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凛不禁轻喟。

身前的这个女子,从他两年前初入叶府所见时起,在他心中便一直是这般庄静温和、聪睿有加、进退知度的模样。倘非他从前曾在许闳与张茂口中听过她与叶增的那一段相遇、相识、相知的故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她曾经做过不顾家门荣宠、为了心仪的男子而上疏抗逆王诏这等事情。

但正因如此,才使得他长久以来都极为钦佩和敬服这个女子,亦认为只有似她这样的女子,才值得似叶增这般铁骨铮铮、战功赫赫的男子拼尽一心所愿去爱与守护。

看见她欲出帘下楼,齐凛亦跟了上去,“将军此番统兵北上,夫人会否担心将军安危?毕竟北疆海战,非将军一向所擅……”

秦一闻言顿足,再度回首看了一眼早已了无兵马身影的毕止南城,终是轻浅一笑,摇首道:“北疆战事无甚悬念,然而在这王城之中——”她倏然抬眼,“恐怕待大军北出之后,难见太平。”

【十二】

“我想,王后应当信任我。”

·

女子清和的声音在殿中轻扬,随之响起的还有一声石镯落案的脆音。

窄长的白玉案几光可鉴人,莹润的光影朦胧罩在那一只镂有奇特云纹的古朴石镯上。

那短短的一句话由她这般轻悠悠道来,竟透着不容人抗拒的沉蕴力量,同这一枚被她轻巧搁置在玉案上的石镯一起,令端坐一侧、从她入殿始便冷颜相对的华服蛮族少女幡然变了脸色。

宝音凝眉紧紧盯住石镯,胸脯轻微起伏,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须臾,她垂眼,脸色回复清冷,俨然已抑住了心中方才骤起的潮涌。然后她又缓缓抬眼,带着犹疑并戒备的目光,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因通蛮、羽二语而被孟守文诏请入宫、特来陪她说话的华族女子。

女子的容色算不得极美,衣饰亦非华丽张扬,可她眉目宁和、举止庄婉,便仅仅是一动不动地沿榻轻坐,身上也散发着一股独属于东陆名门世家的清隽秀雅之风。

“我的夫君姓叶,是统御淳国京畿兵防、权领淳国南面五大边营的鹰冲将军,故而王后听见这内外的宫人都称呼我为叶夫人。”女子吐字清晰而缓慢,以蛮语译就的词句显然是几经斟酌过的,“我姓秦名一,因自幼父母双亡,所以出阁前一直与祖父相依。秦家世代出仕淳国,我的祖父乃淳国太傅,曾历仕于文王、惠王,因年迈过高,便于王上即位后主动告老归府、不再问政。王上体恤先王辅臣,仍以太傅荣禄授之,祖父几番请辞未果,至今仍居淳国太傅之虚位。”

起先宝音神色无变地坐着,像是在无声地表示她对秦一眼下之言并不感兴趣,可她微垂的目光却随着秦一的话语而微微闪烁,显然并未完好地隐藏起自己心中实欲对秦一身份一探究竟的急切。

待到秦一稍稍停顿,她便悄然抬起目光。

似乎是略略有感于面前华族女子话语中流露出的真诚与推心之意,她一直微露于面上的戒备之色一时间亦有所消减。

秦一淡淡看她一眼,嘴角抿起一个浅显的弧度,“在我十一岁那年,祖父为我延请了我此生第一位、亦是唯一的一位老师。她出身于澜州云氏羽族,曾效力于羽皇的鹤雪团,在当年宁州的蛮羽战场上屡立奇功,却在被派去刺杀蛮族首领的途中因一时疏忽而失手被俘,随即被人带往瀚州,在受禁整整十年之后才得以离开北陆。”

闻言,宝音的脸色霎然变得僵白。

她顾不得再掩藏心绪,竟直通通地抬起头来盯牢秦一,美丽的双眼中仿佛有小簇火苗在跳跃。

秦一却视若无睹她此刻的失态,只是继续道:“她高贵而美丽,心性刚硬而为人正直,待我如同一己所出,不仅教我习得蛮、羽二语,更是将她所负之绝世之术悉心传授于我。多年来她与我虽是师徒相称,但我却在心中一直将她当作母亲一般相待——我自幼失母,倘非有她多年间对我无微照拂,只怕我亦非如今这模样。”

“论年纪,王后应是小我两岁。”她停顿少许,又温和地微笑,“倘是王后不介意,可与我以姐妹相称。”

光线自朱门隙缝中投射入内,白玉案几上的石镯被镀上了一层流金光辉,其上的云纹似会涌动,光华流转间迷惑人眼。

“这枚石镯是我受老师所馈,”秦一揽袖伸手,将它向宝音轻推过去,“但我却想,此物由王后收着会更为安妥。”

宝音复又将目光挪至石镯上,眼中瞬间水雾氤氲。

仿若是不愿让人瞧见自己内心深处的脆弱,她毫不顾痛地将自己的嘴唇紧咬至渗血,亦要倔强着忍住泪水。

少顷,她的情绪渐转平静,然而神色却显得愈发倔强,又似是赌气一般撇开目光,不再看那石镯一眼。

“王后此番远嫁至我淳国,想必不仅仅是为了遵从父命、作为两国缔盟、互为姻亲的筹码而已。王后甘愿离开自幼生长的北陆,而嫁给一个从未谋面、不知其性情所好的华族男子,心中必有不为常人所知的希求——”

殿中极为安静,秦一从容起身,漫步向前,抬手推开暖殿窗棂。

天空中正在飘雪,王城之中一片银装素裹。轻而薄细的雪花无声地滑入殿中,她拢袖一捧,回首转顾宝音,和颜问道:“想来北陆亦是飘雪时节。却不知那里的雪,可与此处的有何不同?”

冷风侵体,宝音的肩头轻微一震,久忍的泪水溢淌而出。

片刻后,她瑟缩起身体,双手掩面,一时间哭得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不为父母所知解的孩童一般。

秦一静默地立在窗前,任她伤心难抑地抽泣不止,却未道一句劝慰之言。

半晌后,她将朱窗掩合,将冷风寒雪重新敝于殿外。

再转身时,就见宝音已渐渐止住哭泣,缓慢地抬起头来。

目光飘忽地逡巡于石镯与秦一之间,她因久泣而红肿不堪的双眼中透出一丝企盼之色,竟出人意料地轻启唇瓣、用发音略为生涩的东陆话问道:

“我的母亲,她在哪里?”

秦一脸色平静如常,仿佛如意料中一般,并未以她竟能开口说话为奇,然而却未答她的疑问,只是径自摇了摇头。

如同猝然熄灭的烛火一般,宝音的双眼顿时变得黯然无光。

“王后如今人在我淳国王城之中,纵是知晓老师的行迹,却又将如何去找寻她?”秦一回走两步,“王后身在国母高位,以为这王城是欲进则进、欲出则出的么?”

宝音身上是一件北陆蛮族贵族女子所着的回纹镶绣翠蓝袍裙,此时那袖缘边上整洁的雪色狐绒已被她双手交相攥得皱作一团。隐隐的,她目中的不甘之色渐渐消弱,取而代之的是无助的渴求。

“我想,见我的母亲。”她依然是倔强却又企盼,用东陆话一字一字地说出她心之所念的愿望。

秦一心有所触,静怔一刹,旋即慢声道:“王后明白老师此生都不可能再回北陆瀚州,故而才甘愿奉父命千里远嫁淳国——只为能够有机会找寻人在东陆的母亲。但王后更应知晓,自己如今已不可能再享得从前做鄂伦部公主时的那些自由与无束,而想要亲自找寻母亲、与母亲相依相守的愿望,又是何等的不切实际、难以实现。”

“我犹记得王后的兄长、鄂伦部的大王子博日格德在出使淳国时曾在殿上信誓有言,说王后的生母早已于九年前过逝。”秦一的目光似能堪破人心,直侵她眸底,“我以为,鄂伦部主君是不希望王后母亲的身份过往为人所知,而王后更不能够让淳国上下得知自己的母亲如今竟仍存于世罢?”

宝音眼中的水仿若结了冰,目光冷凝,身子僵硬如石。

良久,她艰难地低下头,已觉无望之时却忽闻秦一又开了口:“纵是如此艰难,王后也依然是非要找寻老师不可么?”

见她蓦然抬首、又急切地点头,秦一的脸色不由泯去了些许严肃,目光亦变得柔和了许多,“王后虽无法自己找寻母亲、亦不能违抗父意让人知晓母亲仍存于世,但在我淳国之中,却未必无人能够帮助王后实现心愿。”

宝音轻怔,又怀疑地小小皱眉,半天问出一个字:“谁?”

秦一则答得不紧不迫——

“王后的夫君,淳国的王上。”

她语气淡然却笃定,“以王上之尊位,派出足够的人手按行迹找寻一个人又有何难?且只要王上有意袒护,旁人又何来窥知王后母亲仍存于世的机会与胆量?因而放眼淳国之中,能够帮助王后实现心愿的,唯有王上一人而已——只要他愿意。”

宝音一字字听进去,眸间像拢了一层霜雾般,七分迟疑三分茫然。

脑海深处对那个男人的印象似乎仅停留于那一夜他转身徐徐离开时的挺拔背影,而在那之前她所受到的所有轻慢及侵犯,仿佛都如烈火过境一般,燃烧成烬之后的记忆只剩模糊。

自册后之日过后,他便再也未曾跨足栖梧殿周近宫苑,显然那一夜的记忆于他而言亦是不快的。于是这十多日来,他在她记忆中的模样便愈发淡了。

半晌,她犹豫地开口:“他……又怎么会,愿意帮我?”

“王后以为王上是讨厌自己的?”秦一不答,却反问道。

宝音沉默着,目光飘过来,眼神肯定。

秦一点头:“王上起先的确看不起王后的出身,亦因被鄂伦部大王子以十万战马邀迫一事而厌恶王后。且自那一夜之后,王城内外也的确认为王上与王后不和。”

那一夜所指为何,宝音自然知晓。

她无从想象第二日天明时分孟守文脸侧的触目伤痕会让淳国朝臣们何等震惊,但她却可以清楚地想见,由她刺中他的这道伤痕对于那个满身傲骨的男人而言会是何等的耻辱。

“但自那一夜之后,”秦一语锋却转,“王上对王后的心思亦有所转变。”

宝音蹙眉,以示不解。

秦一无声地笑,进而向她解释:“我五岁时第一次随祖父到王城内苑中玩耍、识得了当时只有十一岁的王上,至今已逾十五年。论王上的脾性,我虽不敢说极为了解,却也多少知之一二。王上自幼倨傲,待人一向冷淡,便是对自己最信任的人,亦不会多加表露亲近之心。然王上虽是性冷,却常于细处用心。此番栖梧殿内的祗应宫人皆被换做王后的陪嫁使女,必是出于王上的敕令。又因以为王后听不懂东陆话,王上竟特地诏请我入宫——为的仅是找个可靠的人来陪王后说说话。仅由此二事,便足以看出王上有意于王后的心思了。”

宝音听了,神色一时有些讶异。

秦一久久地探究她目中微浅的变化,末了确定地问她:“王后此刻绝谈不上喜欢王上,对么?”

宝音迟疑地点了点头。

“可王上毕竟是王后名正言顺的夫君,更是我淳国之主。”秦一的目光自她柔洁白皙的面庞移下去,落在她颈间犹未消褪的细小青痕处,意有所指地问:“倘若王上再次入夜后驾幸栖梧殿,王后意欲如何自处?”

宝音听懂了,颊侧轻微地泛红,又略为羞窘地垂下目光。过了一阵儿,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毅然抬首,从脑后抽下一根精金发饰,以指尖捏住它的一端,向秦一展示道:“我,有这个。”

这一根发饰前细后粗,约有一掌半长,以纯金制作的簪体光润无暇,尾端更是缀有一颗光芒奇异的宝石,可见其不菲之值,而这发饰的做工并非东陆王公贵族所常见,想来当是她的陪嫁之物。

秦一看见她的手指一路挪至宝石处,然后轻巧一拧,连结宝石的一端簪体便随之断开,那一根发饰的里面竟是一截锋利至极的精钢细刃。

这绝美的发饰是如此刚烈,简直像极了此刻静静无言、引臂轻持它的宝音。

秦一怔神半晌,才吐出话语:“王后这是——想要以自戕而威胁王上、令其不敢轻犯王后玉体?”

宝音立刻摇首,倒有些奇怪地看她道:“我可以,刺他。”

说罢,她将宝石旋拧回去,发饰转瞬回复最初的模样,连接之处无痕无缝,可谓巧夺天工,竟不像出自蛮族人之手。

这本该狠厉的言辞在她口中却如天经地义一般正常,不禁令秦一哑然失笑,“王后的性子,倒果真像鄂伦部主君。”

宝音抿唇,将发饰重新簪回脑后,“所以,我不怕他来。”

秦一忍俊不禁,只觉她意态天真单纯,竟是难能的可贵,当下心中对她的怜惜之意更甚,却又不得不提醒她:“王后自然可以再次用利器刺退王上,但王后不想得到王上的帮助了么?”

宝音愣了愣,似乎这才又想起这一层。

“倘是得不到王上的信任与厚爱,王后又如何想靠他帮助自己实现心愿?”秦一善意地劝她,“王后虽是为了找寻母亲才远嫁至淳国,但王后亦不该对自己的幸福弃而不顾。”

宝音目光一跳,直视她。

秦一又道:“在我们东陆,有一个词叫做‘劝人以德’。倘若王上并非良人之选,我亦不会如此费力劝王后。”说着,她稍作停顿,见宝音面上并无抵触的情绪,才继续道:“王上容貌英俊、器宇不凡,身世自不必多说——淳国孟氏乃大贲皇室支裔,向来位尊于其余诸侯王;王上自即位以来便勤于国政军务,从未眈于女色,内宫之中虽纳有数位姬妾,但迄今未有一人生育;先王王后已殁,王后亦不必依东陆王族礼数而每日定省,这王城内宫之中当属王后最为尊贵。

“作为一个男人,王上虽不能够为了王后一人而虚置内宫,但内心真意却可尽付于王后一人;作为一国之主,王上心中雄图非庸主能比,一朝君临东陆,必是指日可待。

“我想,若是老师人在此处,亦会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觅得良婿、拥有一段美好姻缘罢?”

这最后一句戳动宝音心底脆处,她浑身轻轻一颤,神色已不像方才那么坚定无畏。

秦一靠近她,缓缓牵过她的手,“自然,这世上绝没有完满无瑕的姻缘,因这世上本没有完美无缺的男人。王后何不尝试着去了解一下王上,或许会有意外所得。”

宝音想了很久很久,才抬起卷长的眼睫,问:“姐姐的夫君,也是个不完美的男人么?”

秦一眼中霎然涌现温柔,沉静片刻,才颔首道:“是的。他为人过于刚硬直白,心中永远以国事为重,亦不太懂得甚么情致。但,偏偏就是这样的他,竟令我格外动心。其实,选择一个男人,便是选择了一种人生。我很庆幸当年我选择的是他,更认为我今生都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宝音一双明眸水亮,为她所说的话而感动,半晌喃喃道:“好像——赌注。”

秦一闻言笑了,“正如赌注一般。然而这下注一事,亦是女人一生之中所拥有的最大权利。我说了这么多,却不知王后愿不愿将这注码押至王上身上,赌上这一回?”

【十三】

厚雪之上足迹蜿蜒,宫苑深处幽然无声。

孟守文负手前行,似乎并不急于趋朝,只是慢慢走着,一路漫视这一场初雪景致,口中问身后内侍:“叶增走了有几日?”

“今日是第十五日。”内侍精准地答。

孟守文点头,又行数步,忽叹:“北疆当比毕止冷许多。将士们在这种日子里整甲御敌,实是不易。”

须臾,他又问:“十多日来都未见齐凛密信,可是漏报了?”

内侍摇首道:“岂敢有漏。”

孟守文微微琢磨,不由皱起了眉。

内侍瞥见他神色,便急忙牵转话头:“今日清晨叶夫人奉诏入宫,眼下犹然未走。”

孟守文足下轻顿,颇清冷地应了一声,以示知晓。

内侍岂会不知他的性子,随他停住步子,等他发问。

果然,片刻后孟守文再度向前走去,语气依旧平平:“如何?”

“叶夫人先是在栖梧殿内与王后说了半晌话——因殿内祗应人等皆被遣出,故而无人知晓叶夫人都说了些什么——然后便见叶夫人陪王后走出殿外,王后邀她与之共乘一辇,辇官随即奉叶夫人之意、将二人送去西面马场御厩处。二人下辇后,叶夫人带王后纵览数十匹御马,又命人挑了匹青骊,随王后至后苑马场上驰玩。听马场那边的内吏回报说,王后颇喜欢那匹青骊,看上去今日心情甚美,直到此时还未回栖梧殿去。”

因雪色耀目,孟守文半眯着眼眸,一路走一路听,末了眼角微动,神色看不出有何异样,然而眉间深摺已平,足下亦有所转动,改向西面行去。

内侍深明他意,当下垂目,紧随他转向而行。

·

虽是下了雪,然而马场中的积雪早已被人清扫一空,遥遥探去,那一片宽阔平整的场地在这遍地白皑的王城宫阙之间倒是格外醒目。不须走近,便可眺目远望其间景象。

箭道上一袭翠蓝裙影驭马轻驰,卓美夺目。

孟守文站定,放眼盯住她,呼吸微微变得深长了些。

北陆蛮族女儿,对马的感情自非东陆华族可比,那一匹浅青毛色的马驹倒与她身上的袍裙色泽极为相配,而马儿在她的驾驭之下更是腾跃轻灵,一人一马浑然一体,在四周雪景的衬托下俨如绝画一般悦目。

虽是隔得很远,他并不能看清她的面容神色,可他依然感受到了她周身散发出的快乐与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