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增虽令封城门以俟王驾,然为霍塘用药后便一直昏迷,淳军中一时竟无人能持大局。

诸将领兵伐地固然不在话下,可面对战后这般纷扰的局势却颇显无力,因而在得知齐凛人至营中后,纷纷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齐凛谟臣出身,追随叶增多年,出仕颇得王上信赏,亦曾成功出使过宛州三国,于淳军南伐的近两年间,更是手握后方粮脉而不曾出一丝差缪——有他在此,便不需再担心无人持众议了。

在与诸将见过礼、了解过当前的态势后,齐凛稍作思考,然后道:“叶将军虽为避嫌而令封城门、俟王驾,然现今为防生变乃是头等大事,诸位当遣兵马入城布守,不可因小节而害大计。”他一一布置道,“天子玺绶既未搜获,我等当立时觅匠重造,与旗、鼓诸物一并奉入宫室,再制登基诏命,一旦王上驾至,便即刻行典,昭告东陆,以定人心。”

说罢,他停顿片刻,稍稍皱眉道:“目下之淳军,恐已经不起任何一点变故,我等诸事都须得慎而再慎。”

随即他又视众人,问说:“派往毕止传捷的是何人?走了已有几日?”

钟彦答道:“是我麾下斥候营的左翎校尉,名唤赵熹。他领一百人马北上毕止,至今已有十一日。”

“这十一日间可有音信传回来?”齐凛再问。

钟彦笑了笑道:“赵熹为人忠勇,必定不会辱命,有没有音信传回又有甚要紧的。”

齐凛却摇头:“当即刻另派人马北上,一日一报。倘王上已南下,则迎驾于途中;若一路不逢王上亲兵执仗,则至毕止探其究竟。”

钟彦见他如此慎肃,亦收起了笑意,“不若再过五日,若仍未闻报,再遣兵马不迟。”

“十一日不曾闻报——倘若真有变数,已是足够迟了。”

·

毕止王城。

栖梧殿内,宝音吃惊地盯着一名跪在她前方、满身血痕的淳兵,高声问道:“你说什么?”

淳兵再顿首,急切道:“叶将军行反事,欲拥众兵于天启自立为帝。此番遣我等北迎王驾前曾下密令,命我等在南下途中拘押王上,邀迫王上亲书让贤禅位之制。”

宝音显是极为震惊,半晌竟无言。

那士兵又继续道:“王上目下已被拘禁。臣祖上三代从军,代代效忠王室,今不忍见王上为乱臣所害,故拼死搏出来报,还望王后主持讨逆诸事!”

最后这重重一句终于令宝音回神。

她蹙眉,问道:“如果你真的忠心为主,为何早在毕止的时候不曾说出这一切?”

“臣固然想要报禀,奈何人微,无此机会。”士兵怕她不信,一把将衣襟扯开来,那里面露出深长的一道刀伤,此刻仍未结痂,“臣为此差点丧命,王后却不信臣所言?!”

宝音看了看他的伤口,眉头蹙得更深。

带士兵前来觐见、此刻立于一旁的淳国廷尉见此状,将那士兵唤起身,再着人将他带下去疗伤,然后向上行礼道:“事不宜迟,还望王后早发国书、符节与鄂伦部主君,乞发兵助我淳国南下讨伐叶氏逆贼。”

宝音轻轻望他一眼,并没有立刻回答。

她知因孟守文南下,廷尉奉诏监国,此刻正是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不得大意的时候,故而并不以他急言兵事为怪。

片刻后,宝音对他道:“出兵是大事,我并没有涉政之权,此事还是等明晨廷议时让众文武共同商议后再决定罢。”

待廷尉退殿后,她叫过多年忠心随侍孟守文的内侍,过了许久,才低声道:“……我已不知该信谁了。”

内侍闻报虽亦焦急,却仍先宽慰她道:“王上自有天佑,王后不必忧心。”

“叶将军行反事——”她抬眼,轻轻问:“你信吗?”

内侍默不做声。

宝音兀自答道:“我不信叶将军会反。但我,也不敢不信他们的话,否则如果叶将军果真反了,我岂不是辜负了他走前的嘱托?”

内侍叹了一口气,自然明白她口中的“他”是何人,就听她又接着说:“派往北陆给我的父亲送国书与符节的人,需从我的陪嫁亲兵里面挑选。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能再出一点变故了。”

然后她看向他,“还有一事,需要你替我去做。”

内侍垂首道:“王后且吩咐,小臣必定万死不辞。”

宝音一字一句道:“我要你亲自将叶将军的长子送至天启,交至他的手中,告诉他,王上从不信他会叛变。”

“这……”内侍微有犹豫,“倘使叶将军行反事是真,王后此举则是大不智。”

宝音站起身来。

“相比于大智,我们蛮族人更讲大义。如果叶增没有反,那这忠心必定不可被辜负;但如果他真的反了,那我鄂伦部铁蹄必将长驱南下,叫他的妻、子亲眼看着,反臣的下场会是如何!”

·

临近傍晚时,齐凛与淳军诸将齐齐前来中军,请见秦一。

秦一披衣走至外帐,再请众人入内,见他们脸色皆不甚好看,不禁疑道:“出了何事?”

众人相望一番,还是齐凛出前道:“二度派去北迎王驾的人马回来了。一路未见王上亲兵执仗,亦未循得赵熹等人的下落,在过了菸河后,却听闻国都举境都在传言说——叶将军拥兵欲行反事、王上已被南伐人马所拘禁、至今生死不闻、王后已发书乞鄂伦部发兵南下讨逆。”

饶是秦一平素再娴和沉静,此时闻言也是大大震惊。

她不禁回身望了一眼内帐。

齐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里面隐约可见叶增卧榻的身影。他神色更加凝重,继续道:“军中将士们听说此事后,竟有疑王上以叶将军功高为怨、有诛将军之心、故意收押北上传捷人马、伪传我军谋反之事者。”

秦一闻之道:“何以如此狂言妄测!”

“有传此言者,皆已按军法处置。然而军心已动,此事必须早日大白,还我军以清白,不然后果难测。”齐凛道,“变故来得过于突然、过于蹊跷。我等商议了一番,不敢妄做决断,故而想来听听夫人是何看法。”

秦一道:“王上断不可能出此阴下之策。此事只怕另有隐情,而王上与南伐之淳军皆是他人之砧上鱼肉。”

“夫人的意思是?”

秦一抬眼,“三国联军。”

齐凛点了点头,“看来夫人同我等想的一样。联军驻扎阳关之南多时无恙,偏偏在我军南出当阳谷、将要攻克天启时发生内讧,得以令均军阳关守兵倾巢北出——”

“老子操他十八代祖宗!”夏滨在一旁啐骂道,“浴血杀敌、尸横遍野的是淳军,他三国倒想趁我军与均贼两败俱伤时抢了肥肉往自己嘴里送?!眼见此路不通,便又使阴计,想令我淳国大乱、自相残杀,他们方好坐享其成?”

秦一脸色颇不怿,“真是一乱方平,一乱又起,不知这天下何时能得安宁。”她顾望众人,“既已料定是三国作祟,想必将军们已有了反击之策。”

齐凛则道:“我等有请于夫人。”

“军中诸事我不得过问,又有何事我能帮上忙?”

“三国之患不足为虑,”齐凛皱了皱眉,“然而王上生死不闻、北陆鄂伦部亦将发兵南下——此二事,夫人可有缓急之策?”

秦一凝神思索,半晌后,垂眼无声叹了口气。

然后她轻抬手臂,缓慢地自腕间褪下一枚石镯,将它递向众人道:“可派人持此物件,速速驰报澜州唐将军处,令晋国相助、出使擎梁半岛云氏城邦。”

【四十四】

叶增转醒时,正近天明时分。

因用药之故,他脑中并不清明,诸感亦颇粗钝,唯有额角涌起的烈痛异常分明。

晨光隐现,帐中灯火微渺,昏蒙之中依稀可见一人身影,正于外帐间操持忙碌。

他不能看清那是何人,意识虽仍模糊,右手却已习惯性地去摸寻佩剑。

不料抬指如举百钧,筋骨处传来细细麻麻的痛感,他紧咬后牙试了数次,颈后挂起一层薄汗,竟仍未能挪动手臂半寸。

外帐的人似乎闻得此处动静,回身看来,有一霎的迟怔。

然后她快步走近,扬手一把揭起幙帘。

女子的身影面容皎亮如昔,扑入他的眼中。

叶增侧首凝视她,茫茫如雾的脑海中一点一点地沥现出往昔点滴,意识如丝缕般一束束聚拢,终于醒过神:“……令你挂怀了。”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沙哑低喑,目光中深含歉意。

秦一的眼底浮起薄红一片,旋即又被她刻意压退。她垂下眼睫,缓缓低腰握住他垂放于一侧、并不能自己挪动的手,轻声回应道:“你无碍,便好。”

·

霍塘闻讯后飞奔而来,入帐直趋叶增榻下。

随她一道前来的还有齐凛。

“将军若有要责骂的,还望先等伤养好了再说。”齐凛一面协助霍塘将医箱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一面对叶增道。

叶增瞥他一眼,又瞥一眼霍塘,一时无言。

霍塘却为齐凛这明显的庇护而略感羞惭,偷偷拿眼去望秦一,“夫人,我……”

秦一对她道:“有劳了。”语气较先前的生疏冷漠已松缓了不少。

这一丝改变足以令霍塘喜出望外。

她抿抿嘴唇,收敛了情绪,从医具中取出数枚银针,以火燎过,又准又快地扎入叶增身上数穴,然后再将一把气味苦辛的药草点燃,以手持之,谨慎而缓慢地逐一熏过穴上银针。

与往日里的乖张多言不同,她这一回竟是罕见地沉默着,从头到尾皆慎而又慎,下手仔细非常。

须臾,叶增只觉一股热流窜过脊骨,涌入四肢,周身蒸出一层薄薄药汗。

之前仿若披压重物的身躯于一瞬间恢复如常,他再度试着抬臂——毫无阻碍地握住了悬于榻侧的长剑。

“此前我身不能动,是你用药刻意所为?”叶增缓缓坐起身,问霍塘道。

霍塘点头承认。

“何必如此?”

霍塘微微思忖后,如实向众人做出了解释。

……

当初虽为叶增拒绝,但她仍旧在为他疗治毒创的药中做了手脚,为的便是不辱所奉医门之命,穷尽己力,以锻“名将之血”。

然而药侵入血,尚需藉由秘术辅以星辰之力,以引动墟、荒二神之古印,唤醒体内之“暗识”,以达至臻之肉体。

此虽名“名将之血”,却无关乎血统,无关乎天赋,靠的是以卓绝的医术与秘术对肉体施与锻炼,靠的是以超拔的武将意志引燃心底最深处的荒之碎片,借神之力,踏上力量巅峰。

然欲借荒神之力,必先放弃自我之精神。

而一旦将精神尽数压制、全然忘却自我,人必将陷入毫无意识的癫狂之中,于战场上将与杀戮机器别无二致。

这又将违背衍雨医门欲锻名将之血的初衷。

因此霍塘在一开始便留了一份药引未入,相对应的,她需叶增在唤醒“暗识”之时竭力保有一分自我之精神,以牺牲肉体不达“至臻”为代价,换得十全清明神智于战场之上。

而想要达到这般效果,必须经过不断的尝试与自我搏战,而这能否真的成功,则全看叶增的毅力与意志可以到达何等的境地了。

但她却未能找到机会提前告诉叶增这一切。

在距离叶增前军八十里的地界,她所在的辎重营被瞿广部下烧掠一空,她本人亦被抓走,被迫跟随均军一路转战。其后淳军夜袭均军大营,叶增亲策兵力北上诱敌,瞿广在探得淳军行迹后率全军前围衅战,而她则被抛与伤病之卒留于后方。

因均军大出,戍卒懈怠,她趁守卫不备,将身上仅剩的一些用于制作麻药的曼罗草捻碎丢入饭食中,待其半昏半迷之时,夺马便逃。

雷雨之中她心急如焚,因知叶增用药后尚未经她以秘术贯引,于是格外担心风云不测。

然而意外终是发生了。

当日她跃马驰入二军战场,打眼望见的便是一枪横挡万余敌众、爆发神力后却已失去自我意识、全然不辨敌我的叶增。

于是她奋不顾身地近前,极力想要挽回这因她而铸成的后果。

在使针令叶增短暂昏迷后,她检视了一番他身上深重的伤口,立刻就明白过来——在生死之际,敌将的最后一击成为血引,诱醒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杀戮本能,而她在此之前埋下的种子瞬时被引爆,有如烈火冲天,怒意殃殃,又如江河陡落,渺漭汹汹。

因大战未毕,她不敢令叶增昏迷过久,只得以医力勉强牵托着他的神智,虽使他能够如常治军,却难保他在未尽休养调复之前不会再次失去意识、行狂暴之举。

此后数日,淳军连捷、进逼天启的消息陆续传来,而叶增则在重伤之中率部勉力南进。至天启被克,淳军各部列陈城外,叶增遂令封城门、俟王驾,而她见大局已定,方略略搁下悬了许久的心,索性一次将药用足,令他跌入深眠之中,以慢慢休养外伤、调复神智。

为防再有反复,她又刻意锁了他的各处骨穴,纵算此间有何不期之变,也不至于祸及他人。

直至今日,她见他转醒之后神思清明、意识无缺,这才放心地解开了施于他身上的无形桎梏。

……

末了,霍塘说道:“衍雨医门行此一事,并非仅是为了创造不败战将,而是冀望叶将军‘兵武安国’之念,可以同这‘名将之血’一并长存,不灭于此世间。”

叶增听见“长存”二字时,微微皱了皱眉。

秦一却已经问出口:“何以长存?何以不灭?”

霍塘欲言又止。

秦一却定定地望着她,目光仿若无形的压力,令她不得不开口回答。

霍塘遂一五一十地摊开心中所想:“将军与夫人的长子眼下已满三岁,不如……”

“妄念。”叶增冷冷打断她。

霍塘立即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