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

夜色中一个人影矗立于她身后五步,霍塘被吓得叫出了声,一双圆眸瞪得大大的。

来人似乎也被她吓到,呆了几个瞬刹后方近前两步,“霍姑娘你别怕,是刘军医不见你人影多时,怕你出了什么意外,才叫我来找你的……”

霍塘看清对方是个辎重营小兵,这才手抚胸口,眨了眨眼睛,咽了咽口水,“我白日里落了东西在外面,方才发觉,所以出来找一找,这就回去。”

士兵连忙点头,又侧身让她先行,言举之间满是敬意——

这个少女奉叶增之令,在随辎重营南出当阳谷的这一个半月里,已用她世罕所匹的医术治好了许多连老军医都感到束手无策的、因负战伤而自前线退至后方的伤兵们,又用她不知从何处搜集积储的那许多珍奇药材制备了众人见也没见过的疗创药粉,以补充日不供求的随军辎重。

而她平日里除了跑来跑去忙着视伤制药之外,全无一丝女子娇气,未花多少时日便令辎重营的士兵们对她信赖有加,不论大事小事都愿意告诉她知晓。

月辉纯柔干净,一如霍塘问话时的声色:“叶将军的前军已驻扎于零陵,我们还需几日才能赶到那边?”

士兵诚实地回答她:“我部军行不快,估摸着还得三四日。”

“还要三四日啊……”霍塘小声咕哝着,语气俨然是嫌不够快。

“霍姑娘是在担心叶将军之前所负枪伤没有好全,所以想要尽快赶去再诊视一番么?”

霍塘并没有立刻回答,而士兵走在她身后半步,并不能看见她眼下罕见的、略有些迟疑与不自信的脸色。

少倾,她才轻轻道:“是啊,可千万不要出现什么我没有预料到的变数……”

又走了一会儿,身后的脚步声渐渐没了,而霍塘亦听不见那士兵再开口同她说话,不由感到怪异,于是侧头回看。

只见三四步外,那名士兵倒在营地上。

他的喉颈被匕首割出三指深的口子,此刻正泊泊向外冒血。而他的神情极为痛苦,双眼大睁,额头青筋鼓胀,嘴巴翕动着,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一股股的血沫自口内淌出,没多久便断了气。

霍塘骤惊之下向他奔去,张口便要大喊——

几乎是同时,她脖颈后方传来一股强烈的闷痛感,继而她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

一片混沌之中,闪电凌空,奔雷大作。

烈风滚过莽莽平原,携裹着万千战魂咆哮嘶喊之声,以万钧之势飒袭而来。

血雾凝成河海。

河床海底,隐约可见万里白骨。

腥臭的腐肉血气腾绕于空,铺天盖地吞灭世间所有神智。

极度的热与杀意自胸口喷涌而出,化作利刃,于尖锐长啸声中,斩裂这天与地。

碎骨之中,一簇簇的带血鲜肉如有意识般地自己堆凑起来,渐渐结成了一张人脸。

那张人脸神色清和,眉目温柔,于这血雨腥风之中宛若神祗。

陡然间,轰轰惊雷踏过云际,一道闪电横劈而下。

神祗睚眦目裂,黑血四溅,脏恶的白骨架子化作一具熟悉的躯体——

……

叶增猝然惊醒。

心脏跳动狂烈,呼吸几乎困难,左胸下方已愈合得差不多了的伤口此时灼然发烫,如火在焚。

他闭了闭眼,用手隔甲按住伤处,坐起身来。

统军在外,夜夜枕甲入眠,此刻压于手掌下的甲片传来热意,令他皱起了眉头。

转目扫视周遭,就见搁在身边多年的长剑此时歪在地上,剑身碎痕满布,剑柄也被拧成了一个可怖的形状。

叶增弯腰将它拾起,冰冷的铁器握于掌中,方稍稍缓解了心头火焚之意。

剑柄被人施以了极大的力道,原本平整坚硬的铁质此时变得凹凸扭曲,更有指印深坑陷于其中。

他看清,有少许的静默。然后将剑柄平转了半圈,以常年持剑的右手顺着那些指印再次握上去——

严丝合缝。

……

四周沉寂,叶增紧握剑柄的手指略有僵硬,身如石雕般静滞。

半晌后,他才松开剑柄,起身踱了数步,取过随身行装,飞快地在内翻找出数包药粉。

这些药粉皆是霍塘于四个月前首次替他视伤后配制的,用以敷涂外创,每日三次,不仅要敷在原来的伤口上,更要敷入她在他左胸上下左右割开的四个小创内。

叶增捏着这些药粉,脸色青寒,即刻将亲兵叫至近前,冷声下令道:“传令给许闳,命其带人前去接应辎重营二部,明晨之前需将医女霍塘带至中军。”

亲兵看清他少见的怒容,并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退。

·

许闳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距离零陵八十里的野地上,一大片烧营的痕迹刺眼地铺陈于这支战力傲人的淳军精骑面前。

“好得很,真是好得很!”他极力遏制住暴怒的心情,驱马来回兜着圈子,放目打量这惨不忍睹的场面,“都被人摸到眼皮子底下了还没发现!数百辆车马的辎重!一营的兵卒!半晚上就都不见了!我操!”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抽点了数骑,跟着他一道去查看敌军烧营之后留下的人马足迹,然而却是一无所获。

“真他娘的窝囊……”许闳烦躁地跃下马来,蹲下来用手抓起一把焦黑沙土,握在掌中搓了搓,再任由它们顺指间缝隙滑落。

被焚烧过后的沙土已然冰冷,由此可断敌人应该早已离去。

四野阔达,竟不知当往何处去追。

许闳一时怒极,反倒冷冷笑了起来,“均贼倒是会挑。”

被敌军以迅雷之势成功地焚灭辎重,乃是淳军南入帝都盆地后的首次失利,诚然很是值得动怒,然而更加火上浇油的则是——

在这被劫的一营人马中,有那个齐凛特意嘱咐了要他好生照拂、叶增命令要他明晨之前带至中军、名字叫做霍塘的少女。

偏偏她就这么不见死活了!

许闳简直想要仰天长啸。

三刻后,放出去远探的淳骑有人马回报,说是终于在距此十五里外的西南方向发现了还未完全干燥的马粪,而那个朝向并无淳军往来,应当是敌军的踪迹。

“追!”许闳果断下令,率先翻身上马。

仅留下三骑遣回零陵去向叶增复命,其余人马纷纷跟随许闳,竞鞭扬尘向西北驰去。

·

瞿广盯着前方,怒气勃发。

不多远处,那个坐在地上、手脚皆被绑了起来的少女团着身子,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们……你们竟然以为我是叶夫人?”

身前这个英武迫人的年轻武将额角青筋暴起的模样显然并未令她感到害怕,就听她喋喋不休道:“打不过就抓人的女眷——难不成是从那些滥俗的话本上学来的么?”

瞿广一个箭步上前,出手一把摁住她的喉头,成功地令她闭上了嘴。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对左右吩咐道:“挖个坑,把她埋了。”又转头冷眼看向头一夜带领人马去袭营的麾下副将,讥讽道:“大费周章,得来的情报却是假的?平日里养的斥候都是干什么吃的?”

副将单膝跪地,“之前得到的消息说是叶增夫人南下随军已至临封,又查得淳军辎重营中只有一个女人,属下们确也是想当然了。”

不一会儿,一个刚好能埋得下一人的土坑便已被挖好。

瞿广将霍塘提至坑边,刚微微松开钳制她的手——

她便“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涕泪横飞,简直与一开始嘲笑他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不像同一个人。

一侧,副将仍然跪着,仰头说道:“可是将军,这个女人虽然不是叶增夫人,然而却能够随大军南出当阳谷,想必亦有来头,或许可为利用。”

瞿广的动作于是顿了一下,转而又将霍塘提溜回来,原样扔在地上。

“留给你,弄明白她是什么身份。”他并没有什么耐心耗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少女身上,转身取过马刺,再确认道:“给淳军的饵都布置妥当了么?”

副将谨慎地点了点头。

瞿广稍一勾嘴角,似乎满意。

“亦该收网了。”

他昂首眺望一眼远方暗沉沉的天际,不再理会抓来的霍塘,抛下众人,兀自策马远走。

·

许闳麾下的三骑奔回零陵,向叶增一五一十地禀报了淳军一营辎重被均军掳劫焚掠之事。

而就在许闳人马出营的这半日,又有几起均军成功袭杀淳军驻部的消息自不同方向传来。这些均军的进击手段皆极利落干脆,被袭的淳军诸部无一人生还,而敌迹却是无所可寻。

叶增在听过众人来报始末后,一言不发地在舆图上勾画了许久,最后道:“均军换主帅了。”

是时,许闳率部未归,而石催、夏滨、刘行周、钟彦会集于中军议策,听得叶增这笃定的一句,不由互相望了望,脸色皆变得难看起来。

均廷早自谢崇骨临封一役战殁后便无良帅可用,此次帝都二十三卫抵御淳军诸事更是只能靠侍中刘仁翰挂帅督统——

眼下淳军策马长进无人能挡,而均军却于此时换帅,除了曾大挫淳军的瞿广,还能是谁?

“且我军遭袭的这些地方,皆是距离城堑较远的旷野,敌军来战退走皆如烈风,人马攻速可谓奇快,不可能是二十三卫的城中守兵。”叶增继续说着,眉头皱了皱,“恐怕阳关一带有变。”

诸将皆是一怔。

这却是大军南入帝都盆地前未曾计料过的变数。

“倘是阳关有变,则我军目下的进军速度仍是慢了。”石催向以用兵稳健闻名,此刻连他亦觉得需要再快,众将更无异议。

“单单图快么?”叶增则扯过舆图,将方才勾画的区域指给众人看,“因知我军意在速进不欲野战,故而迫使我军避开已遭突袭之诸路,绕往南去——这瞿广做的好大一只口袋,就等着我军向内钻了。”

不等诸将再言,他便果断地定了后续进军方略:“即刻将许闳人马追回来,此时循贼南击,不是送死是什么?阳关守军既已北出,你们几人纠合麾下所有兵马,带五日口粮,直趋南近天启的信安、平舒二镇,该两镇兵单力弱,我军至可招而下;待得二镇,则耀兵于天启城郊,均贼定当人心自解,而帝都孤危,必有内变,我军可相机趁势而取。”

“如是,则将军自欲何往?”

叶增目光如淬火:“我点三千兵马,去拖瞿广一拖——”

夏滨立刻便出言打断:“将军需慎重!瞿广麾下所集人马不知多寡,将军仅领三千兵马诱敌,如何能保安妥!”

“似他那般年少骄恣,倘见不到我入计,又岂肯罢休?他若不肯罢休,则天启又何以能得速取。若集兵与之旷久相持,待均贼援军四围,又何以能保我二万余人马之安妥!勿再言,领命即是。”

 

【三十九】

 

三月头的帝都盆地,夜里仍旧深寒。

背临一座仅有十余丈高的矮石坡,两百杆长枪横竖叠捆,状如鳞网,内可容纳数百人休憩,便是这一股淳军因地而置的简陋防御工事了。

枪尖凉寒挂露,八名淳军士兵于雾黑夜色中分头立于枪营四角,极警醒地替身后几百名正在小憩的同袍们望哨。

一道人影踱近西南角,士兵警惕回头,继而松了一口气,“许将军。”

来人朝他与同伴怀里分别塞了一小块东西。士兵拿手一捏,这东西虽触感冷硬,可他却还是能立即分辨出这是对于眼下而言稀贵得不得了的口粮。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却踌躇着不敢轻易接受:“这……”

“麋饼尚够。守夜颇累,拿着吃罢。”许闳不由分说地放在很是为难的士兵手中,又拍了拍他二人的肩膀,继续走向下一组夜哨。

夜色下,二人只听清许闳从容镇定的声音,却未曾察视到他深紧的眉头。

……

须知三日前,在许闳率众向西南沿迹循追劫掠霍塘所在辎重营的均军时,绝无想过会陷入眼下这被敌军四围、少粮缺水的境地。

起初,许闳料定淳军斥骑探得的马粪乃是均军遁走的踪迹,遂共一千人马向南追袭,令三骑回零陵向叶增回禀并求增兵南击——

然而奉叶增之令回返、去将许闳所部追回来的一队人马并未能如愿完成这道帅令。在他们急速南下的途中,许闳与其麾下已与一小股均军正面相遇,随即短兵相接,长杀入阵。

缠斗小半日后,均军且战且退,淳军则趁胜势纵马逐击之。

行不过十里,淳军阵背忽现敌众,如洪流般滚涌而来。淳军千骑被逼驰向东南十数里,继而被其四面合围。

方知这一切乃是敌军早已布置好的诱网。

……

许闳所部遭敌四围后,均军似乎并无将其就地剿杀的想法,先是整军暂止攻势,再分遣兵马一层层地复围上来,将淳军千骑密不透风地牢牢困锁住。

头二日,许闳率部试图突围,先后朝几个不同的方向冲杀,然而均军围阵坚悍、兵数众多,竟不得破。

几番突围无果,淳军损失近四百骑,许闳遂收兵为守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