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伦部过去七年间吞并了瀚州南部七个蛮族部落,几乎掌控了整个瀚州南部的草场牲畜,兼又派兵控扼了瀚州通向东陆的数个港口,若想从北陆跨海购买军马,不论是向鄂伦部还是向更北一些的呼布什、沙驰、乌咶等大部落,都避不开要与鄂伦部打交道。

可鄂伦部在过去数十年间,除了十年前那一次因与宁州羽族战事胶着、欲请休国出兵袭扰澜州羽族而同意跨海卖了一批军马给休国之外,便再也没有向东陆的诸侯国卖过一匹马。

孟守文仍旧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久而轻抬眼皮,语气中带了一丝不情愿:“他叶增此番是想要我做一回叫花子,去为他向鄂伦部讨要战马。”

齐凛垂首笑道:“想来鄂伦部此番亦是有请于淳国,王上去讨这马也算不上难堪。更何况,王上若欲南图天启,亦不得不防身后北陆出事,倘能与鄂伦部定盟,则可放心起兵南下。”

“道理自然如此。”孟守文低哼一声,“可也得看看鄂伦部此番究竟是想要图淳国什么好处。”

齐凛颔首:“王上说的是。”

“任是撒手不管使节宫宴,只愿回家坐拥娇妻,他叶增也真是做得出来啊。”孟守文眯了眼,神情似笑非笑:“倘非看在他初得爱子的份上,我必不饶他此等轻君怠上的行径。”

·

叶府后院,青苔横生。

高高的朱墙一端忽而扫过一阵细风,一袭素纱逾墙而入。

秦一立在梅枝下,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面前这个细腰轻骨、万分熟悉的女子背影。

女子缓踱两步,悠然转过身,却在触上她目光的一刹那愣住,半晌才眨了眨眼,有些无奈地笑道:“一儿。”

“老师。”秦一垂首行礼,又直身望她,语气淡然:“叶府正门大开,老师为何偏翻后墙?”

云蔻静了静,不答反问:“我自入城以来便未发出半点声音,你如何知晓我的行踪?竟能在此处等着我。”

“我已等了老师一个时辰,老师何来迟也。”秦一盯着她,“北陆鄂伦部派人出使淳国,老师又岂能忍得住不回来看看?老师之所以不过叶府正门,是不想让将军知道老师回来了,以免被鄂伦部的人探得端倪;只是将军出城迎使尚未回府,老师大可放心。”

云蔻被她说得哑口无言,索性拢起袖口,坐在了院中石凳上。

秦一走近她,低眼打量着她的神情,“北陆鄂伦部的大王子博日格德,可是与鄂伦部的主君哈日查盖长得很像?”

云蔻脸色微微一变。

秦一又问:“老师有没有想过,倘使当年不曾遇见那个人,现而今便不会落到这种境地?”

云蔻垂睫,掩去眼中奔涌流淌的情绪,平静地答:“当你生在乱世,有时便只有一种可能,而你也毫无选择的余地。”

“老师当初不辞而别,如今阔别两年又见,却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么?”秦一的声音低下去,“老师这两年,定是回了澜州的擎梁半岛罢。”说到这里,她又皱起眉,“澜州的云氏家族当年是怎样对待老师的,老师为何还愿意再回去……”

“你有时真不该如此聪明。”云蔻微笑着喟叹,“淳国毕竟不是我能久留的地方。当年你祖父在我最苦难无依的时候施我以援手,此恩我今生都不会忘。如今你已嫁人,我若仍留在秦府,岂不奇怪?可倘若要我待在这叶府中,又实在是担心有朝一日会连累你与叶将军。”

“老师……这两年在澜州还好么?”

“怎会不好。”云蔻的笑意淡了些,“他们既然能摒弃前嫌旧怨、在两年前主动来找我,便是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

秦一不发一言地看着她的双眼,似乎想从其中读出一丝言不由衷的意味。

云蔻却将目光移向碧空淡云,缓缓道:“澜州的擎梁半岛,毕竟是我生长的地方,他们也还是我至亲的兄弟们呐。就算是恨,可这恨又能维系几时呢?”

“那老师对鄂伦部主君的恨,”秦一忍不住问:“可有消解的一日?”

云蔻的脸色瞬时变得晦暗。

秦一却紧逼道:“老师心中其实从来就不曾忘却过他,何苦还要继续骗自己?”

云蔻猛地站起来,身周腾起薄风,一袭素纱蓦然高扬,怒意似湍流般不为所控,紧咬的牙间迸出三字:“他不配。”

秦一无声轻叹,“莫非老师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惦念么?”她又道:“从前我未婚配生育,不能明白老师的心情;可如今我亦生子,自然了解老师心中的苦楚和悲痛。”

“别说了。”云蔻转回头,脸上怒色仍存,可目光却已屈软。

秦一低眼,“此番鄂伦部大王子出使淳国,恐怕不仅是为了国事。老师亦是聪明人,无须我再多言。只是希望老师莫要再做悔事,重蹈当年覆辙。”

云蔻深深闭上眼,卷长的轻睫在微微颤动。

秦一以为她会落泪,半晌后却见她睁开双眼,目光水润淡然,好似苦痛已洗,俨然已回复了平静。

云蔻开口:“站着说了这么久的话,不带我去看看叶家的小将军么?”

这称谓让秦一抿唇而笑,“不过是才满月大的孩子,老师这话非要折煞了他不可。”

“他是叶将军的种,又有你这样的娘,焉有不成材之理?”云蔻的话颇有些肆意,倒像是在打趣。

秦一脸红,笑着拾裙让路,引她向西院的暖阁走去。

入得门内,云蔻便放轻了脚步。秦一则屏退乳娘,亲手将襁褓抱过来给她瞧。

云蔻甚为期待地向襁褓中张望,就见一张肉嘟嘟的小脸露在外面,又听见秦一在她耳边道:“双名存嚣。”

“好名儿。”云蔻打量着孩子,忍不住伸手逗弄了一下他的小脸,笑道:“已能看出长得有几分像你。却不知这孩子的脾性,是不是会跟了叶将军。”

孩子似乎被她二人的说话声扰到,开始极不安分地在娘亲的臂弯里扭动起来,力气之大,让秦一几乎抱他不住;未几,他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声音之高,惊得屋外鸟雀俱飞。

秦一久哄未果,累得额角渗出细汗,禁不住想要唤乳娘进来。

可云蔻却拦住她,注视了这孩子一阵儿,抬起手臂,将左腕上从不离身的那只云纹石镯褪了下来,然后轻轻放入襁褓中。

秦一看清,惊诧地抬眼,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被云蔻止住。

孩子一下就被这从来都没见过的物什吸引住了,目光粘在那石镯奇特的云状花纹上,渐渐忘却了哭泣,水汪汪的眼睛眨巴了几下,嘴角流出一缕口水,恰滴在那石镯上,最后又“咯咯”地笑起来。

“从澜州动身时没带什么好玩意儿,”云蔻看着孩子的目光柔软温善,“这个便当是给嚣儿的见面礼罢。”

“太贵重了……”秦一喃喃道。

她自然知道这镯子对于云蔻而言意味着什么——云蔻的飞风流音术能够修习得出神入化,绝少不了这只石镯的功劳。

“收下罢。这镯子自我祖母传给我至今,已有快三十年了。倘非当年因缘得识你,我也无人可送。有时想想,若是能够做个平凡人,也许活着就不必那么辛苦。”云蔻抬头,“可我的祖母却要比我幸运多了,她在最好的年华,遇上了她觉得最好的那个男人;而我的祖父,至死也不曾辜负过她一分。”

秦一默然。

云蔻又道:“我累了,它陪了我这么多年也该累了,便让它在你这里歇一歇罢。倘能帮到你一二分,亦是它的福分。”

秦一笑得有些涩然,“可老师却不知,我如今也只想做个平凡人罢了。”

“哦?”云蔻有些诧异,“莫非叶将军至今依然不知你通秘术一事?”

秦一缓缓点头,“他掌攥重兵,平日里所参所议者多为国之机密,在府上也不曾多与我谈及军中大事;倘是让他知道我能听旁人所不能听、知旁人所不能知,老师觉得以他忠君恪己、磊落直白的个性,该将如何对我才好?”

云蔻稍一回想当初,不由笑了笑:“既如此,那一直瞒着他也好。”

“但……”秦一有些犹豫,“曾有一事,我一直未和老师说过。”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斟酌许久才道:“先王长子不知因何缘故,知道老师的身份过往,亦知我通飞风流音术一事。”

云蔻皱眉,片刻后低叹:“新王即位之初,竟没有杀了他。”

“虽说王上将他软禁在城北、即位两年来都不曾去探视过他一回,人皆言王上只是因顾及自己身后名声才未下狠手,可我却担心有朝一日……”

“担心又有何用?”云蔻打断她,“纵是有朝一日先王长子能得机会密告淳王,那也需淳王愿意相信他的话。

“你若是担心此事会连累叶将军,那则是大可不必。以淳王今之雄心,便是知晓此事,也不会罢撤叶增兵权——他若罢了叶增,淳国的这些世家武臣却有谁人愿为他所驱而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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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城中宫宴将毕,残羹已撤,多半文武臣僚业已按谕退殿。

淳国几个位高权重的老臣因得孟守文特谕乃得留殿,与鄂伦部使节人等分坐大殿两侧。

齐凛则因早先奉命记修起居注,虽然位低,却从不需避嫌于朝会廷议,故而也留了下来,如往常一般立在距离孟守文上座不远的殿幔旁。

待殿门被人重重推合,大殿中霎然变得森暗阴冷,唯高烛亮光摇摇曳曳,将居于上座的孟守文映得面目斑驳。

他冲下开口,声音不冷不热:“我知蛮族人向来不屑于繁礼空话,大王子此番出使淳国所图为何,不如就开门见山罢。”

博日格德爽朗地笑,饮了一口酒,倒也真就开门见山地从嘴里吐出几字:“联姻,定盟。”

孟守文目光微动,神色好似这话正在他意料之中,然而语气却略为讶异:“鄂伦部如今称霸瀚州南部草原,何必要与东陆诸侯国定盟?而淳国为东陆诸侯国,未得皇帝御旨,焉有擅自与北陆结盟之理。”

“王上要我开门见山,自己却在装傻充愣——”博日格德粗直的眉毛重重一扬,语气有些不屑:“你淳国又何时将天启的裴氏当做皇帝过?!”

孟守文不言,口中却轻轻地笑了一声,脸庞本就瘦削的棱角因这轻笑竟变得有些锋利。

博日格德看懂他的神色,语气便愈发直白起来:“我鄂伦部想要北扩、你淳国想要南下,结盟一事正可互为倚力、不用担怕背后有人趁机放火,这里面的道理王上心中定如明镜一般,何必再装。”

“说到底,大王子是想要我淳国的海军替鄂伦部守这天拓海峡??”孟守文倏然抬眼,“澜州的晋国亦是临海,鄂伦部怎不去找晋国定盟?”

“晋王——王绍威那个熊包软蛋吗?”博日格德的嘲笑张扬而放肆,“东陆天仁八年的宫变一事,可谓是九州皆知啊。贲宣帝被宦官挟持到澜州彭国,晋王受宰相杨元密诏却因怠战而不肯出兵救主,白让当时还是休王的裴祯捡了个大便宜!这还不算什么,天仁十一年,晋、彭两国因裴祯在天启势力滔天、恐休国在澜州坐大,王绍威便与彭王朱翔通谋,纠合二国之兵、趁裴祯人在天启而出师共伐休国,以为休国无主便会轻易饮败,谁知却被裴祯千里之外急遣回师的援军打了个翻身仗!澜州三国战逾四年,休兵先后屠灭晋、彭二国共十六城,晋王、彭王连败乞和,从那之后便对裴氏俯首称臣——如王绍威般的窝囊废物,这世间怕也少见,王上竟问我鄂伦部为何不去找晋国定盟?!”

孟守文一时笑得开怀,“我倒要感谢大王子不以我为熊包软蛋,颇看得起我淳国了。”

博日格德哼哼道:“淳国之硬在气骨,多年来能不向天启裴氏低头亦让人所钦佩。王上虽然自己不擅兵事,但好在懂得识人知用——淳国有叶增这样不世出的名将,我若是天启的裴沂,只怕夜里连觉都睡不稳当。”

孟守文并不以博日格德说他不擅兵事一话为怪,只是笑容轻敛,“鄂伦部倘若能出战马十万,我便与大王子歃血为盟。”

博日格德略略一愣,随即皱眉:“王上未免过于贪婪。我鄂伦部近些年正是用兵之际,战马自用且患不足,何来如此多的余数能够供给淳国?”

孟守文不说话,只是不急不缓地盯着他。

“五万。”博日格德沉思许久,略一松口。

孟守文摇头,语气坚不可撼:“十万,一匹都不能少。鄂伦部倘是有急,可缓备之,每年予淳国两万便是。而我淳国则保鄂伦部南海门户无忧——莫论是澜州擎梁半岛的羽族抑或是天启的裴氏,只消淳国海军一日在,便一日无人能纵军跨海、踏上北陆一兵一马。”

“大王子殿下??”乌赫曼坐在一边有些发急,紧扯博日格德的衣袖。

博日格德紧咬牙槽,半晌道:“好,十万便十万,王上欲以何为誓?”

孟守文笑意凛然:“便如大王子先前所说,联姻为誓。淳国先王尚有遗女十一个,都是我的亲妹妹,大王子可择一带走。”

博日格德挑眉道:“我已有妻妾,不愿多娶,淳国的翁主倒是可以许给我的幼弟——鄂伦部的世子札儿赤兀锡·毕勒格·鄂伦台,想来王上不会觉得自己的妹妹委屈罢?”

孟守文依旧是笑:“如能嫁与鄂伦部世子,此亦吾妹之福,又何来委屈一说。”

“不过,”博日格德话锋一转,“东陆的诸侯向来不以女子为贵,纵是嫁之联姻,亦多有背盟毁誓之时。”

“那大王子想要如何?”

“我也有一个妹妹,自小深受我父亲宠爱,只是出身低贱,又因幼时痼疾而多年不能开口说话,以致她年岁已长,却没有鄂伦部的贵族子弟愿意娶她。此事是我父亲一块心病,此番派我出使淳国,便是想让我为她在淳国找个好夫婿。”

孟守文轻轻眯眼,“倒也好说,淳国世家年轻子弟未婚配者甚多。只是东陆世家门风森严,敢问令妹出身究竟如何低贱?”

博日格德看了乌赫曼一眼,见他只顾一个劲地擦拭额头冷汗,便微笑道:“她的生母,是我父亲当年在宁州战场上抓的一个羽族女人,没什么身份家世,生出她没过几年便死了。”

孟守文脸色有些不明,静默了许久都没有吭声,俨然是觉得一个如此出身的女子——纵然她是鄂伦部主君的亲生女儿——也实在是有些低贱了。

博日格德久等不到他答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语气顿时变得轻慢了些:“我曾听人说,今之东陆,兵强马壮者为天子耳。淳国如今不缺强兵,但这壮马——王上是真心想要鄂伦部的十万战马吗?”

孟守文冷哼一声,“大王子此番看上了淳国哪个世家子弟,我必为鄂伦部的公主许这一婚。”

博日格德的目光中透着深意,“东陆的世家子弟我却看不上。此番出使淳国,我为妹妹看上的男人只有两个。”

“大王子但说无妨。”

“一个是淳国的鹰冲将军叶增,可惜他早已娶妻,且将自己的妻子视若瑰宝、宠爱有加,我只有遗憾的份儿了。”

孟守文轻皱眉头,“那另一个呢?”

乌赫曼看见这位年轻的淳王脸色愈发黑了,顿时感到自己额头上的冷汗也是越冒越多,就听见博日格德在旁边悠悠然地开了口——

“你。”

【五】

万箭破空的厉声扑耳而入,战马铁蹄轮番踏过,身下土地轰然巨颤,冷雨如冰,阴雾缭绕,同袍的尸躯层层叠叠垒在岸边,有浓浓的血腥味漫入鼻端??

忽闻淡淡墨香。

叶增遽醒,猛地睁眼,昏蒙光线下但见雕窗锦帷、玉几耳灯,稍一扭头,又见秦一长发松绾、正倚在他身边捧卷细阅。

曾经的鏖战杀戮如雷般直闯入梦,却又在一刹那消失得利落分明。

秦一余光瞥见动静,掩下手中卷册,正目望过来,“醒了?”

叶增点头,侧翻身子坐起,发现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被她脱了,屋中本来散乱的甲胄枪剑也被她收整放在立在墙边的兰锜上。

他抬起手想抹一把额头,却不防她已先他一步用绢帕按了上来。

“仍是睡不好?”秦一轻拭他脸上的冷汗,知他方才是惊梦。

叶增未答,撑在床上的手稍稍用了些力,顿觉掌下褥底生硬,再抬眼,就见秦一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她收好帕子,微微笑道:“本以为将床板换个硬些的,你便能睡得踏实了。可谁知你这身骨却丝毫不买账——每次从营中回来,都是如此。”

叶增沉默许久,伸手将她圈入怀中,苦笑道:“确是睡惯了冷硬的营床,这毛病只怕难改。”

隔着单薄衣衫,他匀健的体魄传来阵阵热度,将她的脸庞蒸得润然起色,连眉尖都透着一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