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叶增摇头,眉目笃然,“晋军是打算趁雾浓之时来犯,再借雾势快速逃出我军追击范围。”

说着,他转过身来,“晋军此番本不敢来犯,却慑于均廷之威不敢不来,所求不过是让均廷知晓他们已奉皇诏进击淳国,至于这是败是胜,却非均廷所能左右。晋军真正所图的,便是能够不损一兵一马而还。然而他们虽做如是想,却不敢保证淳军真的不会追击晋军——这大雪浓雾则恰能帮上他们这个大忙。想来晋军此番如此费尽心思,我淳军亦当成全他们才是。毕竟王上不怿于北疆再起战端,而这不伤袍泽性命便可退敌之事,彭将军必亦乐见其成罢?”

·

彭泽成怔了片刻,才缓缓低下头,“但凭叶将军调遣。”

叶增看着他,面上的冷毅之色减去几分,“彭将军乃北疆宿将,海战用兵自非我所能比。此番退敌之功,我叶增不意忝居,只待明日之后表奏王上,我必为北海大营将兵请此一功。”

彭泽成默了默,竟恭行军礼道:“叶将军实乃大将气度。与叶将军相比,末将今日倒显得粗莽了。”

“彭将军又何出此言?”叶增爽朗一笑,“将军与我皆为国将,御敌之心不分高下。王上如今雄图待发,将来淳国一旦举兵南下,北疆诸事还须全仗将军用心。有将军之流镇戍北疆,我辈方能放心为王上谋战这天下。”

彭泽成闻言,终是叹道:“叶将军年少英雄,当真世所罕见。淳国能得将军,非止王上之幸,是亦我等之幸啊。”

·

是日傍晚,北海大营上将下兵皆遵叶增之令,早早埋锅造饭,然后枕甲歇息。

果如叶增所料,翌日不到天明时分,便有海上逻卒回营急报,道晋军已于暗时整兵集结,正全速向沣峡军港进发而来。

彭泽成遂按叶增之令,命麾下舟师各舰队指挥使集结战船士兵,即刻出海御敌。其中三队舰船运载精兵赴海上待敌,两队留于军港沿岸布防,另有四队分别自军港东西二面出发,作为左右双翼奇兵待用。

将令层层下达之后,彭泽成又亲自乘快船出海,往来于各船队之间,查看部属、激励士气,待到全军就位,他才驾船赶上已随队出海十数里的楼船帅舰,登船与叶增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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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色并未全亮,遥远的海天之际正在缓缓升映曙光。大雪虽已停止,然而整片海域仍被浓厚的雪雾所笼罩,可视度极低。

叶增冒雪立于楼船第三层的女墙战格中,眺目远望。

“叶将军。”彭泽成步上甲板,站在他身侧,“若按逻卒回报所说的晋军船舰速度,自眼下当不出一刻,便可见其军之影。”

叶增点头,冷静地道:“今日海战诸事,我愿皆委于将军定夺。我虽在帅舰之上,但将军不必感到掣肘。将令所下,无须先请我意。”

彭泽成抱拳领命,状甚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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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天色渐渐转亮,海上浓雾亦变得稀薄了些,空气之中犹如凝有冰粒,令人感到刻骨寒冷。

未过多时,雪雾深处依稀显现出连结成队的船舰之影,远远望去有数百艘之多,睹其风帆棹旗,皆是晋国海军所常用。

晋军俨然同样看见了对面方圆数里之内布防严密的淳军舟师战船,又似乎是为这近千艘横切海流的坚固船舰、士气激昂的淳国海军所威慑,一时间竟整军减速、慢慢地停了下来。

寒风遽起,海浪涌荡,二军对峙之间浓雾又起。

蓦地,晋军突然遣动数艘斗舰,令它们重新加速,冲破浓雾,径直逼向淳军船阵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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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晋贼——”彭泽成浓眉一拧,冷笑道:“莫不是看不起我淳国海军,接战之初便只派这小小几艘船来闯阵么!”

说罢,他猛地转身,高声叫人传命下去,令列阵于楼船前方的十二艘艨艟出阵冲突敌舰。

疾速之下,这十二艘船背蒙覆生牛皮、两厢开掣棹孔、前后置有弩窗矛穴的狭长艨艟已如利箭一般射向对面行来的敌军斗舰。

叶增负手而立,目不转睛地望向远处战势。

虽然艨艟速急、又以其船体防御性能上佳而致使敌军矢石常不得近,但自远处来袭的那数艘晋军斗舰竟连一矢一石都不射投向淳军战船,却是有些异常。

转瞬间,淳军的十二艘艨艟已于海面上裂为四个小阵,分别围撞向那四艘斗舰。浓雾之中看不甚清战况如何,只听见前方传来数声巨响,那四艘斗舰竟就被如此撞翻落海。

叶增回目看向彭泽成,就见他深深皱眉,似亦感到蹊跷。

须臾,阵前一艘艨艟逆浪航回,有士兵泅水登上楼船,背上扛着一面已被海水打湿了的素旗,敏捷地攀爬上第三层甲板,高声报道:“禀将军,晋军方才出阵来犯的数艘斗舰之上并无一兵一卒,皆是空船!此面大旗被晋军缚于打头阵的那艘斗舰弦上,属下见其上有字,特意拆下带回、前来呈禀二位将军。”

彭泽成怔了一怔,伸手接过那面湿漉漉的宽旗,随即冷声吩咐道:“但回阵前待命。”

“是!”士兵领命而退。

他将皱作一团的旗帜展平,持与叶增相看,就见那上面的墨色早已被海水晕没开来。二人辨认了一阵儿,才隐约看出上面写了什么——

“晋国山多峻拔陡险,甲士亦非平平之辈。久闻叶帅不败之名,特来引军整众瞻望。然海上风急浪大,此处固非会猎之善地。”

·

叶增阅毕,当即冷了脸,又马上抬头,举目望去。

便见在这短短一小会儿功夫之间,远处随海浪起伏不休的晋军船阵已然层层调头转向,渐渐隐没于这浓雾之中。

彭泽成一把将那旗帜揉攥于掌中,朝一旁狠狠啐了一口,道:“料不到晋军竟窝囊到了这地步,竟当真连一兵一卒都不敢派出阵来与我军相战——见我军战船调头就跑也罢,竟还寡廉鲜耻地给自己脸上贴金!”

他扭头,问叶增道:“若按叶将军先前所言,晋军眼下既退,王上又不怿与之为战,我军是否亦退兵回港?”

谁知叶增竟摇头,沉着脸答:“今日恐非能如此简单。”

彭泽成跟随他的目光,亦眺目打量那已于浓雾之中辨不出阵势的晋军,有些不解,“将军此言何意?”

叶增却不再回答。

几乎是转眼的功夫,远处雾中忽又有船影出现,先是一艘,然后后面又跟了五艘,再往后则是十三艘,如此渐次叠加而起,层层船阵黑压压地破雾而来,放眼看去竟望不见头。

那船形远看并非晋国海军所用,船阵的排列又有些奇特,二人皆凝目观望,不置一词。

待其又驶得近了些,才可看清为首的那艘整船狭窄轻利、船身后部建有望楼、船首长而尖削并置撞角——俨然正是战舰无疑!

彭泽成看清,脸色霍然一变,“竟是羽人的战船!”

叶增闻之皱眉,前迈一步,臂抵船栏,低低重复道:“竟是羽人的战船?”他轻轻眯眼,“晋军竟与羽人相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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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船乘风而来,大有倾浪领阵横击淳军之势。

彭泽成虽有叶增授命全权迎击晋军,但却不敢于此刻对羽人轻举妄动,只是急问:“叶将军,我军是否出击?”

叶增缓缓摇头,神态竟极镇定。

弹指之间,为首的羽人战舰已然驶进距离淳军船阵一里之内,接着又毫无征兆地,船中由四根长桅拉起的高大巨帆竟被飞快地连续降落三面,船速于是骤减。

海上雪雾之中,有一个身影自那艘船速趋缓的战舰之上腾然跃起,凌空凝翼,展翅飞来。

·

这出丝毫不可预料的意外令淳军上下一时震惊,士兵们皆怔然抬首,眼不眨地凝视着渐飞渐近的那一人。

淳国海军出海作战,除主帅所在的帅舰之外,通常亦会置三艘规制完全一样的疑船分布于帅舰之周,用以迷惑敌军。

然而此时此刻,那个羽人竟是毫不迟疑地笔直飞向叶增所在的楼船,就像是早已尽知淳军阵中的一切排布,令众人诧异之下又不由感到有些惶惑。

彭泽成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振翼穿风,就要直扑船上此处,这才陡然惊醒,当下急匆匆地去摸身后的短弓,意欲张弓射之。

然而却被叶增一把挡住。

顾不得开口去问,彭泽成便见那人已然凌近船头,一头未束的长发飘荡在海风中,沾染了雪雾的面庞如冰般素净。

竟是一个女人。

她收翼下落的姿势雅态轻盈,足尖先是轻点淳军楼船桅杆,又跳至女墙之上,最后转身一迈,分毫不差地落在叶增身前站稳。

在等待双翼消散之时,她幽然宁静地打量了一番楼船上下,而后罔顾周遭众人,直视叶增,微微一笑道:“自当年河南大营一晤,叶将军别来无恙?”

【十七】

海风将她的话语吹散,字字融入雪雾之中。

随此话音轻落,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刀剑离鞘的刺声,数十柄凝有寒霜的利刃切开雾障,齐指向她。

云蔻气定神闲地看了一遭这些忠心耿耿的淳帅亲兵,并不为这些兵器所慑,反倒逼上前一步,隔着层层刃网,再度一笑道:“叶将军麾下之忠勇,亦是一如当年。”

叶增不发一词,却将目光投向她身后远处。但见海上薄雾深处,那连舰无边、暗影绰绰的羽人船阵已不再前进,仅游弋于两军射程之外,俨然并无进攻淳军的意图。

他这才将目光收回,令亲兵收戈,正色望向云蔻,“夫人当年千里传谕河南军前之事,我亦记忆犹新。”他侧身,扬臂指向身后,“还请夫人上战楼。”

云蔻轻轻颔首,神色并无一丝犹豫及怀疑,缓缓自两侧手持利刃的淳军士兵之间步出,走向帅舰战楼之上。

叶增亦转身,并不与麾下众人多做解释,仅对身旁的彭泽成道:“此人是我旧识,亦曾于王上有恩,彭将军不必疑惧。”他话中微顿,抬目又看向远处,“然而今日海上雾大,淳军东西两翼船队多滞无用,彭将军可收兵了。”

彭泽成先是一愣,随即一扫脸上先前的种种惊诧迟疑之色,沉声道:“末将明白了。”

·

战楼之上寒冷刻骨,云蔻的束衫长发被冷风扬起,瘦削柔软的身体仿佛会被风一吹即走,然而从容不迫的背影却令人不敢小视。

她步履轻捷,行了数步停下。回首看见叶增亦上得楼来,她的目光不由在他较之当年益发成熟稳毅的面孔上多停留了片刻,言语之中薄露赞意:“近三年未见,叶将军更是英武出众。不曾想我与将军再次见面,依旧是在军中。”

叶增于战格之后站稳,语气毫不拖泥带水:“此处无人。夫人今日此来所图为何,还请直言便是。”

“叶将军的脾性竟是丝毫未变……”云蔻淡淡抿唇,亦不虚与委蛇:“因闻淳军此番是由将军挂帅领阵,我才特地前来一见——欲请将军勒兵退避,借我海道,使我战船能够北上袭击鄂伦部南部海港。”

“断无可能。”

叶增的声音如这周遭空气一般冰冷,语气决然不留余地。

他的反应正在云蔻预料之中。她轻轻地笑了下,神态并不退缩,“当年若无我千里传谕河南军前,恐怕如今被囚于毕止城北的当是淳王,而叶将军又岂能像今日一般身居要位、掌攥重权?你们东陆人常说做人须当‘知恩图报’,可将军此刻竟要拒绝我的请求?”

叶增沉默片刻,依旧摇头,“夫人当初之恩,纵使要报,亦不当在今日。淳国如今与鄂伦部联姻缔盟,我淳国海军断无可能允让旁人侵袭鄂伦部南部海港。倘若我今日让羽族战船安然横跨天拓海峡,那必将置王上于不信不义之地,而我叶增亦将是不臣不忠之人。夫人今日所请,恕我断无可能答应。”

“倘是我军今日执意要横跨这天拓海峡,又如何?”

“那便需得闯过我淳国海军的船阵——两军交战,胜者进,败者退。”

·

云蔻转头,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淳国海军虽傲视东陆诸国,但羽族长舟亦非朽木,叶将军以为我军不敢与淳军在海上交战?”

叶增面色沉毅,“我自不敢小视羽族战船。然而二军一旦交战,夫人亦不敢言羽族必胜。”他转目对上她冰一般的眼神,“今日淳、羽二军若是交战,晋军必将趁机得利——夫人是以为我会顾忌这一点,才敢来我帅舰之上向我借这海道。但夫人却不知,我叶增从军十二载,从未做过不战即退之事。今日淳国海军扬帆在此,夫人欲战,我必奉陪。”

云蔻脸色微变,嘴唇紧抿却无言。

叶增转身望向海峡以北,又道:“羽族战船意欲横跨天拓海峡偷袭鄂伦部港口,倘是先与淳军在此交战,能否得胜姑且先不论,但这战事一起,夫人以为扼守瀚州南部港口的蛮族人会毫无警觉?这偷袭一事,必将变作个笑话了。今日若为夫人计,率船退军乃是上策。”

云蔻无声凝立许久,眺目遥望雾海连天的北方,终是冷冷一笑,“羽族今日必欲跨海攻打鄂伦部,此事绝无转圜的余地。将军为国不肯不战而退,我亦为国不能不战而退——看来今日淳、羽二军非得分出个胜负高下不可了。”她顿了一下,“但将军所言极有道理,我断不会做便宜鄂伦部的事情。既然如此,我有一个办法,可使二军不必交战便得胜负之分,却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夫人请说。”

“请将军与我阵前比武——胜者之军进,败者之军退。”

叶增闻言皱眉。

她轻瘦的身形似无缚鸡之力,然而所出之言却透着一股张狂的意味,竟不容人怀疑她此刻的决心。

思虑片刻,叶增才开口:“夫人若执意如此,我自无不应之理。然而我有三个疑问,夫人须得先为我解惑,我才能应夫人之请。”

“将军可问。”

“其一:晋军出兵犯我淳国海疆,竟在船阵之中挟裹羽族战船、以便羽族能够避人耳目北上攻打鄂伦部——此事是晋军奉天启裴氏之命,还是与羽族私相勾结所为?”

云蔻低笑,“虽说‘私相勾结’难听了些,但晋国与羽族云氏阿格斯城邦的盟约确为秘结。东陆诸国只道晋王王绍威窝囊,多年来畏服天启、偏安一隅,却不知他虽生性懦弱,可却并非昏庸之主;若为晋国国祚计,晋王亦有自己的打算。如今淳国军威大盛,与天启裴氏必有一战,淳王若是一朝入主天启,难保不会与向裴氏称臣纳贡的澜州三国清算旧怨,而当年因畏战不肯出兵救宣帝的晋国,必是首当其冲。晋国于两年前与羽族云氏阿格斯城邦结盟,便是为了倚仗云氏在澜州擎梁半岛的军力,以防备将来不知何时会至的兵祸。然而因怕与羽族结盟一事得罪天启,晋王便从未敢将与云氏的盟约公布于天下过。今次晋王奉天启之诏发海军讨伐淳国,恰可为我云氏出兵攻打鄂伦部提供绝佳屏障——云氏不要晋军一兵一卒,只要战舰随晋军船阵出海,晋王自然没有理由不答应。而我本以为淳国海军由叶将军挂帅亦当是天赐我云氏良机,谁知今次我竟是错了。”

“原来如此。”叶增沉眉,“按此看来,今日晋军方与淳军接战便轻易退走之举,倒是合情合理。且今日雾大,晋军挟裹羽族战船一事别无旁证,天启纵是得知羽族亦于今日出兵天拓海峡,亦不会将此事与晋国联系起来。”

“将军可继续问了。”

叶增点头,接着说出他的第二个疑问:“据我所知,鄂伦部与羽族多年争端已决,而宁州战火能熄不易,云氏今次为何要主动撕破二族和平、再度开启战端?”

“我倒要反问将军:淳国南疆既已承平,淳王为何还欲举兵南下攻伐裴氏?”云蔻不待他答,便又冷笑道:“不过是因四字:国仇私恨。我羽族今亦如此。当初鄂伦部连年来犯,焚我森木、毁我家园,云氏阿格斯城邦世居勾戈山脉东麓山林,在数以百计的大小战争中皆是二军冲突的主战场所在。羽族与蛮族之战跨逾十数年,虽由各城邦共同出军联手抗击蛮族兵马,但云氏在宁州战场上的损失却是各城邦中最为惨重的。如今鄂伦部兵发瀚北,无暇顾及草原南部诸事,此正是我云氏跨海复仇、侵夺其地的大好机会。至于我与鄂伦部之间的私恨……”她的话语微顿,目光亦变得复杂了些,“我想以将军的脾性,必然没有什么兴趣多听。”

叶增沉默少许,抬目正视她,“便请夫人回答我最后一个疑问:此番淳军出海,在我帅舰之周还有三艘规制完全一样的疑船,夫人是如何知晓我人在此船之上的?”

“将军若怕淳军之中有细作,则大可不必。”

“还望夫人据实以告。”

云蔻看向船下翻涌不息的海浪,有一丝犹豫之色自她面上骤然闪过。沉吟须臾,她终究还是坦然回视,平静地道:“不瞒将军,是我自己听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