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眼下,他麾下剩余的六百人马被困于此地已有三日,虽知敌军数众,却不知四围之敌军是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又是由谁统领的;虽知难以突围,却连探得敌军数量究竟几何亦无良策。

当初出营时携带的少许口粮早已用罄,如今被围不得突走,麾下兵马久饥之下更难作战,而面对这番来势汹汹又透着诡异的敌袭,更迫在眉睫的则是要尽快找个机会传信回淳军大营——而这却又恰是目下最难的。

“真他娘的窝囊……”

继三日前的那一句唾骂后,许闳再次狠狠啐道。

……

清晨时分,数日来只围不攻的均军似乎是料度到淳军业已粮匮人乏,终于遣了两骑靠近枪营,投书招降。

许闳闻之冷笑,遣人放箭驱敌。

均骑却不屈不挠,在外连番叫营道:“请见许将军说话。”

许闳丝毫不为所动。

……

均军一日数次叫营招降,皆是挫败而归。

至傍晚另出数骑,抬酒担肉而来。

打头一人意态无所畏惧地纵马跃入淳军射程,步近枪营二十步内,昂首放声道——

“均帅副将,请见许将军说话。”

待闻此,淳军枪营内一时静默,竟无驱敌之意。

少顷,一名身披淳军将甲的男人独步而出,满布血丝的眼内锐光仍盛。

“许将军——”

“均军何人为帅?”不待来招降的人多言,许闳已将他的话打断,直接问道。

夕阳斜落,远望数里,均军围守之兵力乌泱泱不见首尾。

来者隔着枪栅,毫不顾疑地回答说:“我部此番乃是瞿帅领军。”

“瞿广?”

“正是。”

许闳无声而立。

来者见此,深以为有隙可乘,旋即劝降道:“瞿帅素闻许将军义勇之名,今不忍见将军受戮。以将军之大材,若降均廷,天子必将委以重任,兵财美人皆将奉上,望将军熟思之。”

许闳仍不作声。

“我军人马数众,于此地将淳军残部围而不剿多日,乃是瞿帅惜才。否则瞿帅一令之下,踏灭将军所部何须一刻功夫?”

这话说得嚣张而狂妄,终于引得许闳再度开口:“均军人马数众——是何等之数众?”

“四万兵马,分驻于此地东南一线,将军所部纵是插翅难飞。”

许闳不屈的神色一时有所松动,似乎是为此言所慑,开始动摇。

半晌后,他像是狠下决心一般,挥手一扬,道:“酒肉留下。一个时辰后,均军可开阵迎降。”

“将军既有归顺之意,何不现下率众来降?”

“弟兄们饿了数日,总得先吃饱了才有精神。”许闳冷笑,轻蔑道:“怎么,足下四万围守兵力,还怕许某冀图诈降之策?”

“不敢。”均军副将忙道,颇知见好就收,吩咐左右将携备的烈酒熟肉留于淳军枪营之外,然后收众离去。

……

沉青的夜空下,均阵自东向南裂开了一道细缝。

紧接着,那道细缝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被渐渐扩大。一层层的围守人马依按调令有条不紊地向两侧撤后,终于让出了一条宽可供两人御马而行的通道。

此时入夜未深,天方尽墨。

均军副将如约前来受降,与身后随他出阵的二十人驻马于这条二人宽的通道前方。隔着四百步的距离,淳军残部枪营在夜色之中仅能依稀辨出个廓迹。

“将军,”有均军士兵自旁道:“淳军要以入夜后归降,真不会有诈?”

均将笑了笑,“其人马困乏至此地步,岂会再有变数。纵为诈降之计,又怎能破得了我大军围阵?此番许闳既降,于叶增而言可谓再失一臂,淳军闻此士气更当大落,如何当得了我军突袭围剿?瞿帅之策可谓至上。”

……

淳营中遥闪一点星火。

均将见了轻笑:“淳军还算守诺,既然举火来降……”

话音截断于他看清那一点星火霍然腾跃于半空中的瞬间。

火光在他双眼中急烈地跃动,飞速扩大,而他则像是失声了一般地微微颤动着嘴唇,面色怔愣,惊惧交加。

星火凌风突行,迅猛而至,怒嘶着抖鬃扬奔,四蹄尦踩,迎面将他踏翻——

竟是一匹被人点燃了尾鬃的发狂战马。

北陆良骏,雄壮骨硬,在踏翻均军副将后又接连撞倒他身侧数人,然后垂首蓄势,一跃而入那条本是用来迎降的均阵通道之中。

战马嘶鸣着,遭火焚噬的烈痛激起了它的狂性。发疯般的猛冲,令燃烧着的鬃毛迎风四散,飞落入猝愕不知所措的均阵人马当中。

火星飞溅,火苗簇燃,火蛇疾行。

均军大骇,仓促之间纷乱四避,人马自相踩踏,惊嚎呼叫之声不绝于耳,围阵大乱。

“淳军诈、诈降……了!”

大乱之中的一名均军士卒左腿着火,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吼出这一声。

下一刻,他的胸膛被长枪穿透。

枪尖倒刺狠狠勾收,暖热的血液喷涌而出。

他未曾闭阖的眼眸怔僵着,注视着身前状恶骇人的淳军士兵,一阵麻痛自胸腔深处扩散开来,神志未几寂灭。

于此一刻,远方再度涌现点点星火。

而这一回被火烧尾的战马数量足有上百匹,迎着均军仓皇乱态,挟风怒冲,火焰烈燎,纵蹄践踹,血肉成泥。

发疯的战马在前冲阵,数百名悍不畏死的淳兵紧随其势,持枪杀入已是火烟四起的阵道之中,不惜以身卷入这有去无回的敌众乱流之中。

……

三刻前。

淳军枪营内,士兵们先是狼吞虎咽地分吃光了均军用以招降的熟肉,再奉许闳之令,将那些烈酒尽数泼倒在各自坐骑的尾鬃上面。

这些淳兵们冲锋御敌不曾眨眼,却在这一刻红了眼眶,哽咽无声。

许闳沉默少许,牵过陪伴自己多年的战马,引它立于众骑之首。

然后他环视众人,语意平和地说道:“许某此身许国,无所计酬。今身死事小,贻误万千袍泽事大,某必欲以身破阵,归白敌情于叶帅麾下,务使大军避蹈我部覆辙。然而此计凶险,若有不愿从此行者,可退后一步,许某绝不以为罪。”

六百名淳军士兵身形如剑,无人移动分毫。

“此身许国,无所计酬……”

有士兵张口,重复了一遍许闳方才说的话,又放声道:“将军,此亦我等之心声!”

“此身许国,无所计酬!”

淳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口,誓声震地。

许闳目中微现水光,深吸一口气,“好!”

然后他吹着一直攥于掌中的火折子,向坐骑的尾鬃靠上去——

暗火隐微,在触上马鬃的一刹那明焰骤起,战马悚然惊动,狂暴地冲出淳军的枪营,在夜色中疾奔而去。

……

在砍杀了第十七个均兵后,许闳已是身被数创,右臂一道血伤深可见骨。

他转首四顾,这一条被均军留以受降用的阵道已被淳军闯过了大半,而跟在他身后的麾下士兵仅剩不到百人。

均军人马众多,虽有此处一时之乱,但这乱势绝持不了多久。若待其阵脚渐稳,自其余几个方向调兵来援,则淳军覆没在弹指之间耳。

“将军!”

一名淳兵出枪挑落均骑下马,顺势折回枪杆,照着马臀轻抽一下,那马吃痛,昂首腾跃,恰落蹄于许闳身侧。

许闳伸手一把拽过缰辔,使尽全力将它控住。

再转首时,那名淳兵已被砍断脖颈。

后方有均军叠涌而来,势将淳军扑围杀灭。数十名淳兵抵挡不住这股攻势,转瞬便被杀倒在地。

许闳气血逆涌,拽着马缰的手就要松开——

『望你凡事能够谨慎多思,万莫重蹈张茂殁亡之覆辙。将军已失张茂,不能再失了你。』

当日齐凛的切切叮嘱滚过脑际,令他的动作一时微迟。

银刃惊目,敌兵拍马靠进,横刀劈下。

“将军!”

又有数名淳兵冒刃而上,以身替他隔开这一击。

“将军!大事为重!”

许闳咬牙,踏蹬一跃,翻身上马。

将离去前他回首逆望,却被血色火雾模糊了视线。

……

“此身许国,无所计酬!”

耳侧那一声声犹在震响。

烟泪自眼角滑落。

许闳单骑浴血,破阵而出。

·

自三日前其余四将分领二万兵马疾趋信安、平舒,而叶增抽点三千兵马自零陵向东迂回至今,淳军所派出的远探斥候皆尽亡没,不知所踪。

似这等完全摸不着敌情的战局,于淳军而言还是头一遭。

而许闳所部数日不闻行迹,则更令整军上下感到莫名烦躁。

所以当前锋回报说许将军溯迹归军时,众人可谓且惊且喜;待当得知许闳被前锋人马接应回营时是何等惨状后,又纷纷愕然惊怒。

千余兵马,一人独还。

血染缁衣,触目惊心。

……

叶增大步踏入简易的兵帐中。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令他的面色目光皆暗下去一层。

军医听见他来,二话不说地让开来,令他得以靠近看清重伤卧榻的许闳。

浅眠中的许闳眉头紧蹙,眼皮微跳,表情极是痛苦,嘴唇翕动,一直喃喃自言着些什么。

“刀伤七,箭伤三,兼又负伤长驰,恐难痊愈……”军医在旁压低了声音说明道。

叶增默然,俯身将手搭上许闳滚烫的额头。

这一触,惊动了许闳。他身子轻颤,眼皮随之张开,泛红的眼仁凝定半晌,才认出面前之人。

“叶将军……”许闳挣扎着起身,方吐出三个字,便重重咳起来。军医见状欲上前进水,却被他横臂一把推开,又听他声音沙哑地急切道:“拿舆图来!”

叶增倒不劝他,仍旧沉默地取过舆图,在他面前展开来。

“瞿广领兵,四万人马——”

许闳费力抬起右手,似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在舆图上狠狠沿东向南划出一道无形的线,指给叶增看:

“将军须得避过这一带,万莫引兵喂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