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多久?”他的声音贴在耳边,更显难得的温存。

她则垂下眼睫,话中带了丝慵意:“自你迎使回府倒下便睡,至眼下不过五、六个时辰。”

他拉起寝衣给她盖上,摸了摸下巴,“竟睡了这么久?”

“你奉谕从永沛疾驰回都,一路劳顿少眠,便是睡到明晚这个时候,也不算久。”

他低笑,“想我十一年前刚入永沛大营时,哨马放入山中一待便是数日,连着好几个晚上不睡觉,亦不觉得有多累。”

她在他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眼半晌才轻问:“此番从边军回来,何时再去?”

他却未答,环在她腰间的手略紧了些。

她似是漫不经意地道:“王城那边传来的消息,王上问鄂伦部讨了十万战马——如此之大手笔,却不想想待放去各大边营,又该怎么供养。只怕到时又少不了要你亲自赴边统筹此事,可我却实是心疼你的身子。”

他眼中猝亮,仿佛只听到了那十万战马一说,“当真十万?博日格德竟如此爽快!”

“爽快?”秦一淡淡地笑,“你是不知博日格德趁机所邀的条件。”

“何等条件?”

“他要王上迎娶他的妹妹,鄂伦部的公主。据传这位公主乃是哈日查盖与一个下等的羽族女人所生,而她又因幼时痼疾而多年不能说话。”

叶增思索片刻,“此事倒无不可。王上内宫已有数位姬妾,多一个鄂伦部的公主,亦无伤大雅。”

秦一目光一掠,声音几乎轻不可闻:“你却不知,博日格德是要王上——娶她做王后。”

叶增怔了一怔,一时竟哑然失笑。

“蛮子倒也真敢开这口!倘是如此,那十万战马必是泡汤了。”他摇着头,不无惋惜道。

“那倒未必。”

“此事还能有转机?王上是何等心性,岂会甘愿娶一个蛮族女子做王后,更遑论这女子的出身又是这等低贱!莫说是十万战马,便是百万战马,只怕王上亦不会点这个头。”

秦一的目光变得有些玩味,“王上心中自然不情愿。可你莫要忘了,此事国中的那些个世家重臣们心中定然更加不情愿——据说鄂伦部的人一出王城,数名留殿议事的老臣们便轮番跪谏,什么祖宗之法、诸侯之制皆抬出来了,非逼王上立马回绝了鄂伦部不可。王上尚在犹迟,他们竟又说,倘是王上此番答应了与鄂伦部联姻定盟一事,定会惹怒天启,引均军再度出兵伐淳。”

叶增脸色微暗:“如此不知好歹地去撩王上逆鳞,这一场跪谏必是适得其反了。”

自元光五年均军首次北上伐淳以来,孟守文最恨的便是朝堂军中这些畏惧均廷、主和称臣的世家重老之臣们;近两年来他虽因顾及自己新位未稳而没在明面上张表自己欲举兵南下之念,但在骨子里是绝不容淳国文武有任何欲向天启裴氏俯首称臣的心思的。

而这些老臣们今日的这番话,正是定定戳中了孟守文最忌讳的那一点。

果不其然,秦一点头道:“王上当场没说什么,只命人将数位老臣好生送回府中;然而入夜后便有王谕自宫城传出,淳国答允北陆鄂伦部之请,互为姻亲、结为盟国,又敕令有司拟就二国盟书,计于三日后在宫中行歃血定盟之典。”

叶增嘴角略扬,“如此,则那十万战马又有戏了。”

秦一瞅他,“两国定盟如此大事,在你眼中,无非就是十万战马得之与否?”

他脸色不置可否,“若非图他战马,何必与他定盟。”

她抬手遮眼,静笑了一阵儿,又悠悠叹道:“你这脾性,亏得王上之信任倚重,否则在朝堂上该如何是好。”

“不是有你?”叶增低头,握住她搭在眼皮上的手,炙热的唇压上沾染着墨香的指尖,“连王上亦说我叶增娶了个聪明妻子,筹谋不输三五谟臣。”

她没有睁眼,手指却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他的吻,还是因他这话。

他以为她是困乏,便收拢双臂,将她的身子契进自己怀中,一扬掌,将玉几上的耳灯扇灭。

却不闻暗色中,她伏在他胸膛上发出的一丝轻微叹息。

·

夜风急骤,卷过一抹纱迹,轻巧地落在使驿门外十丈的砖道上。

“札儿赤兀锡·博日格德·鄂伦台。”

女子冷冽的声音随夜风一起冲入他耳中,博日格德耳骨轻震,眉头却舒展开来,淡定地转过身。

月光皎洁明皙,一对半透明的羽翼在夜色中迎风舒展,又如雾一般渐渐消散。

树影苍黑,女子清瘦的面庞隐在其后,可一身卓尔不凡的气质却令他身旁的乌赫曼颤巍巍地跪了下去,埋头低声道:“云、云??夫人。”

博日格德微笑着上前半步,右手抚胸,躬身见礼:“九年未见,夫人的身手丝毫不减当年。倘是您当年没有被父亲带回瀚州,恐怕现如今已是羽族鹤雪团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了。”

礼毕,他直起身子,又进一步,颇意有所指道:“但,倘是您没有被父亲禁在瀚州整十年、被迫放弃武技修行,恐怕亦修习不成如今这出神入化的飞风流音术啊。”

云蔻从树影中慢慢踱出来,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青白,眉宇间似是凝烟,略有浅怒盛盈眼中。

“九年了,”她开口,竟是用了蛮语,“你如今已长成了一个懂得如何杀人掠地的雄壮男子,想必你父亲在草原上的霸业也是后继有人了。”

这话中不无讽刺,可博日格德仍是微笑,半晌后屈了屈右腿,缓缓单膝跪地,语气转为恭敬:“父亲惦念了您整整九年。”

她凝身不语。

“九年前的那一切皆是误会,是您不肯给父亲一个解释的机会。”他又道。

云蔻蓦然冷笑,“误会?二十年前他将我抓回瀚州是误会,十八年前我一时失手没能杀了他是误会,可九年前的那一切,绝不可能是误会。”

她的目光横扫而过,顿在乌赫曼低垂的头颅上方:“齐木格·乌赫曼·鄂伦台,你是主君最亲信的帐随,九年前的那一切你自然也有份,你说——我说的都对吗?”

乌赫曼冷汗涔涔,一声不吭。

博日格德却道:“您未免过于偏执。当年的结果,并非是父亲的本愿。事情已经过去九年了,父亲一直都在等着您回去。”

“回去?让他休要再做梦了。”云蔻冷冷道,“我今夜来此,只为问你一句话——为何要拿宝音当做你们鄂伦部与淳国联姻定盟的筹码?!”

“如果不是这样,又怎么能逼您现身。”

“我人现如今已在你们面前,你们可以不必再用宝音做诱饵了。去告诉淳王,他不必迎娶鄂伦部的公主,鄂伦部也会给淳国那十万战马。”

博日格德慢慢站起身来,“淳王已传王谕,这件事又岂有回旋的余地?再说,您难道不希望看到宝音妹妹有朝一日成为东陆的皇后吗?”

“东陆的皇后???”云蔻的神色就好像是听到了这世间最好笑的事情,“姑且不论淳王是否真的能够入主天启,单说东陆华族历朝历代的皇帝们,有哪一个是立了外族女子为后的?纵是宝音今日做了淳国的王后,也绝没有能做东陆皇后的一日。”

“更何况,”她的眉头紧紧拧起来,眼角又现怒意,“在淳王眼中,宝音只不过是一个出身低贱的蛮族公主罢了,又岂会以真心待她?博日格德,你如果真将宝音当做妹妹,就不要用这种方式害了她一生!”

博日格德不紧不慢地回:“这件事情是父亲的决定,我无法做主。”他抬眼,目光如同刀子一般戳进她心口,“宝音妹妹明明出身尊贵——她的生母是澜州云氏羽人的上等贵族——可偏偏是因她的生母太过自私,才让她这么多年来被人轻贱。”

云蔻如遭雷击,浑身一颤。

他又道:“自从您当年负气离开北陆之后,宝音妹妹九年来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鄂伦部的年轻贵族子弟们都以为她是哑了,谁也不愿意娶一个哑巴回 家。如今淳王为了那十万战马而愿意迎娶宝音妹妹,您又何必反对。”

有晶莹的泪滴自她眼角滑落,无声没入夜色中,却没有被人看见。

“况且,您又怎知淳王就不会以真心待宝音妹妹?”博日格德露出笑意,“您未免也太低估自己的亲生女儿了。”

云蔻许久都没有说话,只是僵站着。

夜风吹动她的长发和她身上素纱,她的眼神终还是有些不悦,可眼角怒意已消,背后肩胛处的凝翼点在暗中生出点点微亮的光芒。

博日格德一眼便看清,明白她这是要走,当下急冲冲地道:“无论如何,父亲请您回一趟北陆,再给他一次解释的机会。”

“他是真心想要解释么?”她轻轻垂眼,背后张出巨大的半透明羽翼,清辉似月,翼尖一抖,身周的空气似被卷流,而她已腾空而起,“那就让哈日查盖自己来澜州的擎梁半岛找我??但他敢吗?”

夜风裹进她留下的讽笑声,一瞬刹后她的身影已翩然远飞。

“她是真的回了云氏家族啊,乌赫曼。”博日格德盯着那个渐渐远去的影子,“澜州的云氏竟会愿意让一个他们所谓的‘叛徒’重新回去??”

乌赫曼身子瘫软,无奈地苦笑:“可见之前宁州那边传来的消息是真的,大王子殿下。”

博日格德神色凝肃,“这么说来,羽皇是真的快死了?”可转眼他又笑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父亲定会高兴极了。”

【六】

天册四年秋十一月,淳王孟守文以北海大营天策将军彭泽成为迎亲使、率风帆战舰百艘赴北陆,以黄金万两、钢铠千具为聘,持节恭迎鄂伦部公主于南拓港。

札儿赤兀锡·宝音·鄂伦真。

这个携十万战马为嫁妆的鄂伦部公主,从她踏上东陆土地的第一日起,一路惊艳的目光便未曾离开过她一分——

直至毕止王城昭明殿的丹墀之上。

【七】

天册四年秋,十一月十六。

印时一刻,吉时。

毕止王城,东门大开。

仪卫沿城道分列两侧,长戟齐竖、甲胄相连,金属的冷色光泽一路纵深,将这两扇恢弘威严的金钉城门与远处那肃穆森然的昭明殿衔为一条笔直的线。

六匹青马驾着翟车,缓慢而矜雅地行入城门。马儿胸前的铃拂发出悦耳的响声,在这条由铁甲利器围成的通道上留下一串柔软的蹄迹。

金根朱牙的车轮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车厢四周插饰的翟羽随之轻颤,四壁镂刻的云凤龟纹在暮秋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精美;轻风吹动深青色的罗幰,紫丝络网浅浅张开,露出车内赤红色锦褥的半缕小角。

有士兵忍不住悄悄抬眼,就见那下面的一双青舄上缀了几朵金饰,迎着阳光刺痛人眼。

风中似乎缠绕着异域飘香,令人嗅之沉醉。

·

奉谕前来观礼的朝臣们在昭明殿下黑压压地排了一众。文武皆着大礼朝服,青衣纁裳,玄甲明胄,相互映衬之下更显此番淳王册后大典之隆重。

昭明殿朱门俱开,通明透亮。

正殿高座上的年轻男子身着绣有山、雉、火、虎、蜼五种纹章的黑色衮衣,王冕冠顶、犀簪导发,白珠九旒的后面隐约可见一张瘦而英俊的脸。

与殿下臣子们恭肃敛容的仪态相比,他的神色却透着一丝漫不经心,好似这一场繁重仪典的主角根本不是自己,而人在这一袭华服的衬托之下也是显得愈发的冷淡孤傲了。

担任册宝使的年长礼官双手捧着玉匣,由殿下按阶而上,一路躬身行至他座下,恭敬地道:“王上,吉时已到,翟车亦已至殿外。”

座上的人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依旧在批阅那些摞在王案上的章本,语气亦是凉薄:“那还在等什么?”

礼官抬起苍老的脸,看着这位年轻的王者近乎蔑视礼制的举动,却又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不得不默默捧匣退至一旁,朝殿下候着的数名礼官点了点头,示意册典开始。

礼官们得令,在向殿外众臣宣敕之时,心中都如铜镜一般明白——

他们的王上虽以黄金万两、钢铠千具为聘,派淳国海军从北陆接回了这位蛮族公主,又命诸臣以东陆诸侯王册后应有的典制礼仪来对待这位蛮族公主,似乎令鄂伦部的人以为他是真心诚意地想要迎娶她,可在他心中,却对这位出身低贱、即将成为他的正妻和淳国王后的北陆蛮族公主,是极为轻慢且不屑的。

殿外,六匹青马驾着的翟车缓缓停稳。

四位辇官抬起银饰朱梯,稳稳妥妥地置于车幰之下。

轻罗幰衣被宫人用细木支起,车内的女子被人轻轻托扶着手臂,沿着银梯一步一步地走下车。

抱袖垂首站在阶下的诸臣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睫。

一双做工极尽精巧的金饰青舄率先进入他们低垂的眼帘,随后是垂荡在衣外的两组朱绶白玉佩,再往上则是翟纹赤质、以青罗织就的祎衣以及同色蔽膝;倘若有人的眼皮再抬高些,便能看见那微微隆起的丰盈胸脯之上露出的半截黑白纹章的领缘。

一切皆是按东陆诸侯国册后舆服之制而定,分毫无差。

阳光遍洒殿阶,她就在淳国众臣收敛而压抑的窥探目光下一路款款而上,被青色革带约束的腰肢纤细而柔软,几乎不能令人相信她是来自于那个人皆粗壮有力的北陆蛮族。

衣摆在阶上轻曳而行,殿下诸臣也随之转身,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抬起头来,正视她的背影。

她的深棕色长发被精致地盘梳起来,玉冠上纹有凤章,脑后的一十二株金花熠熠生辉,衬得她露出领缘的那片肌肤愈发白皙。

一束束目光如同钉在了她背后一般,挪不开来。

她似乎是不太习惯于这一身东陆华族的衣饰鞋履,足下异常小心翼翼,就这般慢慢地一步一阶,待走到殿前,才轻轻一顿,然后下意识地扭转过头,望了一眼自己走来的路。

殿下没有人能看清她的目光,可却皆被她的容貌所惊艳,一时间低浅的抽气声此起彼伏,俱是无声的惊赞。

虽然早自她踏上东陆的那一刻起,北面迎亲人马中便有关于她容貌的赞言传来,可似乎是直到今日此时,毕止的这些文武臣僚们才肯真真正正地相信,这个有着一半羽人血统的蛮族鄂伦部公主竟是真的如此美貌。

·

殿内,年长的礼官奉匣宣敕淳王册后诏命,将册宝授予新后,随即带领一众礼官降阶叩拜,再领殿下诸臣叩拜。

在她身后阶下,百十位淳国文武匍匐在地,不论他们心中是否真的情愿,都以这最高的国礼向她表明自己从此以往的忠心与敬重。

臣子们的呼拜之声震动丹墀,然而居于上位的年轻男子却似听不见一般,仍然在专注地批阅案上章本,待殿中册后初礼完毕,他才悠慢地搁下手中朱笔,缓缓一抬眼。

就见宏阔的大殿之上,身着东陆繁饰华服的蛮族公主捧着淳国王后册宝静静地站在中央。阳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使她站立的姿势似乎透出一种孤独的倔强。然而这倔强之中,又略微显出一丝手足无措,好似她完全不知接下去该将如何是好。

隔着数丈之远,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