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得王族眷幸,此是存嚣之福。”秦一答道。

孟守文又道:“你与叶增伉俪情深,天下人所共知。此番他为我淳国帅军南伐,不知何时才能与你相见,我心亦有所不忍。”

秦一低首,“为国征战,效忠于王上,此正他分所应当之事。我身为武臣之妻,亦当体谅国事,绝不会心存怨恚。”

“好个效忠于王上。”孟守文微微一笑,笑中却饱含深意,“叶增军前屡筑大功,我愿赏他——特诏着你南赴军前,凡大军攻止之城镇,你皆可入居其中,随夫南征,不必还都。”

秦一骤然抬眼。

须臾,她垂下微微颤抖的眼睫,一字一句道:“谢王上特诏赏赐。”说着,她松开了一直牵着孩子的手,稍稍退后半步,双袖合于身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存嚣尚幼,教诲诸事,还须多劳王上费心。”

孟守文看着她这一副貌似平静的外表,笑意忽消,脸色亦凉,“拆散你母子二人、逼你离开毕止,此是为何,你不想问?”

秦一摇头,“王上的决议,自有王上的道理。叶增一心忠君为国,我亦当效他所行:不疑王上,不悖王意,诏之所下,我必从之。”

说罢,她又行一礼,然后便向后退去。

“娘!”

存嚣见她扔下自己要走,急得大叫,转身就去追她,自后拽住她的裙纱不叫她走。

秦一狠狠心,将衣裙自他手中用力抽出,抬脚前行。

“娘——!”

存嚣被她掀倒在地,不禁“哇”地大哭出来,小身板跪在地上,又是声嘶力竭地叫了她一声。

孩子的哭泣一声大过一声,似无消止之意,终于迫使她停住了脚步。

秦一回身,冲孟守文道:“请王上再准我与存嚣说几句话,说完我便离去。”

孟守文无声点头。

她便走回存嚣身边,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替他拍净衣上沾染的尘迹,道:“娘有三句话要对你说,不管能不能听懂,你都须牢牢地记在心里。”

存嚣抽泣着,脸上眼中皆是惧意,不知她是否又将离去。

“其一:你的爹爹半生戎马,流血流汗不流泪,你是他的血脉,莫论什么时候,莫论有多难过,都不可掉一滴眼泪于人前。

“其二:你的爹爹身受王上重恩,你是叶家长子,须得懂得‘忠君’二字,将来莫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得悖逆王诏一分。”

存嚣紧紧咬着嘴唇,因她的话而强忍住了泪水,却仍是带着哭腔地叫她:“娘。”

秦一拾袖将他哭花了的脸庞擦干净,慢慢、慢慢地将他拥入怀中,最后道:“最后:莫论将来旁人对你说什么,你都须知道,娘今日所行,绝非弃你不顾,而是为了保全你爹爹的无奈之举。”

【二十七】

“王上。”

内侍轻低的声音自后传来,扰动了正在垂钓中的孟守文。

池畔边微风拂柳,青色玉阶上素袍平展,男子的背影看上去闲逸悠然,眉角却轻轻皱起,似乎不怿水中锦鲤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走。

前方手持鎏金钓竿的身形纹丝未动,内侍亦看不见他面上神色,便自顾伏下身行礼,继续以轻低的声音禀道:

“叶府的大公子今日仍不肯进食。

“服侍他的宫人怕无以向王上交差,便擅做主张用强,欲撬开他的嘴逼喂水食,岂料却反被他咬伤了手,指筋险些就断了。

“司膳局的人犯了事儿,掌事者不敢有所欺瞒,便遣人将此事通禀了王后。

“据传王后听说之后十分不悦,当即便起身出殿,前去探视叶府大公子。”

说到此处内侍停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谨慎小心,悄悄抬头打量了一下前方男子背影,见其依然不为所动,便垂首又道:

“方才掖庭门处宫吏来报,道王后抽调蛮族亲兵百人,携了贵重货物,似有遣其出宫之意。”

池波微动。

孟守文猛然起竿,一尾金鲤跃出水面,腾空甩打。

然后他终于侧身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内侍,“该如何去做,应不须我再交待了罢。”

“是。”

内侍谨然答道,领命起身而去。

·

朱色的厚重殿门被人轻轻推开,发出“嘎吱”一声。

阳光随之泄入殿阁之中,映出缩在内殿墙角的男孩身影。他的眼在暗中透着微弱的光亮,笔直瞪向正在朝他走来的陌生外族女子。

这一处在毕止王城的东北角,殿名“建章”,原是淳国先王第二子的寝居之所,在其早殁后先王因恸空置此殿,多年来未曾派做它用。此番孟守文将这一间已殁王兄的殿阁拨给奉诏入宫为王子伴读的叶府长子使用,虽令宫中不少老人们大感惊讶,却亦显示出了孟守文对叶氏的浩荡王恩。

殿阁之中虽有熏笼暖香,却无法驱褪久无人住的湿寒之气。

宝音只身走近,在孩子身前弯腰蹲下。

孩子抬头,对上她仔细注视自己的目光,幼小的身体下意识向身后的墙壁又用力地靠了靠,浑身戒备。

他内外皆刺的模样令宝音轻轻沉眉。无言片刻,她慢慢地伸手触上他的嘴唇,抹去那里的一点干涸血渍。

那是早先他咬伤逼喂他水食的宫人时留下的。

一日一夜水食未进,不想他还能有如此气力来反抗。

“你不喜欢这里,是不是?”宝音忽而问道。

孩子无声地望着她,看不出是否听懂了她说的话。

“你想见你的母亲,是不是?”她又问。

孩子咬了咬嘴,仍不出声。

宝音竟伸出双臂,将他因饥饿与紧张而微微发抖的身体拥入怀中,轻轻喟叹:“我也不喜欢这里,我也想见我的母亲啊。”

接着,她又微微一笑,贴着他的耳朵问:“那么,我送你去见你的母亲,好不好?”

孩子在她怀里突然昂头,有些怔愣地看着她的笑容,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慢慢地软了下来。

宝音遂将他抱起来,步出殿外。

被她在入殿时逐出的宫人此时皆守候在阶下,在瞧见她怀中的孩子后皆大惊失色,纷纷上前欲拦。

“是王上要我带他回栖梧殿进膳。”宝音冷着脸,厉斥前方数人,“你们胆敢拦我?”

宫人们一时被慑,皆垂首向两边退避。

她下颌微抬,目不斜视地迅速走下高高长长的宫殿百阶。攀着她脖颈的孩子越过她的肩侧,看见那些宫人们无言焦急的目光就这般被她甩在身后。

·

掖庭门外已有一百名蛮族武士在等候。

宝音将孩子从怀中放下,扭头冲前面吐出几句蛮语,立刻便有几个高大壮实的武士抬来四五只外裹兽皮的精致箱子。

其中一只被人打开,可见箱子四下凿有气孔,里面亦被铺了厚软的褥子。

宝音弯下身,握住存嚣的手,认真道:“你的母亲于一日前带着你的妹妹离开毕止,眼下应该还未出京畿地界。我今日让他们将你送出王宫,快马径向南追,如果不出意外,明日天黑之前便可赶上你的母亲。”说着,她指一指那箱子,“一会儿你们会自王城东门出宫,你在箱子中千万不可发出一点声音,记住了么?”

存嚣抬头看看四周这些陌生的蛮族武士,身子又绷紧了,死死抓住宝音的手不肯松开。

“不要害怕。”她想了想,又道:“我会一直送你到王城东门,待见你们顺利出宫,我再回来。”

话毕,她命人将存嚣抱入箱中放妥,再小心地关合箱盖、落下箱锁。

·

一百名蛮族武士簇拥着宝音一路疾行。通向王城东门的宫道罕无旁人,耳边唯一响起的便是这一行又沉又快的脚步声。

东门在望,宝音轻舒一口气,对身旁的武士又嘱咐了几句,待再抬头,便见前方宫道正有一人站在当间,挡住了他们前行的去路。

“王后。”

那人遥见他们走近,遂屈身对她施行大礼,神情恭敬。

宝音步伐放缓,认出那正是贴身随侍孟守文的内侍,继而蹙眉。

礼毕,内侍直身,依然恭敬地道:“王宫外城四门因奉王上之命,皆已闭锁。王后眼下如欲出宫,须得先请王上之意。”

宝音上前数步,正对内侍低垂的头颅,“我不出宫。”然后她看向身后,“是他们替我出宫办点事。”

“敢问王后派亲兵出宫是为何事?”

她便指了指那些箱子,“送东西。”

“敢问王后亲兵出宫所送是为何物?”

宝音的目中流露出不耐烦,“我的东西,为何要告诉你?”

“王后如不回答,他们今日便出不了这宫门。”

宝音瞥他一眼,神色傲然地越过他,“我今日定要他们出宫替我办事,倒看你能如何阻拦他们?”

谁知内侍退后数步,再次挡在她身前:

“王上之命,无人可违。”

音落,本是空空荡荡的宫道前后渐次涌出数百名披甲持枪的天翎军士兵,将宝音及蛮族武士们堵在了中间。

“放肆!”

宝音瞬间动怒。

“王上之命,无人可违。”

内侍垂着头,再次重复道:“倘是王后执意违抗王命,那便怪不得小臣了。”

宝音静立须臾,继而冷笑,“我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人敢用刀枪逼过我——那些对我不敬的人,都已不在人世了。便是草原上最凶猛的野兽,也从没有机会对我露出过它们的獠牙利爪。却不知你们华族人的长枪,可比得过我们蛮族人的弯刀?!”

应她之令,一百名蛮族武士于中间分裂为两队,在同一时刻抽出腰间佩刀,白刃对向前后汹汹持枪的天翎军士兵。

内侍脸色僵硬,似乎没有料到她会是这等反应,“王后此欲何为?”

宝音逼上前一步,“在我们蛮族人眼里,有时候是没有那么多道理可以讲的。若是两人选择持刀相向,通常便是赢的那个人说了算。”

说话间,为首的蛮族武士已跃出数步,手中弯刀横扬,掠过最前方一名天翎军士兵的肩甲,还未等那人反应过来,刀锋便已将他手中长枪砍作了两截。

此举顿时激起了天翎军的火气,数百人不约而同提枪而上,眼见两边血战即要爆发,然而下一瞬冲在最前面的几十名天翎军士兵却像被人迎面痛击了一般,硬生生地止住动作,压下手中兵器。

·

“王上。”

短暂的沉寂后,士兵们纷纷按甲行礼,不敢持械上前。

这短短二字击中宝音。她微怔,有些不信地转过身,看见突然出现在众人身后的那个男人,竟果真是孟守文无疑。

他素袍尚沾水香,束发不曾入冠,一身闲逸与此处的片片刀光格格不入。

“你是不是以为,”他面无表情地开口,缓步排开众人走近她,用一种众人都听得见的声调问道:“只要仗着我对你的喜欢,便可以为所欲为?”

宝音不做声地望着他,眼神却倔强不屈。

“真是讽刺。”孟守文的目光依次扫过身周的蛮族武士与天翎军士兵,“我与你的父亲订立盟约,两国互不加兵、互为倚力,可你却在我的王宫之中,令你的亲兵与我的士兵执戈相向——对自己父亲不孝、对自己夫君不忠,这便是鄂伦部主君哈日查盖最宠爱的女儿?”

“是我一时冲动,”宝音按捺住情绪,“但请让他们出宫。”

孟守文移动目光,看向那几只搁在地上的精美兽皮箱子,依旧面无表情:“告诉我,这里面是什么?”

宝音咬了咬嘴唇,“让他们出宫。”

他幡然变脸,“留下箱子,回你自己的寝殿。”

宝音眼中忽有水光涌现,“你根本不知,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离开自己是什么样的滋味——”

“你或许更想尝尝,”孟守文打断她,展袖将她揽入怀中,隔去周遭众人的目光,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冷冷道:“明知母亲在世,却再也无法见到她的滋味?”

这怀抱宽厚温暖,但宝音却浑身一僵,脊骨寸寸凉下去。

“留下箱子,回你自己的寝殿。”他贴着她的耳,再次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