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旁人提起长子,秦一不禁沉默了。

齐凛睹此,深知此事又触动了她的心结,便上前来,俯身替叶增进药,不留痕迹地将话头转向军务:“将军昏迷多日,尚不知近来变故。”

叶增望一眼秦一,秦一会意,带着霍塘退了出去。

待她二人出帐,他才问:“有何变故?”

齐凛便将近日来发生的诸多事情一一向他陈来。

叶增默不作声地听着,手中的药一碰未碰。听到最后,他搁下药碗,问道:“三国近来可有向我军通使?”

齐凛摇了摇头。

紧接着他又皱眉道:“一旦鄂伦部发兵之事遍闻中州,属下恐三国必将趁机来衅。目下最紧要之事,乃是王驾不至,贲室无主,天下难定。”

叶增看他:“那便少不得要劳你跑一趟南面了。”

“还望将军以详令示下。”

叶增道:“示我军威,令三国不敢北踏阳关。若能兼获王上之所在,则大事可定。”

齐凛二话不说,垂首奉命。

叶增又问:“你方才说,为了将北蛮铁蹄拦阻于天拓海峡以北,军中已派人前往澜州,求援于晋国与羽族云氏?”

齐凛点了点头,“此乃夫人之策。”

叶增沉思,未即答话。

齐凛便又道:“夫人还给了我等一样信物,说是只要能将它送至云氏手中,则鄂伦部发兵必不为患。”

“云氏、鄂伦部……”叶增终于缓缓开口,却又止于此,没再继续说下去。

·

齐凛离去后不久,秦一复持药入内。

叶增目色清明地看她,突然道:“天册四年冬,我领兵出海、抵御晋军来犯的那一回,曾与云夫人在阵前一晤。”

此言颇突兀,她平静地抬眼回视他,待他下文。

叶增继续说道:“当时我疑淳军之中有细作,她便向我坦言了‘飞风流音’之术。”

秦一动作轻滞。

“你被王上下诏驱离毕止,”他问说:“可是与此有关?”

她定定地立着,半晌方应道:“是。”

叶增便不再言语。

又过了半晌,秦一再度开口:“……一直瞒你此事,是我之过。”

叶增起身,踱步走近,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秦一蓦地湿了双睫。

“王上当日并非不信你,而是不信我。”她抑了抑情绪,“然而嚣儿何其无辜,倘是……”

他止住她的话:“此事错不在你,你亦无需揽咎自责。我身负国之厚恩,手握三军重权,区区一个疑反之名,又有何担不起的!嚣儿既是姓叶,那便有他该走的路、该吃的苦。”

略微停顿后,他又道:“齐凛方才向我所言,你必都听见了。”

秦一不再掩饰,点了点头。

“诸将以为眼下之局面仅是因三国作祟,此事你又如何看?”

她蹙眉,“虽说三国作祟必不假,然而倘若王上真的信你,王后又何至于发书鄂伦部、讫兵讨逆?定然是王上在出事前便已有了疑你之心,方才有了今日之乱局。”

“疑我之心……”叶增冷声重复了一遍后,再度沉默。

秦一抬头凝视他:“王上疑你,你却绝不能疑王上。将、君相得无忌,则天下可安;否则,这乱局将再无止境。”

叶增依旧深思无声。

秦一以他重伤方愈,也便不再多言,欲从他怀中转出,替他重新温药。

可他终于此刻开口,竟是问道:“飞风流音术——真能听见百里之音?”

她稍怔,不解他意。

“同我一道,走阳关一趟。”叶增又道。

秦一倏然对上他沉定的目光,幡然了悟。

然后她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应允。

·

暮风撩原,干沙过眼。

九丈六尺高的城墙之上,淳军旌旗随风卷舒;夕阳沉沉入远天,余晖覆洒渺阔的群山大地。

秦一踏近墙头,眺目南望。

北邙山莽莽如兽,岭脊如锋,绵延不断。

其山体西脉与黯岚群山交汇之处,正是阳关这一把“帝都锁钥”所镇之隘。由此处向南再去六十余里,便是宛州平、唐、楚三国合军所驻之地。

此刻离北三城门洞开、齐凛持节出关,将将过去了三个时辰。

暮色之下,秦一侧首,再度看了一眼与她比肩同立的叶增,然后微微闭阖了眼眸。

荡荡风起。

气旋于她身周扑绕一圈,贴紧了她的耳际,蓦地向远方疾扬而去。

 

 

【四十五】

 

暮日西沉,红轮似血。

淳军南出阳关八百兵马,擎叶氏帅旗,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扬鞭驰近三国联军驻地。

尘土漫天,战旗逆光,骋迹如风,军容似铁。

唐营居北,营口逻卒打眼远见这一幕,不可置信地愣住。待淳军战马踏入距壁门二百步之内,军门都尉方仓促回神,下令放箭警示。

淳军人马徐徐止步。

齐凛遣人下马,持节叩营,报上来意。

唐军都尉狐疑之际却不敢有所怠慢,奉节入内呈报淳军来使一事,步履飞快。

在营外等待之时,齐凛悠然驱策坐骑往来踱步,将目光投向西南方的关外平原。

彼处,理应是平、唐二军不日前衅战之战场,然而现今春草漫漫、鸟飞兽腾,竟察不出一丝一毫大战过后的废破之气。

齐凛勒缰站定,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

不到三刻的功夫,接到淳军出关来使一报的唐、平、楚三军主将已合聚于唐军营内,先前奉节入禀的唐军都尉再度出营来迎,态度恭谨有礼。

唐营壁门大开,八百淳骑不疾不徐地驱马踏入营内。

躯高骨壮、全副披挂的北陆纯血战马精神奕奕,有序而整齐地自营门两侧持械站立的唐军目光中走过。

在铁蹄一下下敲击沙土营地的声音中,众皆侧目。

轻甲利镞、精兵悍马。

这便是淳国这八年来令东陆诸国畏敬的强兵资本,更是淳军在仅一年又半的时间内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撕裂均廷兵防、彻底掀覆一个王朝的国之利刃。

而今这支为天下人所注目的军队,终于踏上了宛州大地。

淳骑虽仅八百,然于众人目前,那一面挟裹于层层铁甲冷光中的青底白字帅旗已足能彰其军威——

叶增。

这个名字,在淳军以五百败万余均军并生擒瞿广一役后,再度被浓墨重彩地添上一笔传说。

一枪横扫万敌,犹如战神临世!

此时此刻高擎叶字帅旗的这八百淳骑,谁能小觑,谁敢小觑?

……

战马遒健的股肌在行进间若隐若现,毛发被暮光抖落出油亮的色泽。

奉命出迎的唐军都尉目不转睛地看着自面前走过的一匹匹北陆雄骏,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艳羡与不甘。

齐凛目光扫过,将这一幕无声收入眼底,不着痕迹地轻勾嘴角,策马继续前行。

待入得唐营中军,齐凛与三国诸将见礼,姿态极为谦和。

然后他取出随身玉匣,将里面盖有天子玺印的敕文呈了上去。

平、唐、楚三国主将依次接过,不动声色地互望一眼,心内却俱是吃了一惊。

传闻中天子玺绶已被裴沂内侍卷携而亡,至今未被搜获,此时加盖于敕文上的竟是淳军自造的?!而淳王尚未行典称帝,便以天子自居,视宛州诸王如臣下,这又是何等的嚣张与失礼!

但见齐凛微微一笑,笑意诚恳谦逊。

紧接着他便张口,语气则是令人始料未及的强硬——

此番淳军出关通使宛州联军,其意有三:

其一,淳王王驾已至天启城北百里,将择五日后入主帝都,计于同日行登基大典,诏示九州,复贲室之帝号。

其二,邀三国遣使入帝都观礼,称贲臣于天子座下。

其三,帝都既破、均贼已诛,三国无须再驻军于阳关之南;淳王欲纳阳关以南三百里归王域,联军当即日拔营撤返,不得留一卒一马于此境内。

语毕,诸将且震且惊,一时竟无言。

……

淳王王驾已至天启城北百里?

五日后便将行称帝大典?

唐国北部三百里封邑,说归王域便归王域?

……

齐凛无视诸将惊疑交错的神情,再度微微一笑,施礼告辞。

八百淳骑如同来时一般从容地踏出唐营,扬鞭驰返。在向阳关北进二十里后,齐凛下令人马止步。此时日头已深跌入谷,苍苍墨色照覆于顶,无星无月,天幕下的人马犹如暗影。

他点了二十骑出列,向余众吩咐道:“按叶将军之令:守于此处,凡有三国联军经此地北上之探马,格杀勿论。”

统领这一众人马的校尉奉令道:“必不辱命!”

他身后的淳兵,是叶增从钟彦的西军斥候营中挑选出的精锐,善潜守、善奔袭、善截杀。他们将在这一北上中州的必经之处结成一道兵网,任何欲经此地向北进发的人或马,都将不能如愿。

齐凛点了点头,再不多言,手下拨转马头,带领先前点出的二十骑,返身再度向南驰去。

……

当收到淳军去而又返、绕道来访平军大营的令报之时,平军主将邓况深深皱起了眉。

少思之后,他沉声吩咐:“迎使。”

一簇簇火把于营周燃起,照亮齐凛与随扈他的区区二十淳骑。

迎着平卒们无声讶异的目光,齐凛于壁门处下马,一路步行,在平军都尉的引领下踏入中军。

“邓将军。”他向上行礼,礼数竟甚此前面见三国主将之礼。

邓况起身还礼,目中自有深疑之色:“淳使此来何事?”

齐凛长揖,开门见山道:“我王欲授平王九锡,计于登基之日颁行册诏。”

邓况一听此言,脸色遽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