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军援兵立地所扎的双月营呈南北走向,因头一日傍晚时间匆忙,营周所筑工事多为简易木栅,唯有大营北面挖了里外双壕、布了重重路障,为的是防备数里之外临封城南的那貌似可疑的淳军长围缺口——

但他们却未曾料到,淳军会舍得自攻城兵力之中抽出近三分之一的人马,连夜绕城迂回向东南下,在清晨时分向着工事薄弱的大营东面发起进攻。

十里,正是轻骑为冲锋蓄势的最佳距离。战马的速度、骑手的状态,皆会在冲驰十里之后的这一刻达到最佳。于此时此刻击敌,方是未曾装备人马重甲的淳军轻骑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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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红日破云而出,在策马疾驰的淳军身后肆意张扬着它的万丈光芒。

铁甲穿风而过,战马浓重的鼻息喷喘不休,八千淳军轻骑所扬起的尘埃已随风卷至均军东面的营砦工事外。

头阵中五百支弩箭自马上向远处齐发,伴随着刺透风尘的尖啸声,一支不落地抛射入均军大营。

有均军士兵自睡梦中被惊醒。

他只来得及扭头自帐帷的缝隙处向外望一眼,下一瞬便被第二轮穿透营帐的锐利镞尖割破了喉咙。

鲜红温热的血液喷溅出来。

再下一瞬,整座大帐被跃马冲入营砦的淳军骑兵们砍翻。

均营紧邻东面的数十座营帐中那些没醒的、将醒的、醒了的均军士兵们,皆在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便立刻死在了淳军轻骑犹如从天而降的长枪、横刀、利箭之下。

两军在临封城外兵戈相交的恶战,自这一刻正式开始。

夏滨于乱势之中策马长驱,身后跟着五十名校尉级以上武官。他们披锋执锐、肩扛令旗,自均营东侧被淳军骑兵头阵打开的缺口处直冲入内。五十匹训练有素的北陆战马在骑手急烈的鞭抽之下如同发疯一般尦蹄猛冲,铁蹄飞踏过一切阻拦它们前行的障碍,首尾相衔的马阵仿若一杆浑身皆刺的锋利长枪一般,几瞬间便自东向西穿透了大半座均军大营。

飞驰之中,夏滨松缰引弓,抬臂长射。一枚响箭应力而出,刺耳的锐鸣声横擦天际,他同时勒马直身,向左右放声大吼:“散!”

五十骑齐齐应声,顺着战马冲驰的力道而猛然控缰转向,每五骑为一组,以夏滨为中心,扛着令旗向十个不同的方向杀散开去。

营东的缺口越来越大,从外纷涌而入的淳军轻骑以营中疾驰飞舞的五十面十色令旗为指示,迅疾而有序地追随各部指挥使奔散向十个不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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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城外高丘上,许闳与麾下众人立马山巅,一声不吭地共同远眺南面战场。

从这个高度望去,均军四万人马大营如同硕大的一张沙盘,淳军的八千轻骑则似怒涌湍流,在触入沙盘之后流速骤减,又逐渐散作十支分流,井然却飞快地沿着十个方向渗入沙盘纵深之处。

轻薄黄尘之下,血色沿着淳军行迹一路蔓延,远望竟像一朵诡丽的十瓣红花在徐徐绽放。

“这是——”许闳身后有士兵睹之急切出声,又为不冲撞军纪而立刻噤声,但握紧拳头的模样却不掩兴奋。

岂料许闳兀自点头,缓缓开口:“正是叶将军所创的‘十切阵’。”他微不可闻地舒出一口长气,又道:“两年之中夏滨纠集麾下精兵操练了百余回,终在今日派上用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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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过多时,整座均营便被淳军人马堪称精准地劈切成了十块。

这十个散阵因被淳军所阻隔,故而无法相互应援、亦无法整阵集结抵御冲锋,均军本来人数众多的巨大优势在面对淳军的这一刻荡然无存。

因淳军来犯过于突然和凶猛,多一半的均军士兵们在被震醒之后尚来不及整甲上马与之拼杀便被淳军横斩马下,营中无数战马亦因受惊而发疯四窜,一时间均军人马自相踩踏,死数亦众。

而少数能够跨马接敌的均军士兵却在冲杀淳军的同时心生恐慌之情——放眼营中,几乎每隔十数条营道便可看见纵马践踏蹄下敌兵的淳军轻骑——谁又能告诉他们,此番淳军前来犯营的究竟有多少人马,方能如此无畏及嚣张?!

只怕连之前斥候所报临封城下仅有两万五千余淳军的消息,亦是不可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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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红日东升,南面战事愈酣,初时措手不及、惊乱无方的均军渐渐回过神来,开始逐步地抵抗淳军的汹汹砍杀。虽被淳军切成了散阵,无法将主力大军尽数集结起来,但均军仍是凭借人数上的优势,且战且守,将每一个散阵聚成一个小圆阵,又凭借其过往扎实的步战操练,慢慢地竟抵挡住了淳军的攻势。

面对已然清醒并且开始反攻的均军,淳军在一开始那压倒性的胜势开始减退,在敌死我伤越来越多的情况之下,战斗力亦有所大减。

夏滨在战场之上四处冲突,翘首远探,神色急躁,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不远处有两骑向他奔来,高声喊道:“禀将军,四下均贼阵中皆不见其主帅纛旗,只怕是被故意掩藏起来了,实探不出那谢崇骨此刻立身何处!”

夏滨顿马,脸孔僵硬,思虑半瞬,随即扬鞭下令:“在营北之处放个豁口出来,留神盯着均军的动向。”

两骑便奉令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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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山头远望,均营北面的淳军人马仿若是抵挡不住均军的反击,且杀且退地向两边后撤,而均军立刻便抓住了这一线良机,自西边遣动数千士兵齐力杀出淳军马阵,径直奔向北面的豁口。

这一股均军来势猛烈,犹如沙海沸腾,直扑营外。

失去了战马的士兵们依然奋勇,一出营便列阵疾行,所向更是分外明确——大营西北、临封城西南的那个插满淳军主帅纛旗的高丘。

“叶将军果然估测得不错,”许闳回首转顾众人,“谢崇骨宿将之名并非虚得,在乱战之中犹能辨清局势,抽出兵力突围向北,用以‘击我必救’。”他又轻扬嘴角,“但他却不知,这必救之地,却是叶将军特意为均贼所设的幌子。”

停顿片刻,许闳又去望这数千人马所来的方向,“而谢崇骨更不知,夏滨此时此刻在南面战场上所图的,正亦是‘击其必救’——今日我军以少对多,战的便是一个‘乱’字,只消能令眼下分阵集结的均贼再度乱起来,我军之胜势便不远了。”

说话之间,数千均军已行近山脚下,却并未急着向上进攻,只是围守住山南,四下扬旗、鼓噪喝吼,仿佛随时都将发起攻势。

“真是蠢极了。”许闳冷冷地骂道,“均贼以为围我主帅立营之地,我南面兵马便会回师救援——”他昂然转身,环视一圈麾下,“夏滨所部今以八千轻骑对均贼四万兵马,战得漂亮;我部现以八百精锐对均贼数千步卒,亦不能失了风采!”

“断不辱命!”

众人齐声大喝。

“甚好。”许闳手中长枪倏然指向山下敌军,“两条腿的再强,焉能强过四条腿的?何必等着均贼上山来犯!”

“在西面。”夏滨笃定道,说着扬臂狠狠一挥,令身后数百名随他血战的校兵们与他同往,厉声道:“谢崇骨的首级,断不止十个铜缁!”

因见营北淳军退散,均军即刻便有兵力自西面杀出,除了是谢崇骨坐镇的中军可以立时奉令出击之外,还有哪个部属能够在整座大营被淳军阻切为十块的情况下如此飞快地知悉帅令?!

而这一处淳军动向分明,马上便引得附近均军警觉,竟顾不得再保持用以抵御淳军进攻的圆阵阵形,纷纷集兵转向,意图追阻由夏滨带领、正在向西奔行的淳军人马。

——所向救主。

当下整个战势又是大变。

乱军之中夏滨领兵如火穿风般地驰冲向西,便见西面果然余留兵马不多,而阵脚紊然不乱,不似其余均军阵形,当下更加确定是谢崇骨所在。

将要接敌之时,他身后有校兵急切道:“将军莫急,先辨清谢崇骨在何处再动手!”

夏滨回首望一眼越来越多从四面聚力杀向此处的均军,当下骂骂咧咧地喝道:“此刻还管他娘的那么多作甚,先给老子齐射了再说!”

话音未落,他便率先引弓急射。

身后数百名淳军当即亦搭箭上弦,不敢落后。

百支利箭齐聚射向一处,西面阵中马倒人翻,后面不远处的均军见状更是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破开淳军封锁、齐涌而来。

“撤开!”

夏滨大吼一声,待见麾下轻骑纷纷向四下退避,这才又张弓向西补了一箭,然后调转马头猛抽一鞭,头亦不回地冲出这乱阵。

这一箭射中了阵边一名均骑的战马前腿。

战马嘶鸣着跪倒在地,掀翻了背上的骑手,骑手落地后滚了数圈,将正从后方奔涌而来、跑在最前方的一名均军士兵就地绊倒。

犹如向本已波浪涌荡的湖面上又投入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整个西面战场以此为中心,人和战马一层接一层地被前面摔倒的人和战马绊倒在地,血肉和泥,不过一瞬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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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乱阵之中的淳军人马火速收缩兵力,由夏滨下令,将最初分散纵入大营深处的十队人马重新聚合,不再去管西面自乱的均军,而是摆开一字长阵,自南向东横甩阵尾,将东部战场上残留的均军兵马向北倾压而去。

均军重压之下仓惶北进,径直奔向临封城南,似乎唯有率众入城、与守军会合,方是此时此刻摆脱淳军追击、合力助守临封的上等良策。

而临封城南那个昨日为均军所顾忌和怀疑的淳军长围缺口,在眼下看来却如救命坦途一般,令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奋身直往。

至临封外城南门十箭之地时,夏滨出令压住阵脚,淳军人马渐渐止步,无声地望着前方奔命似的冲向城南的均军。

近五箭之地时,均军人马之中终于传来了第一声战马凄厉的哀鸣。

随即传来的即是士兵的哀嚎声。

一声未落,一声又起,声声如浪层叠而起,数千名均军于近在咫尺的临封南城外股粟发抖,不敢再进一步。

杂草荒长的城外野地上,几乎每隔几步便是一个碗口大的陷马坑。若非兵马临近,根本看不清这深掩于荒草之下的玄机。

这些坑不算太深,却将好没过马蹄骨节,但凡在奔驰之中不小心踏入坑中的战马,无一不是腿骨立折,再也无法站起来。

而它们背上的士兵,更将被狠狠摔出数丈之外,身骨断处,亦不可数。

这便是叶增最后为谢崇骨所准备的“远来之礼。”

亦成功地击溃了这数千名均军最后的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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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逐渐西移,大半天已过。

早于那些在城南外受阻的均军回师、与大营西面战场溃败的残部合军向南远遁之前,夏滨便已经率麾下人马奔向临封城外西南五里处。

那里尚有借冒淳帅之名、与数千均军胶着厮杀的八百许闳人马。

夏滨简略清点了一下自己所部的人数,生还加轻伤的约有五千余兵马。至于均军,刨去向南遁走的一万余人、远处山下犹在激战之中的三千多人、重伤以及举降的不算之外,此役死于淳军之手的少说也有两万余人。

“今日我部的最后一战,”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山脚下,“便是与许将军麾下合力,将那些均贼尽数剿了。”

至此,几乎所有的战势走向,皆与叶增早先所计划的一模一样。

“将军,我部何不分兵趁胜追击南遁的那些均贼——须知谢崇骨必还在里面!此时若不趁势掩杀,说不定明日他们又将卷土重来!”有校尉在侧急切进言道。

夏滨摇头,抹了一把额角淌下来的血汗,“南遁之贼,是跑不了多远的。”他的脸色此时方露出一丝懈意,“不多久,他们便会遇上叶将军的亲兵马阵,至于是死是活,就全凭他们主帅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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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于临封城北夹砦中的一万余淳军步卒亦将攻城之势打造得惊天动地,而本是竭力抵抗了半日的均军守兵已有半晌都未曾在城头箭垛之后露面。

“城外援军已遁,城内投诚者不杀有赏!”

“负隅顽抗者,城破即杀!”

……

因怕城头如此安静有诈,城下的淳军士兵们不敢径直接城,而是一边轮番叫降,一边往来搬运,架起一座与城墙齐高的望车,然后选派数名身手矫捷的士兵攀爬上去,欲一探城头究竟。

城中西北处,忽然冒起一阵青烟。

那烟随风飘至城头,夹带着一股令人熟悉的香味,引起了攻城淳军的注意,攻势亦随之暂缓。

随着城中烟雾越来越浓,一时怔神的淳军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口中喃喃道:“烧、烧粮……”

这未说完的半句登时惊醒了一众士兵——

“城中粮草被烧了!”

“直娘的均贼是想要烧粮弃城远遁!”

……

士兵们纷纷大声叫嚷,情绪激动者甚至呼唤同袍共架云梯,意欲攀爬入城、抢救被烧粮草。

在城下淳军大乱的同时,临封城南的三层城门被从内而外接连打开,一直固守于城中三个多月的王钦守军终于在此刻奔突而出,披甲驭马,踏着城南荒野上未冷的援军同袍尸身,向西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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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封城外南、北二处的动静同样引得了才率部收拾完山下战场的许闳、夏滨二人的注意。

“是烧粮。”许闳凝目远望。

夏滨已然发怒,“均贼是连半粒粮草都不愿留与我军,王钦所部既不肯举降归顺,我等还对他客气什么!”

许闳点头,“均军欺我城外步卒无脚力,才敢如此大开城门、纵马南逃。你即刻领轻骑南下追阻王钦所部,接敌便杀,不必再行招降一事。我率城外一万步卒入城救火,均贼的存粮,只能抢出多少算多少罢。”他回头看了看血战近一日、此时已是疲惫不堪的麾下人马,神色有些迟疑,却仍是决意道:“便再辛苦众位弟兄们了。”

“均贼烧粮一事,是否往报叶将军?”夏滨问道。

许闳脸色变了变,“必须报。”说着便转身选了几个精卒,令他们立刻策马南下二十里,找到叶增所部,务必将此消息带到阵前。

【二十五】

临封城南二十里处。

均军援军残部自驻营之地卷甲南窜近十里,求生之志使得这一万余本已溃不成形的人马又集结起来。他们抛却了一日前的猖狂自大,在确认了后方并无淳军追袭之后,才谨慎列阵进发,丝毫不敢再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