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战马早已疲累不堪,却仍需经受骑手的猛烈鞭打。一路上跑死的战马已不在少数,可均军依旧毫不心软地催动坐骑加速,欲在天全黑之前寻到一个适合扎营备守的地方。

风止尘落。

头阵中的人马突然在行进间来了个急停,引动后续人马小小受惊,又纷纷勒缰止步。咒骂声自后向前层涌而起,皆在谴责前方兵马违令擅停,险些便令大军重蹈人马自相踩踏的覆辙。

然而不论听到何等不堪入耳的骂词,头阵中的人马都死活不肯再向前行进半步。

后列中的士兵有不少皆烦躁不安,在马上翘足去望前方何故。

须臾,众人陆续看清了前方景象,口中的喝骂声一时如遭令止,尽数消弭。

继而极静。

·

微暗的天幕下,正对均军不远处的平原上,正列有黑压压的一片淳军骑兵。因天色晦暗,一时辨不清其人马有多少,唯一可见的,便是横插淳军阵前的数十面象征主帅所在的大纛。

皆书“叶”字。

六千淳军人马甲胄鲜亮,以逸待劳地在此地等了大半日,终于迎来了人疲马惫的均军南逃残部。

他们披挂的装束与均军在临封城外所遇的淳军不同,每具战甲皆是鳞叶轻薄却细密不透,每人肩侧皆刻有一枚隼翎的图案,正是随叶增自毕止督军南下的天翎军精锐,更是护卫主帅出入战场、号震中军的真正淳帅亲兵。

饶是均军人马再不明所以,此刻看见这副景象,亦都明白了那座位于临封城西南五里、漫山遍野插满淳军帅旗的高丘,只是叶增的疑兵之策。

而天翎军所到之处,才是叶增亲临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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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军人马静如石塑,阵影幽幽,四下皆透着一股杀伐戾气。

均军万余士兵皆绷直了身子。

他们不知对面的淳军会在何时爆发倾山蹈海般的攻势,纵马来踏,奔取他们的性命。

强烈的紧张混同极度的惧意,令不少人眼中皆漫出了血丝。

忽然间一名淳骑抽马出阵,倏忽如风般地驰向均军。

虽只一骑,但却点燃了均军久等来犯的惊恐之情,一瞬间所有人马纷纷引缰后踏,整阵乱作一团。

淳军来人奔至均军阵前五十步才停下,倒是极有耐心地等到均军人马稳住自己的阵脚之后,才冲敌阵放声道:

“奉淳国鹰冲将军、马步军大都统叶增将军之令,特来知会:‘今日两军之战,胜负已分。叶某欲取谢崇骨将军之首级,以祭我军阵亡将士之魂魄。或被俘杀,或被阵斩,全由谢将军一己裁选。均军残部奔命不易,倘使谢将军愿意出阵自献首级,叶某愿全此地均军将士性命。’”

话毕,他便不再多停留一刻,立即拍马转身奔回淳军阵中。

这席话说得嚣张傲然,但均军上下却无人能质疑淳军眼下的战斗力,更无人敢怀疑叶增此刻的决心。

短暂的寂静后,均军前阵开始骚动起来,士兵们层层转身回首,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大阵中后方的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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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增驻马军前,看见对面均军大阵自中间缓缓裂开,一人驭马一步步地踱出向前,便转头吩咐道:“置案,备刀。”

“将军怎知那谢崇骨果真会自愿出阵?”从均军阵前回来的那名参军忍不住相问。

叶增面无表情道:“均军既已得知只要谢崇骨愿意自献首级,其余将兵皆可活命,那么纵算谢崇骨不肯出阵,也会有人割下他的首级献至淳军阵前。谢崇骨戎马一生,又岂会甘心身死自己麾下之手?”

“将军果真愿意放这些均贼一条活路?”

叶增却闭紧嘴唇,不再回答。

短短数言间,对面来人已至淳军阵前十丈外,身上甲胄金漆亦可看清。

叶增口中短喝半声,催赤绝出阵上前,亲自去迎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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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战马自微暗的天色中缓缓走近,马上大将的面容身量益渐清晰。

那是一张已经上了年纪的脸,戎马生涯的岁月风霜如烙印一般深刻其上,他的神色肃毅沉宏,目中无悲亦无喜,令人一眼便可相信来者并非旁人冒替。

“谢将军。”叶增勒住马缰,与他正面相对。

谢崇骨又驭马前行数步,令坐骑与赤绝侧首相交,这才停住,目光一抬,盯住面前这个披着将甲的年轻军人,“叶将军亲来相迎,是欲亲手割下我的首级?”

叶增却将目光移下去,落在他垂在坐骑一侧的右腿上。

那条右腿的膝盖以下部位空空荡荡。很难想象,这个前半生叱咤澜州战场、深受裴祯当年器重的均廷名将,竟会是一个四肢不全的军人。

谢崇骨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竟发出一声低哑的笑,“我失半条腿,正是五年前拜叶将军所赐。”

“哦?”叶增问道,“五年前谢将军坐镇河南军前,均军大败之后将军率部自隶云南出,直回天启。当年一战,我并未有幸能如今日这般与将军阵前相对。将军失了半条腿,敢问与我何干?”

谢崇骨道:“我当年兵败叶将军之手,回天启后即被下诏施刑,这半条腿虽非为将军所砍,但确是因将军之故。”

“竟不知均主残暴若此。”

“黄毛小儿,性虽残暴,却毫无其父雄霸之风。”谢崇骨话虽不敬,可神情无怨,语气依然平静,“均廷掌政者若此,朝无死士效命,正在常理之中。此逢淳军南伐,便只有我这等先主旧将可堪一用,然而四万北援将士再败叶将军之手,并非天意,实是我不欲胜。”

“将军取败,纵使不为我军俘斩,回朝之后又岂能活命?”

谢崇骨抬眼望天,语意见凉:“当初先主听信侍中刘仁翰之谄谏,废宣帝、立均廷,排贬我辈军中良将,我心已哀;至于其后黄毛小儿于天启串通刘仁翰,篡夺先主之位,致先主于北伐军中病发急薨,我心便死。五年前我奉诏北赴河南军前,并非效忠于黄毛小儿,乃是欲尽先主之志,然而均廷气数天定,非人力可以转圜。此番率军北援临封,我本就无生还之志。”

说着,他转望叶增身后阵列齐整的淳军人马,“淳王帝气天授,又有叶将军这等不世出的良将为之驱策,南入天启之日,当可翘足以待。叶将军今已备好刀案,不若便动手罢。”

叶增却道:“谢将军既已对均廷无望,何不归顺淳国?以将军之才,我上必将委以重任。淳军一旦南入帝都盆地,倘有将军这等熟知帝都二十三卫兵况的大将为前军之导,我军定当能如利剑长驱、所向披靡。”

“我谢崇骨一生戎马,所忠唯有先主一人而已。举降归顺之事,叶将军恕我断不会做。”谢崇骨将右手移至腰间佩剑处,继续说道:“何况因我之故,此番临封城外均军将士丧命者多逾二万。致麾下惨烈若此,为将者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我之所以随军南遁,不过是欲保全残部将兵性命,今闻叶将军愿以我首换我身后万人之命,我又何必惜之!”

话音未落,他便拔剑自刎,动作之快,竟令叶增无从制止。

热血滴溅战马鞍鞯,谢崇骨的身体自马背一侧下滑,重重地跌落地上。

叶增无声低喟,勒马退后数步,然后抬手召唤阵前军士上前,吩咐道:“割下他的头颅,传首毕止。尸身便让均军残部带回天启,料均廷短期内无将再敢率军北上。”

持刀的士兵蹲下,翻过谢崇骨的尸首,似乎有些不忍下手,又抬眼去望叶增,“叶将军,此亦大忠之人……”

叶增则冷声道:“忠一主而不忠其子孙后辈,是小忠而非大忠。自欲取败,而葬陪数万麾下将兵之命,此亦非为将之道。似谢崇骨之徒,你们犹当引以为耻,不可效之。”

士兵闻之敬畏,二话不说便斩下手中军刀。

·

当许闳所派的精卒策马直奔叶增阵前时,均军残部已为叶增向南放走,淳军以谢崇骨首级案祭此役亡魂,然后装首入盒,由叶增选派五名天翎军亲兵携之北上,将其传回毕止,以报淳军临封大捷。

“报——”

自临封北下的士兵翻身下马,神色急切地高声禀道:“因见援军大败,临封城中王钦所部弃城远遁,临走前放火烧了城西大军粮仓!”

叶增闻报,脸色倏然黑下去一层。

淳军在临封城外围了整整三个月,粮草亦将继之不及,本是欲在攻下临封之后由城中取得补给,谁知却被均军抢先断绝了此路。

“许将军率众入城救火,却没能抢出多少粮草。眼下城防已为我军所换,许将军顿军城外,勒令所部不得惊扰城中百姓。夏将军领兵追袭向西遁去的王钦所部,至今尚未回报。”

叶增点头,示意知晓。

“雄兵难过粮草关,看来今后数日尚不能整顿休息,仍需南进觅粮才行。”他对身旁的参军道,“派五百骑南下,尾随方才放走的均军残部,看他们今夜会遁入哪座城中——那里必有足够供应数万军队的存粮。其余人马随我北回临封,莫论今后如何,今夜先睡它个囫囵觉!”

【二十六】

同一夜的毕止王城,一如往常一般肃穆。

内侍上前叩殿,推门走入,半跪在靠在软榻上合眼浅寐的孟守文身前,开口道:“王上要的三个人,已由天翎军从城北先王长子府中接入王城中了。小臣亲自将他们安置在了东面空着的三间偏殿,离王上所在不远亦不近,待明日王上下朝之后,可亲自前去探视。”

孟守文慢慢睁开眼睛,“我那王兄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三个儿子被我接到王城之中,不曾反抗?”

“先王长子自然震怒,当着天翎军众人的面直斥王上废坏纲常人伦,还有些不堪入耳的言辞,小臣不敢直言……”

“但说无妨。”

“先王长子说,王上纳妾六年有余、册后时近两年,至今未得一子嗣,乃是上天欲绝王上子脉,纵是将兄弟们的子嗣过继到自己名下,必亦无法让他们视王上为父君。”

孟守文闭了闭眼睛,“大罪之人,尚还能口出狂言,可见他这四年中竟不曾悔过一毫。我潢潢孟氏血脉,焉能被这等罪人来教养?”

“小臣亦以为是。”内侍忙道,“先王长子所出子嗣最年长者不过五岁,王上此时将他们接到王城之中正是上策,不出一二年,他们必将会待王上如父君,是否为王上所亲生,实不重要。”

“他还有何反应?”

内侍从袖中摸出一封书信,其封口处印有一道火漆,“这是先王长子请人带给王上的。他说听闻王上举兵南伐,叶增大军一路摧枯拉朽,所过之处无不望风披靡,克复天启之日必不久矣。因此,他特地作了一首贺文呈上,说请王上务必过目。”

孟守文漫不经心地接过,就着榻首宫灯弱光揭开封口,展开信笺。

渐渐的,他的神色变得僵硬起来,身子亦不由自主地坐直。

内侍不禁感到诧异,却不敢开口相问。

良久,孟守文挪开目光,将信笺揉攥于掌中,脸色亦回复常态,对内侍吩咐道:“叶增的长子自出生以来我便未曾见过,明日可用王后之名传谕叶府,邀叶夫人携子至宫苑之中赏玩春花。”

“是。”内侍又补问了一句:“可要提早知会一声王后那边?”

“不必。”

孟守文想也不想地答,随即一挥大袖,斥他退下。

内侍噤声而退,至殿门处时又抬首望了一眼殿中之人。

就见他倚榻沉思,眉目幽深,晦暗的面色在将明将灭的烛光下显得前所未有的令人骨寒。

·

晨间的叶府,暖阳铺院。

秦一装容齐整,缓步踱近西侧偏院,推开房门,款款走了进去。

“娘!”

存嚣眼尖,一下就看见了她,而后不顾外间乳娘的轻拦,横冲直撞地奔了过去,在她裙下站住,仰脸去看她。

两岁多的孩子,脸上尽是兴高采烈的笑容,扯住她的裙摆便不肯松手。

因她难得会来主动探望自己,存嚣咧着小嘴笑了一阵儿,又眨巴着眼睛将她的裙摆用尽全力地攥紧,生怕她转身便会离去。

秦一静静地望了他片刻,然后吩咐婢女上前替他更衣。

“用世家子弟面谒王上之大服。”

她说道。

婢女有些犹豫,因孩子尚小,穿戴如此之重的服冠恐会不适,但又不敢违背秦一之意,只得捧来件件衣物,替存嚣一样样换上。

待到孩子穿戴齐整,秦一令乳娘及婢女数人皆退出门外,然后自袖中拿出一把象牙长梳,扶着孩子的头轻轻转动,“娘为你梳髻。”

存嚣不明所以,倒也乖乖地听话坐着不动,由她在后掇弄,唯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镜中母亲的斜影不放。

她的动作非常轻柔,神态亦是平日里所难见的慈爱,待到发髻梳好,又拿过一枚小巧的雕纹玉冠,用同色玉簪插戴在他的发顶。

“娘?”存嚣忍不住摸摸自己的小脑袋,神色不掩好奇。

秦一转身拿起他的小氅,抖开展平,横披在他弱小的身躯上,然后弯腰牵住他的手,“娘带你去见王上。”

·

王城宫苑之中,枯树逢春,正绽新花。

两名宫人在前领路,秦一带着存嚣一路步入宫苑深处。在看见远处坐在石凳上的孟守文时,她神色无变,步履未顿,似乎毫不惊讶为何出现在此处的人并非宝音。

“王上。”秦一走近,恭行朝臣内眷之礼。

孟守文免她大礼,目光移向在她身边脸色懵懂不安的孩子,“叶存嚣?”

秦一点头,牵着存嚣上前几步,“孩子尚小,不知礼数,望王上莫要怪罪。”

存嚣直通通地盯着面前这个陌生却隐隐含威的男子,不由自主地朝母亲身边偎了偎,小声地叫:“娘。”

孟守文则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数回,“虽是尚小,但已能想见他长大后会是何等出众模样——想必叶增与你,皆是疼爱极了这个长子罢?”

秦一默声无言,静望着他,眼中已有一丝明了。

孟守文转目看她,径直开口:“我欲诏叶存嚣入宫,作为三个王子的伴读,吃穿用度皆与王子同例,你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