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负手,“你若执意不说,我便不放你走。待等叶夫人回来,我会告诉她这一切,然后由她亲自来问你。”

她听了这话反倒一下子镇定下来,无声地瞅了他片刻,最后小声道:“叶夫人不会愿意的。”

齐凛微微皱眉,“你是何意?”

霍塘的目光有些闪烁,声音更小:“因为叶夫人也有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

她尚未说完,而他尚欲再问,可二人的对话却被狂奔突至的一名粮草司牙兵所打断,士兵的声音穿透院阁重帘冲入齐凛耳中——

“军前急报!”

齐凛立刻甩帘而出,径直走至院外,“速报。”

“张茂将军所部在永绥大败,淳军自曲靖至庆远一路的粮道为均军所断。”

虽知来人所报定是紧急军情——否则也不会直奔此处找他,但齐凛在听清后仍是大为震惊,“当真?!”

士兵点头,“岂敢有假。”

齐凛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口中连问道:“永绥大败是何时之事?此报可已传至临封叶将军处?南面军前可有动静?”

无暇再理会仍在身后不远处的霍塘,他拔脚就随士兵向外走去,足底犹如被人放了一把烈火。

院外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入她的耳中。

纵是她好奇得如同百爪挠心,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远去,待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才收束目光,轻垂下头。

却见方才那一枚小小的竹节信筒被他遗落在脚下。

她飞快走过去,捡起它,将里面的信纸拿出来捻碎,再望一眼远处,最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二十九】

先是短暂的沉默。

几个瞬刹之后许闳“噌”地站起来,佩剑与铁甲擦撞的声音将整帐的窒静划作碎片。

“操!”

不可置信的震惊以及不可遏制的愤怒皆凝聚在这一字之中,咬牙切齿的语气道出了在座所有人的心声。

唯有叶增面上不辨怒色,目视他道:“坐下。”

许闳不但不从,反而按剑上前,焦急道:“将军分我一万兵马,我可即日率师北回,进屯湘陵,与张茂两军合力,定能屠灭此番诈降的均贼反军!”

叶增不允他,再次道:“坐下。”

“将军!”许闳咬牙,额上青筋暴起,“淳军永绥大败,张茂身负重伤——”

叶增却打断他,严厉斥道,“知道你与他私交甚笃,但此次败事非小,因他轻敌自傲才招致这等结果,亦陷我军后方粮道于不利之地,眼下岂容你再鲁莽!”

许闳遂闭嘴,可仍紧紧攥拳,僵立不动。

前来帐中议事诸人因见许闳主动请缨遭拒,又听得懂叶增话中之意,故而再度沉默。

一旁夏滨见叶增冷脸久久不言,便主动迁转话题:“是未料到,永绥的均军在举境逆势的情况下,竟还会有诈降的胆子。据说那个想出诈降一计的均军虞候名不见经传,年仅十八岁,亦怪不得张将军不曾多加防备。只不过经此一败,叶将军欲在我军身后另辟一条粮道的计划,只怕短时内无法完成。”

听了这话,叶增脸色一时更加铁青。

·

淳军自四月临封大捷以来,除了几次小范围内派遣精骑向南劫掠均军粮草之外,整军皆屯驻于临封城内,近四个月来未曾南下一寸。

而叶增之所以迟迟不令兵出当阳谷、进军帝都盆地,所虑不过是粮草一事——淳军北面战场虽有水师河运可保军粮无虞,但将来大军一旦南入帝都盆地,便再无河运便利可享,若要在攻城硬仗中不失士气,必得确保后方粮草陆运的快捷可靠。

四个月前,张茂奉令挥师西进,目标便是打通起自苏常,过晋熙、昌黎、曲靖、庆远、永绥、普顺、岚平七座重镇,最后直抵临封的这一条粮道。

五月初,张茂兵分三路,先遣麾下大将取晋熙、昌黎,而后亲自领军进击地处偏北的苏常。

五月二十八日,苏常破。

六月十一日至十九日,淳军先后下晋熙、昌黎。

张茂遂与麾下合军,转道攻曲靖、庆远,至七月二十日,二城皆克。

淳军三月下五城,张茂不加休整便移麾南进,永绥全境闻风震恐。

八月九日,淳军兵临永绥,列阵攻城。十三日,永绥均军守将李驰城头战死,军心大动,各部参将以上数十名武官趁夜出城向南奔走。

八月十四日,永绥遣使出城讫降,张茂遂与均使约以次日天明开城受降。均军虞候瞿广亲奉酒肉出城犒军,张茂信而纳之。

十四日夜,瞿广趁夜率军出城袭营,淳军驻营酒醉无备,大败。张茂重伤,麾下死者逾三千,余者相率北走。

八月二十日,淳军退屯庆远。

瞿广领兵北袭庆远淳营,淳军主将负伤,士气不振,再败于均军。

均军遂复踞庆远,淳军退走曲靖。

·

“至此,淳军由曲靖至庆远的粮道已断,而复踞于庆远城中的均军士气大涨,或有继续北进的意图。”齐凛说完最后一句,又深深皱起了眉头。

书案的另一头坐着秦一。

昏黄的光线将她身上那件绛色纱地彩绣鸟纹的披风映得暗淡斑斓——她从外归来尚来不及更衣,便听闻了淳军永绥大败这一惊动了整个义安粮草司的消息。

而她对于齐凛入夜后的造访亦未感到奇怪,目色平和地听完了他讲述的前后经过,然后道:“你明明知道,军国之事我向来无心过问。”

“夫人从前在毕止是为了避嫌,”齐凛抬头,“可如今既出毕止,又何必过于谨言慎行——莫论如何,王上都是不信夫人的。”

秦一脸色轻轻一变,忽又无奈一笑。

“那么你找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永绥大败,将军必会从南面移兵北上,以援张茂败旅——自苏常至临封的粮道若是不能打通,则淳军仅以精骑入帝都盆地的计划便不能成行。”

“何以见得不会是从东面石催大军中调遣援兵?”

“来不及。”齐凛摇摇头,“将令自临封快马送至石催的东路军中少说也要十日,远不如将军自临封直接抽兵来得快。更何况石催东面战况正酣,又岂能在此时抽调他麾下人马?”

秦一看他一眼,“你究竟想要我知道什么?”

“以我对将军的了解,将军若自临封提兵去解曲靖之困,必不会长驱直行,而会向东迂回,自均军侧后方奇袭庆远。倘是如此,则大军必会路过义安。”齐凛与她对视,“夫人在义安城中已滞留多月,我亦遵夫人之意,从未将夫人的行迹报往将军处。但——夫人难道就打算这样一直留在义安么?”

秦一无言良久,终却道:“纵使果真从临封抽兵,亦未必是他亲自领军。”

“张茂此役重伤,倘是让许闳等人领军,则其难免会为了替张茂报仇而做出鲁莽之举来。当此节骨眼上,以将军的性子,必定不容一丝风险。”

“我明白了。”秦一轻声道。

齐凛则微微躬身,道:“大公子被王上召入宫中一事,绝非夫人之过错。夫人不必揽咎自责,避而不见将军。想以将军对夫人多年之情意,又岂会不解夫人之难处?”

灯烛燃尽将灭,而她不应亦不拒,仅道:“你容我,再想一想。”

·

长剑上的血痕被仔细地擦拭干净,稳稳入鞘。

帅案上的数张牛皮舆图被卷好,装入明晨启程将要携带的行装中。

帐帷一角被人揭起,传入许闳的声音:“将军。”

叶增回首,眉角微挑,无声询问。

“咳。”许闳入内,恭行军中上礼,“将军恕末将今日议事之时莽撞之举。”

“无碍。”

叶增垂头,将案上的匕首收入靴筒中。

却听不见许闳离去的声音。

他便再次回首,见许闳戳在地上并无去意,便问:“你想随我北上?”不给许闳任何回答的机会,他又摇首,“夏滨可随我北上,但是你必须留下统筹驻守临封诸事。”

许闳应声,却仍不走。

叶增有些疑惑,“你还有何事?”

许闳张张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半天才憋出几个字:“是关于夫人。”

叶增沉默,神情却表明不愿与他多谈一字。

“将军于四月末时接到王上私谕——夫人已携两位千金从毕止南下军前——但至今不知夫人行止及所在,将军难道不担忧?”许闳依旧忍不住,大着胆子问了出来。

叶增仍是沉默。

许闳又道:“将军明日率军北回,倘若兵过义安,不如问问齐凛——”

“出去。”

叶增终于开口,却是打断他的话。

“将军心中是在怪夫人?”许闳犹不肯罢休。

双手撑在案缘,叶增抬目正视他,眼底平如静水,“我并无责怪她的理由,而她却有不愿见我的原由。倘若她欲见我,便是千军万马之阵我亦愿只身独闯;但若她不想让我知道她在何处,我又何必拂她之意?”

【三十】

秋碧洗空。

义安城头旌旗轻扬,城外细柳垂青,远处有淳军的兵马长阵打城外野地无人处缓缓行过。

自临封北调的一万淳军人马于前一日傍晚时分开入义安地界,因叶增军令森严,整军并不入城休整,只是扎营于城外十里处,由城中取得些许必要的补给后,仅歇了一夜,便在清晨时分拔营出发。

大军在渐次有序地行过义安城外时,谁都未曾留意到,在那城头高墙垛堞的后面,有一个女人无声而立,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城下这支长得仿佛望不见尽头的队伍,目光一次次随着人马的行进而轻轻掠动,好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

早在晨曦微露时,秦一就沿阶登上了义安外城墙头。

她看着远处烧营的浓烟被晨风吹上青天,看着远处一个个细小的黑点逐渐变大,看着兵马成列大军北出,然后轻轻闭上了眼。

她听见远天飞鸟振翅的翱翔,听见战马充沛饱满的嘶鸣,听见如海潮般纷涌而至的士兵嘈嘈低语。一万人的声音中她极力分辨最想听的那一个,可那声音却总是在她还来不及捕捉时便匆匆而逝。

一如他习惯的沉默。

大军行近城外时,她睁开了眼。

长长的淳军队列整齐而有序地自她眼皮下方走过,她不曾眨一瞬眼,逐人逐骑地看过去,时间有如凝滞,而人马掠过她眼底又有如飞速。

在终于望见赤绝雄健身姿的那一刹,她轻轻地颤抖了。

马上之人挺拔刚俊,腰间的剑柄上依旧是她当初亲手为之缠缚的层层丝帛,而他持枪驭马,战威无声自露,统慑一军。

似只弹指一刹,他便打城下驰马而过,不曾抬头,不曾抬眼。

她便看着他自眼前驰过,不曾挪动,不曾开口。

先是走在最前方的士兵们接二连三地抬头远望。

长长的队列中响起窃窃私语声,而后又沿着阵形飞速向后传去。

待到夏滨亦忍不住闻声抬头时,已无人能够再压制前阵中士兵们骤起而不可轻泯的好奇心了。

远天澈碧,有群鸟扑翅飞过义安外墙城楼。

一只断了线的长尾纸鸢自城头轻悠悠飘出,薄如蝶翼的纱纸在晨曦的照映下显出半透明的五彩光芒。

而它之后跟着一只又一只或大或小的长尾纸鸢,皆是被人剪断了线从城头上放出来的。

一只、两只、三只??

十一只。

夏滨在心中默数着,然后惊醒一般地勒缰回马,奔向后阵,口中高声叫道:“将、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