴角残笑已尽冷却,抬手指向一旁单膝跪着的叶增,缓慢却坚定地开了口——

“尔等今日所谏伐的这个男人,虽出身于猎户之家、蹑足于行伍之中,然其十二载所建军功无数,朝中世家哪个武臣能够比得上?他自十四岁起便效命于淳国边军中最苦的永沛大营,守边荡寇、固疆平乱,六年间因军功累迁至河北大营远探斥候军校尉,边军宿将中有谁不赞他果勇善战、谋武两全?元光五年我奉先王之谕挂帅南征,于菸河北岸与均军隔江对垒,两军夜战、淳军不敌而退,我于殿后途中为均军大将梁隐阵前俘压,时淳军兵马散乱、随我共往的千余亲兵竟无一人能护我周全,正是尔等今日所指骂的这个男人,孤骑离阵、号聚散兵百人与之共于河岸边设伏,以火筏奇袭梁隐帅船,又在火烟之中以身登船、射杀梁隐、将我救回淳军阵中,此一勇迹震慑二军,淳军乃因此而士气大振;其后裴祯身死于军中,均军主力退归天启,他领麾下轻骑一路疾下、于均军南归途中设伏斩敌万余首级,经此数役,两军之中有谁不惧他沙场威名?元光六年先王诏他诣阙,甚为赏赞其为人,令其回河南重筹兵马建营,他乃以鹰冲将军领河南行营大都统衔,重回菸河南岸、募兵建营,其统御将兵之铁腕、教练士卒之严明,边军诸营帅将中有谁可以望其项背?天册元年他领军击敌,一役收复河南十三重镇,淳国河南兵马骁勇不败之名震动东陆,四州之内有谁再敢犯我淳国南疆?天册二年先王薨逝,先王长子趁势勒兵作乱,命控鹤军羁众臣、封城门,欲图大位;倘非是他及时率军回师毕止,一日之内连破外城、内城、王城三处乱军,释宫中所羁众臣、正先王所留遗命,尔等有谁敢说自己不会命丧先王长子之手?其后两年他奉我诏谕留都典兵,所建天翎军堪为诸军翘楚,京畿兵防在他治下更是一洗从前种种积弊,而南面五大边营两年来更无祸乱,国中诸将兵又有谁不心服于他?似他这般的国之良将,其忠可以炳日月,其功可以震四疆,岂知今日竟要无端端地遭受尔等这般诋毁中伤——”

说到此处孟守文略停了停。他虽面色青黑,却依旧没有发怒,随后竟缓缓弯下腰,凑近邓甘高仰着的头颅,冷声继续道:“尔等今日既来当廷指斥我,那我也便无再瞒尔等的必要:我身为孟氏骨血,必不能纵天启裴贼长踞帝位;我欲举倾国之兵力南下伐均,以刀枪利箭重夺我孟氏江山、匡复我大贲社稷,以慰孟氏先祖在天之灵;而淳国举兵南下之日,便在此番击退晋国来犯之后。”

看见老臣们在听见这话后愕然惊怒的神色,他轻轻扬动嘴角,可声音却越发生冷,“叶增此前欲图北陆十万战马而进劝我与鄂伦部缔盟,绝非是因一己私欲,而是因知我欲举兵南下,故而借力为淳国备兵罢了。淳国与鄂伦部联姻缔盟一事既成,便绝无反悔裂盟之理。此事乃我亲自御定,与叶增又有何关系?尔等与其今日谏罢叶增军权,不若直接将我拉下淳王之位——却不知尔等可有这个能耐?若无,则我一日在淳王之位,便一日无人能使淳国对天启俯首称臣。至于尔等屡次逆颜犯上之举,我仅有一言相告——”

终有怒意于此刻自他眼底层涌而出,而他霍然直身,振袖指地,厉声告斥三人:

“凡敢阻我南伐之路者,必死!”

【九】

孩子咯吱咯吱的笑声从屋中传出,使人闻之心软。

屋门半掩,自外依稀可见里面烛光融融,暖意徜徉。孩子幼小而柔软的身体伏趴在榻上,一双黑眼大睁,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拼命向上乱扬,极力想要去抓那一枚被娘亲捏在手中逗弄他的石镯。

而他的娘亲此时笑容温和,注视他的目光中满是爱意,轻轻举起的右臂阔袖半滑,露出里面的纁色细罗以及一截雪白皓腕。

这幅画面过于美好和温暖,以致叶增伫足门口许久都不忍心进扰。最后仍是秦一察觉到了他的气息,回首顾他,这才使得他一时回神,然后迈槛入内。

将手中外氅披上她的身子,叶增伸手去握她滑出衣袖的那截细腕,“深秋夜冷,当心着凉。”

他身上依旧是全副披挂,连佩剑都未解,显然是一回府便径往这边来了。而他的到来似乎带来一股肃寒之气,连方才犹在榻上玩闹甚欢的孩子都不再出声,睁大的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小小的身子向后拱退了几寸,竟是浑然戒备的模样。

秦一不禁轻笑,转首看他。

他此时虽脸色平和,然而紧抿的嘴角却仍是泄露出他心中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轻松。

今日本是淳王册后的吉日,然而乱事却一件件接踵而至——晋国出兵进犯淳国北境的战报于册后大典之上被人送至,其后朝中三公当众闯殿、叩谏淳王罢撤他手中军权,而淳王大怒之下竟当廷张表己欲举兵南下伐均之意、斥退三公之后更是即刻手诏,以他为此番征北行营大都统,令他挂帅北上、统淳国北面四大海军边营、东出海军抵御晋军。

她在府上虽未出门,可经人几番传报,也已闻得这一件件乱事。

睹他此刻神思,她已能揣度出他的心情,便只字未提国事,仅和缓一笑,回头看榻上,对正圆瞪双眼的孩子道:“瞧,爹爹一回府便来看你了。”

方九个月大的孩子虽半懂不懂她说的话,然而却仿若是雄性天成一般地瞬也不瞬地盯着这个闯入屋中的男人,半晌后又有些好奇地看向他腰间佩剑。

叶增本是抿直的嘴角渐渐上扬,伸手去抱这榻上的小人儿。

可谁知孩子却挣扎乱踢地不叫他碰,又扭头如小兽一般一口咬上他右手的食指,口中呜呜地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含着他的手指怎么都不肯吐,不多久便有粘滑的婴儿口涎顺着他的指腹滑下。

秦一先是惊讶,待看见叶增略手足无措的模样后又笑出声,轻声提醒道:“嚣儿近来方在长牙中。”

他于是微微镇定,却又听见她道:“你叶将军平日里军务繁忙,一月中能有二、三日回府时嚣儿还未入睡便已难得,他见你眼生、不叫你碰亦是常理。”

他又转而尴尬,遂低头看咬着自己手指死也不肯放的孩子,神情渐紧,似乎在琢磨该怎样下手。

这一大一小竟如对峙一般,互盯着对方不肯挪眼。

片刻后,叶增放弃思考,直接用蛮力抽出右手手指,同时伸出左手一把扯住孩子背后的衣衫,将他狠狠地提至自己面前,“好小子,牙还没长全,便敢咬你爹了?”

孩子悬在空中的身体不停地扑腾,一张小脸挣得涨红,然而没过多久便如泄了气的牛皮袋一般软了下来,仅那一双眼犹睁得圆鼓鼓的。

秦一下意识站起,便见叶增反手一托,将孩子向上轻抛出去。

她一声惊呼卡在嗓间未出,又见他展臂将落下来的孩子稳稳抱住,一把扛上肩,探手揉了一把孩子的脑袋,“小子,此番记住你爹了罢?”

孩子经他这般一抛一接却未哭闹,先前圆瞪的双眼此刻一点一点眯合,小身子趴在他肩头,须臾后竟咯咯地笑出声来,两只小手四处乱舞,俨然是喜欢上了这游戏。

秦一方才紧提的心此时落定,瞅着这一大一小,略无奈地扬起唇角。

叶增亦展笑容,将孩子慢慢地放回至榻上,但见他的小眼神黏在自己腰间不动,便又伸手解下佩剑,搁在了孩子身前。

孩子如获至宝一般扑上去,胖乎乎的小手好奇地抠摸冷硬的铁鞘,小嘴微张,眼中又是兴奋又是好奇。

秦一起先担心孩子会因年幼无知而不小心为剑所伤,待见孩子仅是摩玩剑鞘、毫不知晓其中深藏利刃,这才略略放心,转眼去望叶增。

他此刻神态松弛、意态和缓,眼底注有笑意,身上俨然已洗去之前刚回府时的肃冷之气,而深深缓解了他心中僵紧情绪的,无疑便是方才与儿子的这一番玩闹。

似乎知晓她在看他,他立刻回首转顾,伸掌牵过她的手腕,笑道:“嚣儿聪巧之度,像你。”

“才这点大,便喜欢这些兵武利器,”她故意蹙眉瞅他,假意担心:“却是像谁?”

他只是笑,看向孩子的目光中添了一点期冀。

因见他此时心情转好,秦一这才稍稍敛容,将话题引向国事,简单问道:“几时出征?”

“明日正午。”他答,似乎也怠于多解释,只是脸上笑容微泯。

边疆战事紧急,王诏既下,他便断无耽搁军情之理。纵是他心中不豫孟守文此番仅为了令他再竖战功威名而坚持令他挂帅北征的决定,却也需按章行事,在告退出宫之后便亲自前去点校了天翎军五千兵马,令其携备粮甲,作为他此番出征的麾下亲兵随他同赴北疆。

当年河南战场上他麾下众多校兵都已因功拜将、如今于各大边军中各领兵马,天翎军中的这些精兵们又何尝不羡冀于此,故而今日北疆战报一经传布,受他点校入北征亲兵阵中的校兵们几乎是个个雀跃、热血难当,无一不渴望能够经此役而一战拜将。

麾下士气高涨自是好事,但他却无法如这些士兵们一般雀跃。

良久,他终是未多言,仅将她的手腕又攥得紧了些。

她感到疼痛,却未做声,悄然伸出左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缓缓摩挲了一阵儿,觉出他绷紧的身子渐渐松缓,这才将他的大掌拉下来,勾住他的手指。

他低头看进她眼中,那如同初见一般的温和宁静的目光顿时令他忽卸心防。他清晰地忆起当年在王宫中与她初见的那一夜,她立在马场边、拢着红色阔袖向他轻柔进言的模样,那字字句句曾经那般知解他心、又终助他得偿所愿。

“北疆四营将兵戍边又何尝容易。”叶增冷不丁地开口,竟对她道出心中不怿的原由,“北海大营的彭泽成将军效力于北疆凡三十年,论资历声望、海战经验,此番都应由他挂帅御敌。而今我堂皇受命、挂帅于北疆宿将之前,这才是真正的僭位夺功。且我本不擅海战,此番虽未必会与晋军兵戎相见,然倘有万一,我一人安危事小,贻误数万将兵事大。为将之道,本不该如此。王上今日之诏,我心实难然之。”

秦一静思,然后轻叹,“你只顾你的为将之道,却不曾体会到王上的心思与难处。”

叶增闻言皱眉,却示意她说下去。

“王上对你的心思,‘所亲所信’四字足以括之。至于王上的难处,”她盯住他,声音轻低:“倒是不难理解:北疆诸将多为先王旧臣,与朝中世家老臣过从亦密,当此将要举兵南伐之际,王上定不欲国中除你之外还有身拥人望、能够统兵南下的另一将选,此外王上亦需顾虑待京南诸地大举发兵、京畿南面兵防无可重倚之后,这身后北面会否不慎有乱——朝中老臣们的态度你今日在殿上当是看得分明,倘若北海宿将此番护国保疆尽得人望,待你将来挥师南下之后,你焉知他们不会挟北疆诸将之威做出什么对王上不利的事情来?王上深解历朝之中的腌臜阴旧之事,又岂会予北疆将领此番筑立大功的机会?”

叶增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闷塞的胸际一时霍开,摇头喟道:“我却没想过这许多。然王上既是如此顾忌北疆诸将,将来我若一朝领军南下,王上岂非亦会疑我身拥重兵于外、会有不臣之心?”

秦一未摇头亦未点头,只是道:“我方才已说,王上对你的心思,无外乎便是‘所亲所信’四字。除非王上将来不肯再信你——”她略停顿一下,“但这又哪里可能?”她的唇边滚过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可神色却淡了下去,“你虽将统兵南下,但妻、子俱在毕止,王上岂非不知你是至情至性之人,有妻、子在此,你在外便绝无一丝不臣的可能。”

她这话瞬时勾起他的歉疚之意,叶增定望着她,开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却被她伸手覆口,未能说出一字。

“我并无怨你之意。”秦一脸色逐渐回暖,复又冲他展颜一笑,“我十六岁与你相遇,深知在你心中何事最重,其后二年虽未能得见你一面,然而我却仍是等到了你来娶我——既然那时都等过来了,这往后又有什么等不得的?”

叶增颇为触动,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可表心中之情,只径直将她拥入怀中。

硬甲之下他的心跳得沉而有力,覆在她背后的手掌暖而厚实,一如当初。

半晌后,她才听见他附在她耳侧开口,其声肃冷,其情深热:“我叶增能娶你为妻,是何幸矣!终我此生,所立战功,五分属我,更有五分当属你。”

她抿唇,眼角亦笑得微微扬起,“我又岂是图你战功?只望后世史官若为你立传,我能与你合传入史,世转星移,不必分离。”

【十】

秋日连天放晴,然而毕止王城今夜却显得异常阴冷。

白日里前朝发生的诸件乱事所带来的影响亦波及到了内宫之中,孟守文震怒之下独自闭殿,至入夜时分仍未出来,俨然未曾考虑过那个才被册为淳国王后、被礼官们送往内宫中等着与他依制完礼的蛮族公主。

礼官们久等之后自然焦急,几番前去政殿请驾都被王上的随身内侍斥回,一筹莫展之际恰见方从史馆出来的齐凛,因知其一向因才深得王上器重,便忙去将其拦住、请他代为入谒劝视王上。

齐凛试图推拒却不得,只好勉为其难地寻了个借口叩殿求见,随后竟当真被通传允入。

而他入内不久便又退出来,并未说自己是如何劝服王上的,只道王上愿意驾幸王后寝殿,只是不允礼官相随、亦不愿在今夜再行繁礼。

礼官们看见齐凛一副不甚晴朗的脸色,便知王上怒意依旧未消,遂也识相地不再进言,纷纷退走。

·

殿外乌云掩月,深夜轻风旋树而起。

孟守文未乘辇驾,出昭明殿后便缓慢地信步朝王城内宫西面走去。内侍手持红纱珠络宫灯在前为他引路,可他的面孔却被这带了红晕的弱光映得更加暗色重重。

一路走,这天色一路黑下去,末了竟有几滴雨珠落下。

他仰脸视天,却被鳞次栉比的宫阙高墙遮挡住了视线,无光的天幕如盖般倾扣而下,将他逼得又慢慢放平了视线。

身后的内侍持伞靠近,却被他冷冷挥退。

然而不知为何,他心头残存的怒焰竟一时被这秋夜碎雨浇熄,连烦躁的心绪亦为这暗色无边的压抑天幕所渐渐平复。

很奇怪的感觉,但他内心深处却徐徐吐出一口浊气。

仿佛正是这遮挡了他视线的宫墙在此刻提醒了他,人在王位之上,必有种种事情是不可随心所欲、亦是需要做出妥协与交换的。

譬如他当初大肆重用叶增,便不得不经受今日老臣们的廷诤。

譬如他一意孤行与鄂伦部缔盟,便不得不面对北疆遽起的战乱。

又譬如,他欲为淳国借力备兵、图得北陆十万战马,便不得不同意博日格德当初要他迎娶鄂伦部公主做王后的条件——

纵然这种种妥协,皆是他所不愿,然却不得不接受的。

思及那位方被册为淳国王后的蛮族公主,他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齐凛方才叩殿劝视他时所说的话:

“今日王上当廷轻慢王后、连册礼都未行完便令礼官将其送入内宫、入夜后又拒不驾幸王后寝殿,此间种种已为王城内外所尽知。王后出嫁前,鄂伦部主君对她宠如掌珠,倘若一朝得知她被王上如此轻待,臣恐那十万战马再得不易。

“王上虽因晋国出兵、三公叩谏诸事而在震怒之中,却不可因此而迁怒于王后。否则,倘若鄂伦部与淳国果真不睦,王上雄图受阻姑且不论,但淳国北疆受晋国出兵进犯、叶将军受三公当廷诋斥,莫不是亦为白白牺牲?

“臣知王上不愿似王后这般出身低贱、口不能言的蛮族女子成为我淳国国母,然臣以为王后之美世所罕见,淳国亦无所失。”

便是齐凛的这短短几段话,令他一时无所可驳,竟被其这般说服。

而他又不得不承认,齐凛的这些话句句都切中要害。

当初与鄂伦部定盟为誓之时,他本以为博日格德所说父亲十分宠爱这个妹妹的话是诌来骗他的,但当淳国海军将她接回东陆之后,他才真的开始相信——便如齐凛所言一般——鄂伦部主君哈日查盖对于这个女儿是真正的宠如掌珠。因为随其一道运来淳国的除了百余名蛮族使女、大批北陆珍宝及贵族女子的衣饰用度之外,竟还有一千名健壮雄武的蛮族精锐武士做她的扈从,足可见哈日查盖平日里对她是何等的宠爱与纵惯。

虽然不解为何一个由下等羽族女人所生、自幼身有痼疾的女儿会为哈日查盖这般宠爱,但他仍是面无惊色地令人将她的嫁妆送入宫中内库供她使用,将她的陪嫁使女安置在内宫掖庭供她差遣,又将随她而来的那一千名蛮族武士编入负责宿卫宫禁的天翎军中、专做她的王后亲兵使用。而他的这一系列举措,已是令奉哈日查盖之命、随送亲队伍一道运送这些嫁妆而来的鄂伦部主君帐随满意地回去复命了。

至于今日他在昭明殿上所看见的那一切,则是他所未预料到的。

一如齐凛之言——她的美貌世所罕见。

虽是行走在淅沥落雨的深夜里,可他脑中却骤然间闪过白日里昭明殿上的那一片金沫般的阳光。

阳光中那个华服少女倔强却不安地站着,侧脸美得简直不真实。

而她逆着阳光回首探向他的目光在此刻想来更是耀眼夺目,令他不禁一晃神,足下略滞,不由自主地闭了一下眼。

再睁眼时,却发觉栖梧殿已在自己沉思之时,不觉而至。

·

栖梧殿外的宫人们谨慎地守候在门口,但在见到自远处踏雨而来的孟守文时,又一个个地转作惊慌,好似做错事儿了一般惶恐,不待随侍孟守文的内侍上前张问,便纷纷跪倒一地。

孟守文走近,皱着眉看众人,“为何不在殿中祗应?”

为首的宫人小声道:“王后不让奴婢等人近身,奴婢们只得在殿外候着,未能服侍好王后,还请王上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