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驰至微皱眉头的叶增身侧时,他已急切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天上!”

叶增抬头。

滞立一刹,他猛地收缰,双脚一夹马腹,随赤绝一声长嘶,调头转向。

·

城墙另一侧,素衣少女半个身子都趴在垛口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城外远处的小小变动,红唇扬出一朵笑。

“那些纸鸢,是你又去叶夫人那里偷的?”

身后冷不丁的这一声,令她惊得险些从垛口掉下去。捂着胸口转过身,霍塘忿然道:“你做什么吓人!”

齐凛看向掉在她脚边的线轴,竟罕见地对她露出一丝微笑,“你今次放飞了叶夫人所有的纸鸢,不知她可会怪你。”

“可我不想看见他从她面前走过却不自知,那是多么的可惜——”霍塘挑动纤眉,“更何况是你告诉我,那些纸鸢是他二人的定情之物的,不是么?”

“是。”

齐凛走上前,同她一道望向远处,“我亦不想看见他从她面前走过却不自知,那是多么的可惜。”

忽起的烈风刮乱了秦一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

嘶鸣声过耳,赤绝疾冲而入她的眼帘。

她一怔。

再瞰,就见他策马昂首四下远望,一侧首,便亦看见了她。

·

薄红纱襦,碧天翠树。

叶增吁止赤绝,隔着十丈的距离,看她看得目不转睛。

一如初见。

【三十一】

水中有毒。

·

天色将暗而营无定址,被派去先探井泉水草的淳军斥候队回来后即至叶增处回命,“禀将军,二十里外觅得一处山溪,一路随峰向西蜿蜒无尽,直通曲靖北部一带茂林,然而溪头却被下了毒。”

说着,其中一个士兵将用水囊采集回来的冷溪倒入皮盔中,从胸口摸出一包药粉,抖了一些倒进去,“将军请看。”

叶增看见其手中立刻变作污青色的小半捧溪水,立刻皱起了眉。

“附近连伏泉亦无?”他问道。

士兵摇头,“方圆数十里内全都查勘过了,除了那一道山滩水溪之外,此地至曲靖的一路上乏水少草,恐大军不能举步。”话毕,他将那一小包药粉小心翼翼地卷好,重新揣入衣甲之内,等着叶增下令。

这药粉乃是叶增驻军义安城外那一晚时,齐凛亲自出城奉至他手中的。

据齐凛所言,这粉末虽名为药粉,可其功用却不在治病,而是为了勘测水中是否有毒——若是天然野生之毒,则水浸药粉会变为赤、绯、紫、赭、栗等色,而若是人为炼制之毒,则水会变为黛、青、蓝、灰、乌等色。

此功用看似单一,却极为精巧而实用。但除了行军在外、兵过诸路的将领之外,他确也想不出这东西还会为哪个寻常人所青睐。显而易见的,这药粉必是为了满足军旅所需而制的。

除却这药粉,齐凛送来的还有一些专医刀、箭、枪等外伤的金创药,以及防患瘴疠之疾、湿热之疫的药物。与平日里所常见的药草不同,这些药皆已经过熟煎精配、在加入了一种特殊制剂后被磨成粉末状封存在一个个的小瓶中,如需取用,只需开盖倒出约一指甲盖大小的量、用水冲服即可。而这些药物的功效,亦比平日里军中所惯用的药汤、药酒要强得多。

当叶增问起这种种药物为谁人所创时,齐凛稍稍沉默,遂又简单回答,道这主意出自叶夫人,而种种药草的精配研磨则是由叶夫人亲信的一个颇通医术的宛州少女完成的。

叶增便未多深问,仅命人将这些药瓶收入轻装辎重中,依常例取用分配下去。

而次日兵过义安城下,他勒马昂首遥遥望向十丈城墙上的她,驻停仅仅片刻,便又抽鞭转行,头也不回地扬尘而去。

大军既出,他单骑离阵返回城头已是违逾自己亲定的军纪,可算任性。回阵后他按令自惩,众人虽道将军何必,可谁又能不畏不敬。

虽未止军下马、入城相见,然而那短暂的无声相视,却顷刻道出了他埋在心头的千言万语。

言语纵有千万,终也只化作滚过他喉头的四个哑音——等我回来。

而她却似能听见一般,竟于城头处迎风轻轻颔首。

他这一霎狂起的任性,对比她一贯内敛的情意,再度昭明二人间的相知与信任,令当日睹者不禁微微慨叹。

·

乌金西沉,四野肃寂。

静思之后叶增开口下令:“全军转道,向南。”

将令之下无有不从者,淳军各部迅速而有序地调转行进方向,趁着天未全黑而沿来路返回,在上一个水泉处注满皮囊,聊做休整,待入夜之后又继续向南进发。

·

正如齐凛早前所料,叶增率淳军一万人马自临封北回,并未直接锋指庆远,而是移兵东进,溯铭泺河而上,过义安后又转向西北,继而进屯湘陵。

这一番迂回进兵,一是为避均军在普顺、岚平二镇的驻军,二是为掩均军在庆远、永绥一带的耳目,三则是为保大军行进之中无水源之忧。

淳军在西出湘陵之后即被叶增分作两路:一路由夏滨统领,转道向西南下,目标即为张茂所部曾遭大败、而今却无过多均军驻屯的永绥;另一路则由叶增亲领,卷甲衔枚、诡道兼行,直奔淳军败部退守的曲靖。

叶增的策略亦很清楚:以夏滨所部出永绥均军之后,趁其胜骄无备而攻夺永绥,自己则会同张茂残部驻防曲靖,一旦夏滨得胜,则两军分别出曲靖、永绥,从南北两个方向同时夹攻由均军瞿广所镇据的庆远,待灭瞿广,淳军即可合军席卷而南,荡平普顺、岚平二镇,打通苏常至临封的粮道。

然后便可率大军南出当阳谷、进兵帝都盆地。

·

计划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

夏滨进兵谨慎,全军夜行晓宿,一路西行都未被永绥的均军闻晓。

叶增麾下兵马则是一直进军到离曲靖还有三百里时才被均军的探马发现——而庆远的均军竟会将探马北放到这么远的地方,足让淳军感到万分惊讶——在斩杀了首先遭遇的的几个均军探马后,淳军又西进了数十里才遇到了第二股均军,因速战之中未能将其尽数歼灭,被几骑侥幸逃脱,淳军援兵将至的消息这才有机会被送回庆远。

而自那之后,淳军一路上竟出人意料地再没遇见均军一兵一马,将士们不禁怀疑,那逃脱的几骑均兵或许在败走之后根本就未回庆远。

可今日斥候营带回的那一捧被人下了毒的山溪却立刻粉碎了众人的怀疑——庆远的均军不仅知晓淳军援兵将至,更是远隔数百里便做好了“迎接”他们的准备。

·

统领淳军西军斥候营的小将名唤钟彦,很是年轻,出生海西一带,家中甚贫,从戎时只有十六岁,正遇上许闳被叶增迁调至西川大营选训精锐,一试之后深得许闳青睐,当即被划入西川大营正待新建的斥候营。几年之后他随许闳所领的西军南出庞关伐均之时已是斥候营的校尉,更因聪敏勇健、智略过人而为许闳派做大军前驱。西军南下长途不易可谓众所周知,掠西疆、避均镇、穿沙漠,一路上他的斥候营为大军探路掘水、扫清浅障,死伤无数却亦筑功无数,至临封城下时,他已成为许闳麾下最年轻的将领。

被拜将的那一日钟彦痛哭流涕,回身北叩、长跪不起,众人皆知他是在哭他死去的同袍兄弟——西军中死得最多的当属斥候营,军中甚至传有“斥候十去九不回,功名未得骨已灰”之言。

最后还是许闳将他从地上一脚踹起,骂他哭得又没出息又难看。

钟彦讪讪抹了一把脸,倒就止住了眼泪。

末了许闳不耐烦地睨他:“若是不愿在斥候营送死,我另拨一营给你统领便是!”

钟彦瞠了瞠目,“将军何出此言?”继而豪言壮语道:“九州偌大,何处黄土不埋人!”

又一时传为西军笑谈。

然而笑归笑,他钟彦的功绩与机智果勇却无人能够否认。

此次叶增从临封抽调一万兵马,许闳特意将钟彦及其斥候营精锐划去叶增麾下,又反复叮嘱他,此行勿以求功为念,当尽心以求毫无差谬。

·

九月荒野上的晨风已是很凉。

钟彦一夜未眠亦无疲态,此刻正精神抖擞地抓着树枝在面前沙土地上划拉着,对叶增道:“均贼断我北面至曲靖的水源,是欲阴害我军。我军虽未受其害,可南下向西绕行后再北上曲靖已然是耗时多倍,而瞿广又使人在我军必经之道上多处毁路烧桥,为了拖滞我军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我军若要图快,必得另辟蹊径才行——”他拿树枝在西边画出一道山径,又道:“这座山始于我营西面八十里处,山峰不高,山体却向北绵延百里不绝,因形似伏地长蛇,被当地人称为‘睡蛇山’。这睡蛇山虽长,却有一道东西向的斜谷独陉,可容百人横阵穿山而过,我军若走此路至曲靖,当可省下不少时间。”

面对早年同样出身斥候精锐的叶增,钟彦对他敬畏之外不免又觉有几分亲近,禀报军情时便没有过多顾忌,想到什么便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末了更是觉得自己所言甚有道理,以为此议多半能得叶增首肯,神色不由变得轻松笃然。

叶增仔细地看他草草画在地上的图,沉默片刻后点点头,“勘探得详尽有理,很是不错。”

钟彦止不住欲微笑——

然而叶增转头却对亲兵吩咐:“传令大军集结,烧营向西南下,全速进逼庆远。”

呃?

钟彦的笑意僵在嘴角,“庆远?将军的意思是,我军不再去增援曲靖张将军所部了?”

“均贼毒我水源、毁路烧桥,并非仅是为了阴害我军、拖滞时间,”叶增手指地上画的那一道山径,“倘若我是瞿广,行此诸事的目的无外乎是——逼淳军无捷道可走之下只得从这条独陉中穿山而过,而后设伏于山谷两侧,当可一役痛击淳军。”

说着,他用脚将地上的沙画缓缓抹去,“故而我不会上这当。他若以为我必去曲靖不可,那便要失望了。”

钟彦讷然一瞬,幡然醒悟,“将军所言极是。然瞿广虽远在数百里之外,却能料到将军进兵路线,亦能派人在我军进兵途中处处先于我军下手,此人果真不可小觑。”

叶增亦认可:“而今想来,当初瞿广能以诈降一计令张茂饮败,绝非侥幸。”他停了停,再度开口时语气颇为慨然:“??自元光五年梁隐败殁至今,七年来均军节节退败,而今能出瞿广之辈,实为不易。然大军成败非一将一卒可以转圜,却不知似瞿广之辈,均军之中能有几人?”

·

在北上曲靖受阻、叶增果断下令转道之后,淳军立刻勒马南下,全军日夜兼程地向庆远逼近。

行迹既是早已为庆远均军所知,那便更无遮掩的必要,诸营一路擎旗竞鞭,短短数日内便锐气张扬地驰近庆远。

但瞿广的动作却更快,还未等淳军开入庆远地界,他就已率麾下仅有的四千兵马狠狠扑向了有张茂残部驻守的曲靖——竟将身后撤空了驻军后的庆远城毫不留惜地丢给了淳军。

这种不顾后路的疯狂做法,简直令钟彦派出的淳军斥候瞠目结舌。

怔愕之外,众人心中竟对眼下这态势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然这熟悉感从何而来,却是无人说得清。

·

“那个瞿广,行事倒有些像叶将军的作风。”钟彦在整军加速驰向庆远途中冷不丁的一句话,登时令众人醍醐灌顶。

这才明白先前那熟悉之感从何而来——这般疯狂的举动,从前怕是只有叶增才做得出罢。

此话传至叶增耳中,众人皆以为他当不怿。

谁料叶增仅道:“是我之幸。”

·

淳国在中州大地上以偏北一隅抗击坐拥四方的均廷,从败到胜,从胜到大胜,七年来将烽火战线从曾经一度失防的菸河南岸一路推进至帝都盆地北缘,淳军的染血兵锋生生撼动均廷帝臣、威慑东陆诸国。但叶增的不败战史虽令人望风生畏,却亦令淳军渐渐变得骄躁、轻敌且自疲。

如今终于出现一个谋勇不可小觑、可堪与之一战的敌将,于叶增及淳军而言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瞿广扔给淳军的庆远城几乎已被焚掠一空。

在巡视过内外颓毁的城垣墙垒后,叶增放弃了率军入城的念头,直接令大军北移十里,壁于离城最近的一座矮山前。

他则驻马于城郭近处,举目打量城野,长久地沉默着。

·

庆远作为两军交通要塞之地固然不可不守。大军北移扎营,钟彦则带麾下士兵留了下来,欲抢先进城修缮城防废垒。

正将步上前去请帅令时,钟彦却被叶增的亲兵一把拦住。

他不解:“将军眼下一个人立在城外发怔,身边亦无旁人,我欲去问将军此城修是不修,你拦我作甚?”

“你以为将军那是在发怔?”亲兵摇了摇头,又望一眼远处驻马不动的叶增,“将军眼下那是——动怒了。”

动怒这二字搁在叶增身上,倒令钟彦感到莫名不妥。他素来知晓叶增为人沉勇有大略,平日里自然见过他御军严厉、出战狠勇的模样,但却罕见他怒气勃发的时候。

当然更加不知,叶增动怒之时会是这般??无声无息。

“是因为瞿广?”钟彦亦沉默片刻,然后问道。

亲兵点头,“自然。我军北上驰援曲靖受阻,将军命大军向西南下意欲直拔庆远,一路疾催兵马到此,可看见的却是一座已被均贼焚毁遗弃的废城——从前只有将军把均贼耍得团团转的时候,何时轮到将军被人牵着鼻子走过?若换了是你,你怒是不怒?”

“瞿广固然狡诈可恨。”钟彦磨了磨牙,“但庆远城防既毁,我军少不得须留兵缮守——”

闻得身后人声,叶增久滞之后终于回身,驭马缓步踱近二人,“传令:庆远一带不得留一兵一卒,所有人马就地歇息,待明日天一亮,即拔营北出,循均贼马迹奔援曲靖。”

钟彦迟疑不受令:“庆远不守,若为均贼回军反夺,该要如何是好?”

叶增道:“瞿广焚掠庆远、撤空驻军,其意正在逼我军分兵留戍,以弱我军北上兵力。我若留兵守庆远,则正中其下怀。不守不妥,守亦不妥,不若反其计而行,方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