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视他,目中虽有不甘,但却没有反抗,而是顺从他的力道转身,冲前后蛮族武士低声吩咐了几句,待见他们留下箱子向后撤走,才又侧首道:“按你们华族人的礼教,我不该在众人前对你不敬;叶夫人也曾教导过我,我既然已经嫁给了你,命运便与你从此相连、再不可分。”她美丽的脸上铺满了浓浓的失望和哀愤,“但是我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孟守文回首无声示令。

内侍明意,令天翎军士兵散去,仅留数人将箱子依序抬走,所向正是建章殿。

·

建章殿外已有数名医官等候。

内侍命人将箱子抬进去,自己则拱袖对为首的年长医官道:“宫人服侍不周,叶公子已一日一夜未进水食,王上颇为不怿。若其今日仍旧不肯进食,朱公可以用针药逼之。”

医官闻言脸色微变,“孩子尚小,倘是用针药……”

“若出差错,休怪王上降罪。”

栖梧殿的门被重重关阖。

“我来告诉你,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一路回来皆是沉默,在斥退所有宫人后,孟守文才再度冷冷开口,“‘开府仪同三司、得专辟召’——这是去年叶增自北疆拥功归都之后所受的敕封。你出身北陆蛮族,自然不会明白在东陆,能够开府辟僚对于一个华族武臣而言是何等的尊荣,更不会明白这代表着一个王者对其是何等的信任。”

宝音蹙眉,试图去理解他话中深意,“可是,你如果真的信任叶将军,为何还要下诏将叶夫人逐出毕止,又将他的长子诏入宫来当质子?”

“我并非不信叶增,而是不信他的妻子。”

孟守文的回答令她一时愕然。

“飞风流音术——”他又开口,脸色有些难看,“不知你可曾听说过?”不待她回答,他便替她道:“自然,你的母亲正是她的老师,你又岂会不曾听说过。”

宝音一滞。

“看你的神情,可知这消息果然是真的了。”孟守文逼近她,“自去年九月叶增督军南伐以来,叶府上下诸事皆由秦一处置,叶府所辟僚属亦是由她一手擢选的。而通习飞风流音术似秦一者,只要人在毕止,便可知晓王城之中的人物动静。叶增在外身拥重兵,南下之路所向披靡,眼下虽忠心不二,然将来一朝克复天启,谁又能料届时之事?试问这世间有哪个王者,能做到不顾祖宗家业而尽信臣下之’忠心’?将她逐出毕止、诏她长子入宫,实是我不得已的选择。”

宝音一字字听他所言,神色由惊至怒,立刻争辩:“叶夫人绝不会不忠!”

“我曾经亦以为是。但她从一开始便知道你母亲的身份过往,虽明晓我对你的情意,却从不曾对我坦言一切,试问她对国君之忠在何处?!而你,”他忽而抬手掐住她的下巴,“既然早已知道她与你母亲的关系、知道她通习飞风流音术,却亦从不曾对我提起一字,试问你对夫君之忠又在何处?!”

宝音吃痛,不由愤然挣扎起来。

“以秦一之聪睿,不会不知我这么做的原由。而她之所以不曾抗拒王诏,是因她知道这对她、对叶家而言皆是最好的选择。”孟守文掐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你可以对我不尽言,但不要再做梦将叶增的长子送出宫外。”

宝音怒意更甚,索性垂睫不去看他,“你是在害怕。”

“何意?”

“叶夫人太聪明,你害怕自己比不过她。”

闻之,孟守文冷冷地笑了。

然而他并无意去纠正她自以为是的理解,“淳国出兵之前拒不随我祀天祭祖、背着我欲将叶家长子私送出宫,你对我的种种戒备、隐瞒、不忠、不敬,皆是因你心中从未将自己当做——我的女人。”

面对他这般严厉的诉责,宝音倏然抬眼,心内蓬然涌起巨大的委屈,却终是咬唇未语。

“竟连一字亦不解释么?”

他话中平静之意如同水雾渐渐消没,渐重的语气透露出他不愿再掩饰的怒意与失望。

可她依然倔强,径自撇开眼不开口。

咫尺间孟守文目视着宝音,如涛怒意于他胸腔内沸涌,可他一时只觉自己于她身上倾付的心思连同此时这怒意都一并变得可笑而悲哀,不由撒开了手还她以自由,缓缓闭合了双目。

“我将命人修书奉至北陆鄂伦部主君帐前,表明你不愿委身于我的心愿,然后放你回北陆。”

他之话意深冷寒硬,只一霎便冻绝了二人之间这些日子来难得攒存在心的些许温情。孟守文待说完,便再未看她一眼,转身离去的步伐僵硬却坚定。

这句话对宝音而言不啻一声惊雷。有细碎的疼痛感噬咬心际,然而她却无法分辨这疼这痛缘何而来,只觉那遭误解的委屈与被薄待的难过与她的一颗心糅合在一处,胸口酸涩难当。

最后她微微张嘴,欲喊他,却始终未喊出声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自她目中纷纷滚落,宝音环臂俯身,在这空冷的宫殿之内,如孩童一般地放声大哭。

【二十八】

秦一携女抵达义安城时,已是七月初时。

同行的还有霍塘。

而齐凛在见到由士兵护送入城的秦一等人后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夫人南下,为何把她也带来了?”

秦一无视他话中强烈的不满之意,着乳娘将两个女儿带去内院安置,只是简单道:“带她来,自有我的道理。”

齐凛侧目,瞥见站在不远处的少女手挽包袱,正好奇地打量这陌生院落的里里外外,眼波流转,灵动如昔。

他的额角微微疼痛,脸色亦沉。

岂料秦一在旁又补了一句:“可见你尚未忘记她。”

齐凛急忙回头,欲要解释,却见秦一冲他微微一笑,似是洞悉他想说什么,便只得随她向院落沈静处走去,待到再无闲杂人等,才皱眉问:“敢请夫人明示,王上此次究竟为何下诏令夫人南下军前?”

秦一站定,却未立时答话。

“是因将军一路长进、战功累著,致王上不安,才要将大公子诏入宫中为质?”他几不避讳地说出这大逆不道之言。

秦一摇头,淡淡道:“王上并非不信他,而是不信我。”

齐凛张了张口,却哑然无声。

她又道:“否则,将我一并留在毕止岂非更能令他不敢心生反意?又何必让我离开毕止,‘随夫南征,不必还都’?”

“我知你想要问王上为何会不信我,”她对上他满是疑惑的目光,“可是眼下我尚不能告诉你。”

齐凛忍住诧异,“夫人聪明巧智,非我能及。此事我不问便是。”然而他又摇头,神色惋惜,“可是夫人离都,叶府诸事岂不荒芜。”

秦一却道:“将军府若是能够变作一个空壳子,则更合王上心意。而王上身在国主之位,所作所为全无不妥之处。”

“将军可知道夫人南下至义安之事?”齐凛又问。

秦一竟默然。

良久,她方轻轻摇头,“此刻当尚不知。”

齐凛睹她神情在提到叶增之后便全无方才之淡然,不由揣度道:“夫人是担心……将军会怪夫人?”

秦一目视北方,仅道:“须知,存嚣尚不足三岁。”

·

义安城位于岐水以南百里,毗邻定河,四野交通旷达,又坐拥河运之便宜,乃是淳军此番南伐后方督运粮草的重镇之一。

随淳军前线日渐南进,齐凛的总督粮草司亦随之南移,自入夏以来便驻于义安城内,恰为秦一一行提供了南下途中歇脚休养之处。

自义安南下,不出一月即可抵赴淳军最南线的重镇临封,可秦一却毫无急切赶赴临封的意图,将原本仅在义安歇息十日便启程的计划无缘由地向后推延,竟像是将齐凛的粮草司当做了此行的目的地,欲长长久久地住下去。

她不走,自然无人敢请她走。而齐凛不言,更无人敢问她为何在义安延滞。

·

时入酷暑,义安气候湿濡,霏霏淫雨绵绵不断,非毕止所常见。自北南下的叶府众人多不适应这天气,防潮除霉诸事做起来亦是生疏,平日里不乏听见诸多埋怨。

只有霍塘是个例外。

“我从小在宛州长大,那里可比中州要热得多。”

她总是如此说道。

而她更是对所有陌生的事情都好奇,粮草司的里里外外都少不了她的身影,连像开仓晒粮、清点刍草这等旁人觉得甚为枯燥的事情,她在旁也能看得不亦乐乎。众人都知这个有些奇怪的少女身受秦一庇护,故而很少对她的行径评头论足,凡是不涉及军务机密的事情,便容她旁观而不加限制。

除了齐凛。

自霍塘来到义安的第一日起,齐凛便对粮草司的牙兵下了限令,凡他所在方圆半里之内,都不许这个女人侵近。

俨然是将她视作瘟疫之源一般,避之不及。

霍塘却似乎毫不自知,每日都会去齐凛的司衙、居所之外溜达一圈,问问守卫他是否在内,不气不馁地想要找个机会见见他、与他说说话。

傻乎乎的。

众人心中对她的评价又多了一个。

而粮草司上下的官吏及牙兵们在暗地里亦纷纷议论,竟不知出身重贾之家、曾在河南追随鹰冲将军叶增出入过战场、年纪轻轻便深得王上器重的齐凛,居然会怕一个女人。

尤其是这个女人,看上去是那般清丽可人、单纯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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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一日傍晚,齐凛因事前去拜访秦一,却被告知秦一携女出门未归。他等候片刻未果,在准备离去之时,忽闻秦一所住的主屋内传出声响。

推开虚掩着的门,他步入屋内,褰起纹花丝质垂帘,抬眼就见半蹲在墙角、正偷偷摸摸翻找着些什么的霍塘。

霍塘听见脚步声下意识回头,两人四目相撞,她惊得蹦了起来。

齐凛本是在看清她的那一刹便打算抬脚走人,但她一副活像做贼被抓的表情却令他留在原地,“你在做什么?”

霍塘结结巴巴:“没、没做什么。”

“说。”他的声音不退不让。

她依然结结巴巴:“这两日天气晴好,又有轻风,我想、想出去放纸鸢。”

齐凛眉轻斜,“你在偷叶夫人的纸鸢?”

“是借,是借!”她急着辩解,“叶夫人有十一只纸鸢,少一只不会被发现的。”

“既是借,为何不光明正大地借?”

她抠抠衣角,神色委屈:“叶夫人自己都舍不得拿出去放,我又怎好意思张口去借来放?因见叶夫人那么珍视这些纸鸢,想来必定是奇好的物件儿,所以便想悄悄拿出来放一回,然后便还回去的。”

“所以你便偷?”

“都说了是借??”她略为不满地小声嘀咕,又瞅瞅他,“这些纸鸢是何来历,为何如此受叶夫人珍视?”

“定情之物,故而珍贵。”齐凛答得简单,无意多解释。

霍塘眨巴眨巴眼睛,又轻咳一声,竟少有地没有再继续纠缠他,而是轻拢袖口,慢慢向外移去,“我、我走了。”

“站住。”

在她即将迈出门外的那一刻,身后突然响起他不冷不热的声音。

齐凛慢步上前,亦是罕见地主动靠近她,“你想要偷的,仅是纸鸢而已?”

霍塘霎然转身,脸上泛起疑红,说话更加结巴:“你、你??”她脸色好像是受了极大的冤屈一般,可这不流畅的话语却像是坐实了他的质疑。

齐凛径直抬起胳膊,将掌心向上展开,然后看向她立刻变得慌乱的神情。

染有墨迹的掌中躺着一枚小小的竹节信筒。

宽不过一指,长不过半个手掌,一看便知这是为了避人耳目、传送密信所用的物件。

“这是粮草司的牙兵在那个经常替你出城向山民买药材的男孩儿身上搜出来的。”齐凛当着她的面将信筒掰开,从中捻出一张小而薄的纸,递到她眼前,让她看清那上面仅有的四个字:“‘我在义安。’”

霍塘满面熟红,耳根发烫,脸色七分惊慌又加三分愤怒,“你、你凭什么就认定是我写的?”

齐凛假意惊讶,“哦。除了你之外,竟还有人的字能如此难看?”

霍塘脸憋得更红,干脆抿紧唇拒不开口。

“你说自己从来不会说谎,可你方才无一句不是谎话。”齐凛脸色变冷,“你说自己不记得从何处来,自下山以后便与老师走散,从此不知该向何处去——那么,这四个字,你打算要送往何处去?”

他见她打定主意不肯开口,便又道:“让我来猜猜——想来这是要送去宛州,唐都南淮的罢?而当初我在南淮街头偶遇你、被你一路纠缠回毕止诸事,想必亦在你的计划之中罢?

“你来叶夫人房中,想要偷的究竟是什么?”

她被他的锲而不舍逼得有些急,目中有水光微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么?”

“可若是你的秘密会为害到叶夫人、我的粮草司、乃至整个淳军,我便不得不想办法知道。”

“我绝无恶意,请你相信我。”她咬咬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