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尔等矫诏调军、发私兵围王城以逼宫,俱是不可轻赦之大罪。王后欲让尔等以死伏罪,并不为过。”

他的声音平和不起波澜,但所道之言却令人股粟。

就在众人皆以为三人今日必将被赐死无疑之时,昭明殿正门处却传入一个苍老而低沉的声音:

“王上。”

·

雪色在他身后散发出灼目的光芒,老者缓步入殿,气宇庄严、神色清矍,自跪叩的众臣之间一步一步走向前方王座。

“太傅……”

有人发出低喃的声音,状甚惊讶。

这位历仕淳国三朝、身份尊贵的老者因年事过高,虽居太傅荣位却已不问朝政数年,众皆不解他怎会恰在今日此刻前来大朝会之上。

然而太傅一位于国朝之中地位无双,凡遇朝会、出入政殿、面谒君上等诸事,礼位更在三公之前,故而这满殿众臣虽然惊讶,却也无人敢对他的到来发出疑问。

待看清来者,孟守文更是自王座之上降阶相迎,亲自上前搀扶老者,语甚恭敬:“竟不知太傅今日会来。”

老者站定,目光炯然有神,依次扫过大殿四周持刃围立的蛮族武士、高座一侧傲然独立的蛮族少女、伏叩在地的一殿臣子,最后落在了被押跪在前的三公头顶。

他沉沉地叹气,对三公低声斥道:“尔等真是朽矣,岂不知今日所为是何等大逆不道之行径!”

然后他又转头,对孟守文道:“此三人冒王上之名矫诏调兵、煽动诸臣围城逼宫,固为不可赦之死罪。但老臣却以为,”他话锋轻转,“死对于他们来说,未必是最好的惩戒。他们口口声声说王上治国无德、宠信不臣武将以致淳国四境兵乱不止,王上何不留他们三人之命,让他们可以亲眼目睹,淳国在王上治下究竟会变成什么样——是百世基业毁于一旦,还是重振孟氏祖上雄风?”

孟守文闻言,久久地沉默,末了道:“太傅到底是仁善,不愧为先王辅臣。先王不杀文臣的胸怀,我今日亦能效而仿之。”

说着,他回首视上,“想必王后亦有此胸襟。”

宝音犹豫了一下,略有不甘地怒瞪了三公一眼,然后示意押制三人的蛮族武士将人松开。

武士们甫一撤刀,三人便挣扎着站了起来。方才的那一切,于三人而言不啻于奇耻大辱。此刻三人心中的怨恨、不甘、羞愤等种种情绪混杂交错在一起,令他们皆是满面通红,喘息不止。

众人本以为三人此刻必当俯首谢罪,谁知徐怀常犹不放弃地步上前来,语甚急切:“太傅!我等今日虽行逆举,但王上当初得位不正,是亦矫诏无德,难道我辈不当议立新君?!”

“放肆!”老者冷冷地怒斥,“王上即位,乃遵先王所留之遗命,何来得位不正一说!”

徐怀常愤然道:“然而先王遗命无人见过,先王诸臣之中又有谁能证明先王薨逝前当真是欲传位给王上?”

老者意态坚定,语气毅然:“我能。”他悠悠转身,面朝众臣,缓缓道:“我犹记得元光六年初,王上自河北大营得胜归军,先王特地置宴于宫中,席间曾与我论及身后诸子谁人可承继淳国大统,彼时先王便有意传位于王上,只是当时国局不明,而先王亦有意磨练王上心浮之气,故而才不曾与重臣议立国储。我于文王一朝出仕,又奉文王之命辅佐先王治国,一生数十年尽献于孟氏上下。论先王的心思,国朝之中不会再有人比我更清楚。料想诸位臣工,不至于连我的话都不信了罢?”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顿时便使得先前因三公之言亦对孟守文继位心存疑虑的朝臣们全然信服,不少人当廷点头,口中称是。

老者目光微凛,又道:“王上继位乃上承天命、下遵遗训,往后国朝之中若还有敢言王上得位不正者,人人皆得闻而诛之。”

随后他转顾三公,“尔等身在三公尊位,非但无佐助雄主改图之心,竟自目无君上、屡行逆举,实是玷污了三公的名位。国朝允让三公开府置僚属、蓄私兵,是以三公位崇、当率百官,岂知尔等竟以府中私兵行此逼宫一事,白白负了先王重用尔等之心!”

说着,他又对孟守文躬行臣礼:“王上既肯保留他们性命,已是大善仁圣之举。至于其余惩戒,但凭王上裁决。”

孟守文将他扶起,感触非常:“太傅立身之正,实非常人可比。”他冷眼望一望三人,似亦怠然,口中仅道:“罢撤三人职权荣禄,遣归府中静省。”

老者颔首,转身打量这殿上层层利刃,又道:“老臣方才入王城之时,已见宿卫宫禁的天翎军悉数归位,围城之私兵亦已被缴械驱走,料想王城之中不会再起变故,不若便让王后的亲兵撤出殿外罢。”

此言方出,便令殿中众人面面相觑,更令三位老臣震惊无言。

倒是立在高处王座旁的宝音眼底顿时了然,这才明白秦一所言果真非虚,天翎军之前被人以矫诏调离竟是孟守文借机为三公所设的圈套,只怕他心中所图正是今日三公能够在朝会之上大行逆举、好叫他得以因故彻底罢撤三人之权。

倘若秦太傅未到,孟守文眼下必已借三公人头大立杀威,令这一朝上下再也无人敢反对他欲举兵南下一事。

但倘若秦太傅未到,恐怕满殿朝臣亦不能如此时此刻一般,真心臣服于他王座之下罢。

宝音心中不由再次敬佩秦一,目中亦消去怒色,口中下令,命层层围禁众臣的蛮族武士退出殿外。

孟守文脸上略现倦容,引臂指了指众人,“今日之朝会,可以散了。”

诸臣依次告罪退殿时,老者放眼正望那王座高处,用一种看向故人的眼神凝视蛮族少女多时,才转而对一直侍立在殿角的内侍吩咐道:“我尚有几句话欲与王上说,你先扶王后退殿歇息罢。”

·

待到殿中再无旁人,老者才露出一丝微笑,“倘使王后未曾前来解王上之困,想必王上亦能靠一己之力扭转困局。不知王上是否会怪罪王后擅做主张?

孟守文扬眉,俊脸溢笑,“太傅岂不知,这偶然为美人所救的滋味,却是别有一番情致。”

“看王上的样子,是真的属意于王后了?”老者渐渐收拢笑意,认真相问。

孟守文未开口,可眉眼之间尽是笃然之色。

老者又问:“纵使王上并不尽数了解她身上的故事?纵使须得付出许多,才能换得她倾心一刻?”

孟守文悠然合眼,又睁开,“太傅女孙与叶增之伉俪深情羡煞国人,我亦颇向往之。”

老者看着眼前这个自幼未曾受到过真正挫折、生性傲然不可劝的年轻王者,良久后无奈一笑,摇首道:“既如此,老臣唯有愿王上心想事成——事成之后,莫忘初心。”

【十五】

当内侍奉孟守文之命前去追留秦一时,她方上叶府的马车,正将从王城西门启行回府。

隔着厚重车帘,她听内侍述说完来意,并不令人褰帘,仅隔帘慢道:“我有孕在身,不便久留于外。王上倘是执意要谢,不若便谢王后罢。今日雪景方好,料想晚来后苑之中亦将云散夜明。王上多日来未曾去探望过王后,今夜或可拨冗一行。”

内侍在外恭然承应,目送她马车缓缓驶走,直到远不可见了,才返身回去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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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入夜后,孟守文果然再次驾幸栖梧殿。

与前次不同,今夜他并未径直登门入殿,而是命人持狐绒雪氅入内轻禀他的到来,并邀宝音出殿、与他共至后苑品赏都中新晋的佳酿。

在看见宝音在内侍的陪同下、披着他带来的那件深青色绒氅应邀步出殿外时,孟守文不禁微笑。

朔日无月,然而繁星闪亮、夜色明朗,下过雪的空气中亦满溢着一股清新的味道。

苑中置了桌凳,烧了火盆。花桌上的酒注子温热,孟守文持杯引酿,搁一杯在她面前,然后又给自己斟满一杯。

宝音披着绒氅,仅有一张脸露在外面,面庞在这夜色中显得愈发素白无暇,下巴的弧度亦被氅领衬托得有些发尖,却是一种别样动人的美。

孟守文看她半晌,又想到白日里她在昭明殿上那骄傲狠辣的行径,不由笑笑,“我从未想过,有女人可以如你这般美。”

宝音抬睫瞅他。

他问:“那一夜,为何要装作全然听不懂我的话?”

她微微蹙眉,却答得坦然:“那时,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

“那眼下又如何?”他又问。

宝音盯住他,半晌后垂睫,“眼下,你不讨厌我了。”

孟守文听懂了她言下之意,“可是你仍然讨厌我?”他眉宇清明,并不以她的反应为怪,却清晰明确地说出自己的心念:“我想要你。”

她乍然抬眼。

一双瞪大的美眸中再次流露出戒备之色,然而又像是考虑到此处并非是在殿中,她才略微放心了些,以为自己是会错了他话中之意。

孟守文亦不多解释,反而悠然起身,踱了两步,似有所想,道:“可惜叶增与齐凛眼下都不在毕止。倘是他二人知我所想,一个必会说‘王上欲要则去要,此事却有什么可迟疑的?’,另一个则会说‘王上不若拿些珍宝去哄王后开心,女人皆如此,待哄得她开心了,此事便也就成了。’”

说着,他自己一时笑得开怀,又回首顾她,英俊的侧脸在暗淡的光线下竟显出难得一见的真诚:“可我却想问你,我需要如何做,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地为我所得?”

宝音没有立刻开口,依然大睁着双眼瞅着他,像是在确认他所言究竟几分为实几分为虚。

“你不须怀疑我此刻的诚意。”

孟守文敛去笑意,想了想,重新解释道:“你应当知晓叶夫人与她的夫君是何等的情深意笃。”见她轻轻点头,他又道:“当年他二人未定情时,叶增尚在河南军前抗击敌寇,待他得胜归都,竟携了十一只自己亲手做的纸鸢、于秦府之外以箭射入后院、赠予自己的心上人——只因那纸鸢是他唯一知晓的她喜爱的物事。彼时我曾笑他英雄气短,却未曾想过像他那样一个长年累月身在军营、眼中只有杀敌制胜的铁骨男儿,心中当是有多喜欢那个女子,才会不觉为难、亲手做出那些细腻之物来。似叶增之辈,杀敌一万容易、做一只纸鸢却难,可正是这小小的纸鸢,于她而言才是最珍贵、亦最能为之所打动的罢。”

说到此处他停住,复又冲她微微一笑,“似我之辈,倾淳国之珍宝讨你欢心容易,但这容易之事又岂能真正打动得了你。今夜我只是想问问,这世上可有什么事,是于我而言甚难,但于你而言是最企盼的?”

宝音心中陡然一颤,睁大的双眼悄然闭垂。须臾,她长睫抖动,不再怀疑他此刻的真心,一字一字地说出自己日日夜夜所渴望的那个心念:

“我想,见我的母亲。”

【十六】

初冬的岸边,海风獠烈。

傍晚时分天上飘起了雪。轻轻碎碎的雪花从益渐起云的天空中悠悠扬扬地洒落下来,将整个海岸线都镀上了一层柔细的洁白色。极远处,有风帆战舰随着海浪的起伏而若隐若现,逐渐驶近。

四艘战舰依次入港,下锚靠岸。

为首的楼船高大坚固,如同山嶂一般遮挡住头顶上空愈来愈浓厚的雪雾,硕大的阴影覆盖了小半个码头。苍蓝色的船帆在风雪之中被缓缓降下,海浪涌荡,船身摇晃不休,有粗低的喝吼指挥声音自船头响起。

楼船高长的舷梯轰然落下,激起一片灿白浪花。

身披将甲的彭泽成自舷梯上缓缓步下,脸色一如这傍晚的天气一般不明。他撇开身后跟随的众多士兵,孤身径直向叶增行辕走去。

经亲兵通禀后,他步入帐中,有些不耐烦地抹去脸上融化了的雪水,抬目向内看去。

·

帅案之后,那名因奉王谕、自毕止挂帅北上此地的年轻将军已然抬起头,并且搁下了手中之物,亦正目望向帐帷处。

彭泽成黑着脸,不须探目亦能猜得到,那张被他搁在案上的必是淳国南面数个边军大镇的兵防舆图——不单他知晓,试问这北海大营之中又有哪个将兵没听说过这位战勋素著的年轻帅将成日里皆在处理自南面边营转发至此的军务札子,似乎根本就不曾将心思放在北疆此战之上过?

叶增自驻军沣峡军港以来,不但禁令淳国北海舟师不得东出进击已于十日前触抵淳国海域的晋国海军,更是以须节省不必要的军需粮秣为由,令彭泽成耗费十数日、从其它三座北疆大营远调而来的船舰将兵悉数返回各自从属的大营,简直是毫不留情地便将他费了大劲才集结起来的军力一夕拆尽。

任是从哪一条看,他都有足够的理由来问责于这个比他小了整整二十五岁的军中晚辈——纵然他眼下明明应当听命于这个持有王节、象征君威的钦命帅将。

而叶增更像是早已明晓他今日是为何前来,自他入内以来便未主动开口,仅端坐于帅案之后,待他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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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氛之中,彭泽成终于沉着声音开了口:“叶将军。”

叶增微微点头,“彭将军。看模样将军是方巡海归来,想必海上一切安妥?”

彭泽成闻言,脸色愈发黑了,“叶将军岂不知晋军贼船已在我沣峡三十里之外的海域虎视徘徊了整整十日?何来一切安妥之言!”

叶增不为所动地坐着,并不承应他这诘问。

彭泽成又道:“末将今日此来,仅是为讨叶将军一句实话——将军此番挂帅北上,是为御敌否?倘是真为御敌,将军又为何迟迟不令我军迎击敌寇?!”

叶增目光清锐地注视着他:“叶某抵赴沣峡的第一日,便已给彭将军出示过王上手诏——晋军倘不犯我,我必不犯晋军——彭将军莫不是忘记了?”

彭泽成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末将久闻叶将军从前于军中亦非守矩之辈,更曾屡出奇兵以制敌,可竟不知叶将军枉得赞名、实乃畏首之徒。今次将军眼见晋军来犯却不令我军主动出击,岂非将兵家先机拱手让与敌寇!”

叶增虽被他如此质问却不曾作色,只是冷冷地问:

“那么依彭将军看来,晋军徘徊于我沣峡军港三十里外逾十日都未再进一寸,此举究竟是欲来犯、还是不敢来犯?

“倘欲来犯,晋军竟迟迟不主动出兵进击我淳国军港,岂非是将兵家先机拱手让与我军?

“晋军乃远来之师,不趁士气锐足之时率舰急攻,却徘徊于我军三十里外的海域,放任士气渐疲、粮秣耗减,这又是何理?”

这问话字字沉着冷静,配上他年轻却棱角坚毅的面孔,竟透着一股久经沙场、身历百战的宿将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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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泽成遭他此三问,一时间有些结舌,片刻后却又勉强道:“或是晋军诱敌之计,欲要声东击西。”

“倘是诱敌之计,”叶增盯住他,“那彭将军意欲主动出战,又岂非正中其计?”

彭泽成愣了一下,黑黜黜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叶增又道:“彭将军坐戍北疆凡三十年,叶某心实感佩。然而倘是将军欺叶某年轻、不识军武之事,那将军则是大错。王上今次既命叶某挂帅北疆,叶某必不敢妄负王上信托。倘若将军不遵帅令、私自出兵——”

他的声音在一瞬间沉了下去,“那便莫怪叶某拿军法处置将军,用将军宿将之名来成全叶某一己帅威。”

彭泽成微微咬牙,本已尴尬的脸色此刻亦掺杂了丝羞愧之意。

叶增瞥他一眼,似并无意追究他方才的种种无礼,神色依旧冷静,“彭将军待出得帐外,可传我帅令下去,让将士们今夜早些休息,只等睡足了觉,明晨起来整军迎敌。”

此一言登时令彭泽成骤感惊讶,不由攥住双拳问:“叶将军此刻又同意出兵,是为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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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增本不意多做解释,但瞧见彭泽成不甘罢休的目光,便缓缓起身,步至他身后,伸手揭开帐帷一角,“彭将军岂不见,今夜海上终于飘雪了。”

彭泽成皱眉,显然不解。

叶增垂手,“我睹今夜雪势大好,料想明晨海上必有浓雾。晋军远航来袭,又无近港补给,全军迁延十日未有所动,想必舰上粮秣已不多矣。今夜天降此大雪,晋军必将于明晨雾中来犯。”

“叶将军的意思是,”彭泽成眉头未松,“晋军是打算趁雾浓之时来犯,杀我军一个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