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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仁九年,时休王裴祯率军大破彭都夏阳城、迎宣帝归位天启,宣帝因授其九锡、晋封九锡亲王。

天仁十八年,裴祯谋篡野心昭然若揭,宣帝内不自安,乃下诏禅位于裴祯,时隔一年后,竟为裴祯所鸩杀。

至此十三年间,天下无人敢提九锡尊位。

而今战乱始休,天子之位未正,贲室竟欲再授九锡?!

……

邓况遂冷冷道:“九锡之位何其贵重,我王有何德敢受九锡!淳王欲以九锡授我王,是以我王比作裴氏老贼?”

齐凛微微笑了,“将军这是为尊上抱屈了?”

邓况横了他一眼,目中已有逐客之意。

齐凛继续说道:“天册四年,我奉我王之命出使宛州,说平、唐、楚三国共举义兵,以应淳军南伐之计,戮灭裴贼,匡复大贲。三王落印之国书,至今仍收存于毕止淳宫弘文阁内。我淳军千里转战,浴血杀贼,三国不但未出一力,更以内讧为幌子,尽放均贼阳关守军北出,欲在我与其两败俱伤之时谋取贲室天子之位。此计未成,三国又派兵假扮我淳军报捷人马,于王驾南下途中拘禁我王,欲促成我淳国内乱,好再图天子之位。如此般阴利背盟、负义忘统,我以裴贼比平王,平王何屈之有?”

邓况闻言大震,抬眼对上齐凛一张沈静无波的脸,喉头欲驳之言一刹无力。半晌后,他沉沉开口:“按淳使此前在唐营的说法,淳王王驾已至天启城北百里,又何来被三国派兵拘禁一说?”

“是啊。”齐凛再度一笑,踱上前两步,“我若不这样说,三国又岂能忍住不派人马前往中州一探?而三国若不派探马,我淳军又如何能知我王现在何处?”

邓况万没料到会听到这般回答,不禁咬牙。

而齐凛似已说完所有该说的,举臂长揖,就将告辞。

邓况却猛地拍案,大怒道:“此种种皆为三国所共谋,淳使却仅来平营示威、羞辱平王,是为何意?!”

齐凛于是顿住脚步。

“将军误会了。”他说道,“我今夜此来,并非为了示威,更非为了羞辱平王。”

“那是为何?”

“撕裂三国之盟。”

邓况一时竟不能明白他所言深意,亦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个男子何以如此自信。

“将军的大营中,应该少不了唐、楚二国的眼线罢?”齐凛从容地回身侧顾,“唐国刚被削夺了北部三百里封邑,而淳使入夜后单独造访平营,淳王欲授平王九锡——试问此二事若传至唐、楚大营,它二国如何还能再像此前一样信你平国、信你平军?”

邓况骇然:“你……!”

齐凛微笑:“三国联军虽有三万之众,然一旦合盟崩析,唐军万三千人,楚军九千人,平军八千人,哪一军有胆子敢犯淳军之威?更何况,宛州民不尚武,没有任何一国能在目下急征军马,只为北叩阳关、与淳军一较高下。”

虽知他所言皆为事实,然而字字入耳如针,刺得邓况捏紧拳头,冷笑数声后道:“且将你绑了,送去唐营发落。如此,你这计策落空不说,不定还白白赔上一条命。”

齐凛诧异:“将军能绑我去唐营,又焉能知我面对萧将军时会说些什么?将军难不成以为我会再将同一番话说给唐军听么?纵算将军割了我的舌头不叫我开口,难道将军以为唐军见了我那模样,便能信了你平军么?”

邓况怒目视他,高声叫亲兵入帐,将他结结实实地绑了。

“不去唐营,便在此刻宰了你,倒也能图个痛快。”

“将军敢斩淳使?竟是这等英雄!然而今夜倘不见我回关,明晨淳军便会另派人出使唐军,让唐、楚二军知晓你平军是因为贪求无度而为淳军所拒,才将我杀了灭口的……”

·

夜风猎猎,将秦一的发髻蓦地吹散开来。

及腰长发如瀑般落下,随风轻轻荡于身周。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

于这一瞬间,风势乍然弱了,她那一直随风翼动的衣袖与裙摆轻然垂落,连城墙上方怒张的军旗亦缓缓缩卷了起来。

叶增看见她深静的眼底漫出一抹疲色,又转瞬即逝,随后她的脸上浮起清浅的笑意。

“齐凛被平军收押了。”秦一说道。

“有无大碍?”

“齐凛一张嘴可抵千军,性命无须担忧。只是邓况被他激怒,定不会轻易放了他。”

叶增闻言微笑,“待邓况这波急怒退去,定能识得得罪淳军的厉害,不怕他不放齐凛回关。”然后他敛去笑意,正色问说:“王上所在何处,可有探得眉目?”

秦一点头,“三国果然不信王上王驾已至天启城北,但又不敢于此事大意,因而今夜便会派出人马北上探询其实,确保王上仍于他们的掌控之中。为防此事为淳军设饵,探马共出二十四骑,计划在入中州后便将陆续分赴不同之方向,若真有淳军尾随,也可以此迷惑淳军。其中仅有两骑所向,是王上真正之所在。”

叶增凝神盯着她翕动的嘴唇,听她说道——

“菸河以北二十里,崧安镇。”

他重重地看她一眼,抬臂替她拢了拢长发,“辛苦。”然后转身,大步走向一直在不远处等候的亲兵。

秦一知他自有妥当安排,余事无须她再操心,便缓缓松了一口气,抬头望向夜空。

鸦青的天幕上,云雾不知何时已散去,一轮圆月皎皎,当空正悬。

她望着这月满之色,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

随即她轻轻回头,隔着茫茫夜色,向北方远远眺去——

料想千里虽遥,亦当共此清辉。

·

北疆的海面上,夜风凝止,浪涛亦静。

此距驶离瀚州的南拓港口已有一百八十海里,淳国北海大营派出的十二队战船正载着鄂伦部的蛮族勇士们与他们的战马,全速破浪疾行,欲在次日天明时分横渡天拓海峡,靠岸淳北沣峡军港,待卸下人马聊作修整后,便再度启程,往赴瀚州接运援兵。

船队为首的楼船帅舰在夜色中犹如巨兽,行进间劈波斩浪,所向披靡。

哈日查盖负手站在三层甲板上,昂首望月。

“主君,夜已深了。”乌赫曼于他身后劝道。

哈日查盖身形未动分毫,背对着他开口:“满月之夜……乌赫曼,你记得我有多久没有像这样专心地看过月亮了?”

“十三年了。”乌赫曼低声作答。

哈日查盖不再开口。

海风轻掠二人,乌赫曼抬眼望向他的背影,追随他近三十年的自己似乎能于此时此刻感受到,这个男人在望着月亮时,心中在追念着些什么。

这个半生驰骋于瀚南草原、称雄一方的霸主,心中刻印着深深的遗憾——一个和满月有关的遗憾。

乌赫曼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退下,将这一方天地留给他一个人。

他方足踏舷梯,耳边陡然划过一声尖锐的箭啸声,铮然惊人。

乌赫曼大骇!

他返身跃上甲板,张口便要疾呼“保护主君”之时,却见哈日查盖手中紧紧握着一杆羽箭,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涌荡的海面。

满月清辉下,一对半透明的羽翼扬展于夜色之中。

乌赫曼屏住了呼吸。

不过几瞬的功夫,羽人飞翔带起的翼风便已扑至他们的脸上。

翼尖在海风中微微抖动,逆着月光,女人的身影变得逐渐清晰。

哈日查盖定定地看着来者。

须臾,他放声大笑。

笑声穿破海面,直上天穹,满月亦为之震颤。

【四十六】

云蔻收起手中短弓。

月轮张满于空,皎亮素辉沐于她两翼之间,映出她一脸的清冷。翼振,风动,将男人震耳的笑声卷扫入空,击荡入海。

一时净静。

而她在夜色月影之中收拢双翼,落于船桅横杆,低头望向甲板上的男人。

哈日查盖敛去笑意,伫望不动,与她相视的目光乍然变得炙热而浓烈。鲜血自他紧握成拳的掌中流出,将雪色箭羽染作赤色,顺着箭杆,滴砸至甲板上。

“二十四年了。”他开口,声音于夜海之上格外清晰,“你的箭仍然杀不了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臂,仿若不知痛一般,用被镞尖拉出一道深长血槽的手狠狠地握断了那杆箭,然后面无表情地将其抛入身前深海,继续说道:“如今蛮、羽战事休止,已经没有人再逼迫你杀我了。云氏因为你的功劳而踏上了羽皇的宝座,你的‘叛徒’身份在宁、澜二州也早已没有人敢再提起。但你出手仍旧想要置我于死地——出走十三年,对我的气还是没有消吗?”

混杂了男人身上气味的血腥淡淡弥散,萦绕于空。

云蔻轻嗅,脸色稍变,随即冷冷地笑了。

“消气?”她回应道,眼中恨意如刃:“当年你为了鄂伦部的利益,不惜背叛我、背叛我与你的女儿——他人都以为是我的自私负气,令宝音幼年失母,但当年我如果没走,宝音她还能活到今天吗?!”

哈日查盖直承她的怒意与诘责,一言不发。

他掌上的伤口极深,一直在往外冒的血并没有要止住的迹象,逼得一直滞足于舷梯处的乌赫曼再顾不得回避,当下大步趋前,想要为他包扎。

哈日查盖喝止道:“退下。”

乌赫曼十分犹豫地停下脚步。

云蔻讥嘲道:“乌赫曼,没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对他依然是如此的忠心不改。可是忠诚、信诺、亲情、真心……这些被许多人用性命在守护的事物,在他眼里又算是什么东西?”

女人冰冷的声音自高处传来,令乌赫曼不自禁地抬首。月辉素雅,将她的面庞映得美丽如昔,而他望着这个令哈日查盖魂萦梦绕十数年的女人,胸中忽地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不顾眼下情势地僭越道:“云夫人,我以齐木格整个氏族的存亡为誓,主君从未背叛过夫人,也从未背叛过宝音公主。十三年前的那一日,夫人没有给主君一个解释的机会。十三年后的今夜,还请夫人能够听一听当年那件事的来龙去脉。”

云蔻冷面依旧,但看见说完后躬身抚胸的乌赫曼——他的脊背已经有些弯驼,却仍能够从这恭敬的姿势中感受到他的赤心——本已至唇边的拒斥之言一时竟没能说出口。

得不到云蔻的回应,他又请求道:“就算是为了宝音公主,也请夫人相信主君一次。”

“乌赫曼!”哈日查盖沉声喝道。

乌赫曼应声抬眼,却并不为这一声厉斥所止。他了解哈日查盖心内那不容人触压的王者尊严,以及那虽不为心爱女人所信、却仍旧要维持骄傲的固执与倔强。

有些话终哈日查盖一生,恐也难以说出口。

注视着云蔻,乌赫曼缓慢地说道:“当年羽族来使是我跟随主君一同去迎见的。那一日中发生的所有事情,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

……

离破晓还要很久。

族人与牲畜仍在沉睡。大团的云雾攒聚在天边,草原深处有星罗棋布的片片湖泊。冬日湖面成冰,暗银状的冷光于夜色中无声闪动,仿若天神馈赠与这片大地的珍宝。

乌赫曼安静地在大帐外等待着。

时间流逝得很慢,他抬头去数悬于天幕上的稀星,在数到第二十九颗时,帐帷被人掀开,哈日查盖从内大步走了出来。

“主君。”乌赫曼低声道,上前将厚实的大氅为他披上。

哈日查盖环顾四野。不远处,二百名扈从与他们的战马已整装待发,勇士们投向他的目光中充满敬意。

“出发罢。”他下了命令,然后率先跨上马背。

乌赫曼紧随其后,带领众人朝东北方向进发。行进间,他瞥见哈日查盖鬓角中冒出的几根粗硬不驯的白发,目光不由多停留了几瞬。

这一年,他的主君三十八岁。

自鄂伦部的勇士们踏破灭云关至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当年那个于宁州战场上所向披靡、纵横无敌的哈日查盖,如今锋芒半敛,愈加毅武沉勇,开始懂得寻求除了杀伐略地之外的强族之策。

而这一年于鄂伦部来说,并不平顺。

先是南边本已臣服多年的喀纳部突然反叛,逆军来势汹汹,哈日查盖麾下大将嘎鲁奉命调集鄂伦部三分之一的军队南下讨伐叛部,前后耗时近四个月仍未平复这股叛乱;与此同时,常年牧居于朔方原西北部的呼布什部又来侵扰,暴掠鄂伦部数千族人牲畜,又连破鄂伦部北部驻军,夺占了数个大草场;哈日查盖震怒,另派帐下勇将率军前往击敌,而呼布什部人多悍勇,二军交战多时,难决胜负。

蛮族内部战役未休,鄂伦部在东边与羽族的战事又成胶着态势,连月不闻捷报。

处于三面交侵之中的鄂伦部将目光投向了东陆。两个月前,鄂伦部向澜州休国跨海卖了一批上等军马,寄望于休国能够出兵袭扰擎梁半岛的云氏羽族,令其求援于宁州云氏城邦,以使得羽族从与鄂伦部的战场上分兵,从而减轻东线战事的压力。

然而这批军马在过锁河山时遇到寇贼,随护军马的休军无能,连一匹都没能够保下来。休王因此修书至鄂伦部,道休国赔了马亦亏了钱,无法再为鄂伦部与羽族的战争提供兵援。

哈日查盖收到国书后看了一遍,然后那张薄绢便被他用来擦拭马靴上的刀套了。

“华族的新皇帝裴祯,就是出自这样的休国?”他说这话时的神情,令乌赫曼记忆犹新。那并不仅是简单的讥讽与蔑视,更融杂了一丝怜悯与可惜。

他将脏了的绢书随手丢弃,又说道:“不出十五年,裴氏必亡。”

乌赫曼看着这一片丝绢缓缓落地,直到它被漫过草茎的雪泥浸透,才挪开目光。

一个月后,瀚州南部大片地域遭逢数十年不见的雪灾。大批的人口与畜群一夜冻死,没有足够积储的许多小氏族也因过大的雪势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牧畜被成群成群地饿死。而这突如其来的一场天灾,对于已被困境缠身多时的鄂伦部而言不啻于雪上加霜,丝毫看不到能在短期内走出逆境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