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猝然熄灭的烛火一般,宝音的双眼顿时变得黯然无光。

“王后如今人在我淳国王城之中,纵是知晓老师的行迹,却又将如何去找寻她?”秦一回走两步,“王后身在国母高位,以为这王城是欲进则进、欲出则出的么?”

宝音身上是一件北陆蛮族贵族女子所着的回纹镶绣翠蓝袍裙,此时那袖缘边上整洁的雪色狐绒已被她双手交相攥得皱作一团。隐隐的,她目中的不甘之色渐渐消弱,取而代之的是无助的渴求。

“我想,见我的母亲。”她依然是倔强却又企盼,用东陆话一字一字地说出她心之所念的愿望。

秦一心有所触,静怔一刹,旋即慢声道:“王后明白老师此生都不可能再回北陆瀚州,故而才甘愿奉父命千里远嫁淳国——只为能够有机会找寻人在东陆的母亲。但王后更应知晓,自己如今已不可能再享得从前做鄂伦部公主时的那些自由与无束,而想要亲自找寻母亲、与母亲相依相守的愿望,又是何等的不切实际、难以实现。”

“我犹记得王后的兄长、鄂伦部的大王子博日格德在出使淳国时曾在殿上信誓有言,说王后的生母早已于九年前过逝。”秦一的目光似能堪破人心,直侵她眸底,“我以为,鄂伦部主君是不希望王后母亲的身份过往为人所知,而王后更不能够让淳国上下得知自己的母亲如今竟仍存于世罢?”

宝音眼中的水仿若结了冰,目光冷凝,身子僵硬如石。

良久,她艰难地低下头,已觉无望之时却忽闻秦一又开了口:“纵是如此艰难,王后也依然是非要找寻老师不可么?”

见她蓦然抬首、又急切地点头,秦一的脸色不由泯去了些许严肃,目光亦变得柔和了许多,“王后虽无法自己找寻母亲、亦不能违抗父意让人知晓母亲仍存于世,但在我淳国之中,却未必无人能够帮助王后实现心愿。”

宝音轻怔,又怀疑地小小皱眉,半天问出一个字:“谁?”

秦一则答得不紧不迫——

“王后的夫君,淳国的王上。”

她语气淡然却笃定,“以王上之尊位,派出足够的人手按行迹找寻一个人又有何难?且只要王上有意袒护,旁人又何来窥知王后母亲仍存于世的机会与胆量?因而放眼淳国之中,能够帮助王后实现心愿的,唯有王上一人而已——只要他愿意。”

宝音一字字听进去,眸间像拢了一层霜雾般,七分迟疑三分茫然。

脑海深处对那个男人的印象似乎仅停留于那一夜他转身徐徐离开时的挺拔背影,而在那之前她所受到的所有轻慢及侵犯,仿佛都如烈火过境一般,燃烧成烬之后的记忆只剩模糊。

自册后之日过后,他便再也未曾跨足栖梧殿周近宫苑,显然那一夜的记忆于他而言亦是不快的。于是这十多日来,他在她记忆中的模样便愈发淡了。

半晌,她犹豫地开口:“他……又怎么会,愿意帮我?”

“王后以为王上是讨厌自己的?”秦一不答,却反问道。

宝音沉默着,目光飘过来,眼神肯定。

秦一点头:“王上起先的确看不起王后的出身,亦因被鄂伦部大王子以十万战马邀迫一事而厌恶王后。且自那一夜之后,王城内外也的确认为王上与王后不和。”

那一夜所指为何,宝音自然知晓。

她无从想象第二日天明时分孟守文脸侧的触目伤痕会让淳国朝臣们何等震惊,但她却可以清楚地想见,由她刺中他的这道伤痕对于那个满身傲骨的男人而言会是何等的耻辱。

“但自那一夜之后,”秦一语锋却转,“王上对王后的心思亦有所转变。”

宝音蹙眉,以示不解。

秦一无声地笑,进而向她解释:“我五岁时第一次随祖父到王城内苑中玩耍、识得了当时只有十一岁的王上,至今已逾十五年。论王上的脾性,我虽不敢说极为了解,却也多少知之一二。王上自幼倨傲,待人一向冷淡,便是对自己最信任的人,亦不会多加表露亲近之心。然王上虽是性冷,却常于细处用心。此番栖梧殿内的祗应宫人皆被换做王后的陪嫁使女,必是出于王上的敕令。又因以为王后听不懂东陆话,王上竟特地诏请我入宫——为的仅是找个可靠的人来陪王后说说话。仅由此二事,便足以看出王上有意于王后的心思了。”

宝音听了,神色一时有些讶异。

秦一久久地探究她目中微浅的变化,末了确定地问她:“王后此刻绝谈不上喜欢王上,对么?”

宝音迟疑地点了点头。

“可王上毕竟是王后名正言顺的夫君,更是我淳国之主。”秦一的目光自她柔洁白皙的面庞移下去,落在她颈间犹未消褪的细小青痕处,意有所指地问:“倘若王上再次入夜后驾幸栖梧殿,王后意欲如何自处?”

宝音听懂了,颊侧轻微地泛红,又略为羞窘地垂下目光。过了一阵儿,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毅然抬首,从脑后抽下一根精金发饰,以指尖捏住它的一端,向秦一展示道:“我,有这个。”

这一根发饰前细后粗,约有一掌半长,以纯金制作的簪体光润无暇,尾端更是缀有一颗光芒奇异的宝石,可见其不菲之值,而这发饰的做工并非东陆王公贵族所常见,想来当是她的陪嫁之物。

秦一看见她的手指一路挪至宝石处,然后轻巧一拧,连结宝石的一端簪体便随之断开,那一根发饰的里面竟是一截锋利至极的精钢细刃。

这绝美的发饰是如此刚烈,简直像极了此刻静静无言、引臂轻持它的宝音。

秦一怔神半晌,才吐出话语:“王后这是——想要以自戕而威胁王上、令其不敢轻犯王后玉体?”

宝音立刻摇首,倒有些奇怪地看她道:“我可以,刺他。”

说罢,她将宝石旋拧回去,发饰转瞬回复最初的模样,连接之处无痕无缝,可谓巧夺天工,竟不像出自蛮族人之手。

这本该狠厉的言辞在她口中却如天经地义一般正常,不禁令秦一哑然失笑,“王后的性子,倒果真像鄂伦部主君。”

宝音抿唇,将发饰重新簪回脑后,“所以,我不怕他来。”

秦一忍俊不禁,只觉她意态天真单纯,竟是难能的可贵,当下心中对她的怜惜之意更甚,却又不得不提醒她:“王后自然可以再次用利器刺退王上,但王后不想得到王上的帮助了么?”

宝音愣了愣,似乎这才又想起这一层。

“倘是得不到王上的信任与厚爱,王后又如何想靠他帮助自己实现心愿?”秦一善意地劝她,“王后虽是为了找寻母亲才远嫁至淳国,但王后亦不该对自己的幸福弃而不顾。”

宝音目光一跳,直视她。

秦一又道:“在我们东陆,有一个词叫做‘劝人以德’。倘若王上并非良人之选,我亦不会如此费力劝王后。”说着,她稍作停顿,见宝音面上并无抵触的情绪,才继续道:“王上容貌英俊、器宇不凡,身世自不必多说——淳国孟氏乃大贲皇室支裔,向来位尊于其余诸侯王;王上自即位以来便勤于国政军务,从未眈于女色,内宫之中虽纳有数位姬妾,但迄今未有一人生育;先王王后已殁,王后亦不必依东陆王族礼数而每日定省,这王城内宫之中当属王后最为尊贵。

“作为一个男人,王上虽不能够为了王后一人而虚置内宫,但内心真意却可尽付于王后一人;作为一国之主,王上心中雄图非庸主能比,一朝君临东陆,必是指日可待。

“我想,若是老师人在此处,亦会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觅得良婿、拥有一段美好姻缘罢?”

这最后一句戳动宝音心底脆处,她浑身轻轻一颤,神色已不像方才那么坚定无畏。

秦一靠近她,缓缓牵过她的手,“自然,这世上绝没有完满无瑕的姻缘,因这世上本没有完美无缺的男人。王后何不尝试着去了解一下王上,或许会有意外所得。”

宝音想了很久很久,才抬起卷长的眼睫,问:“姐姐的夫君,也是个不完美的男人么?”

秦一眼中霎然涌现温柔,沉静片刻,才颔首道:“是的。他为人过于刚硬直白,心中永远以国事为重,亦不太懂得甚么情致。但,偏偏就是这样的他,竟令我格外动心。其实,选择一个男人,便是选择了一种人生。我很庆幸当年我选择的是他,更认为我今生都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宝音一双明眸水亮,为她所说的话而感动,半晌喃喃道:“好像——赌注。”

秦一闻言笑了,“正如赌注一般。然而这下注一事,亦是女人一生之中所拥有的最大权利。我说了这么多,却不知王后愿不愿将这注码押至王上身上,赌上这一回?”

【十三】

厚雪之上足迹蜿蜒,宫苑深处幽然无声。

孟守文负手前行,似乎并不急于趋朝,只是慢慢走着,一路漫视这一场初雪景致,口中问身后内侍:“叶增走了有几日?”

“今日是第十五日。”内侍精准地答。

孟守文点头,又行数步,忽叹:“北疆当比毕止冷许多。将士们在这种日子里整甲御敌,实是不易。”

须臾,他又问:“十多日来都未见齐凛密信,可是漏报了?”

内侍摇首道:“岂敢有漏。”

孟守文微微琢磨,不由皱起了眉。

内侍瞥见他神色,便急忙牵转话头:“今日清晨叶夫人奉诏入宫,眼下犹然未走。”

孟守文足下轻顿,颇清冷地应了一声,以示知晓。

内侍岂会不知他的性子,随他停住步子,等他发问。

果然,片刻后孟守文再度向前走去,语气依旧平平:“如何?”

“叶夫人先是在栖梧殿内与王后说了半晌话——因殿内祗应人等皆被遣出,故而无人知晓叶夫人都说了些什么——然后便见叶夫人陪王后走出殿外,王后邀她与之共乘一辇,辇官随即奉叶夫人之意、将二人送去西面马场御厩处。二人下辇后,叶夫人带王后纵览数十匹御马,又命人挑了匹青骊,随王后至后苑马场上驰玩。听马场那边的内吏回报说,王后颇喜欢那匹青骊,看上去今日心情甚美,直到此时还未回栖梧殿去。”

因雪色耀目,孟守文半眯着眼眸,一路走一路听,末了眼角微动,神色看不出有何异样,然而眉间深摺已平,足下亦有所转动,改向西面行去。

内侍深明他意,当下垂目,紧随他转向而行。

·

虽是下了雪,然而马场中的积雪早已被人清扫一空,遥遥探去,那一片宽阔平整的场地在这遍地白皑的王城宫阙之间倒是格外醒目。不须走近,便可眺目远望其间景象。

箭道上一袭翠蓝裙影驭马轻驰,卓美夺目。

孟守文站定,放眼盯住她,呼吸微微变得深长了些。

北陆蛮族女儿,对马的感情自非东陆华族可比,那一匹浅青毛色的马驹倒与她身上的袍裙色泽极为相配,而马儿在她的驾驭之下更是腾跃轻灵,一人一马浑然一体,在四周雪景的衬托下俨如绝画一般悦目。

虽是隔得很远,他并不能看清她的面容神色,可他依然感受到了她周身散发出的快乐与喜悦。

不曾自察的,他的嘴角亦带过一抹笑。

须臾,他将目光转向马场边上,看见了静静站立在一边的秦一,不由挑眉问:“我记得叶增的妻子从前尚未出阁时,亦常来王城之中带着翁主们一道在马场上骑骋自娱,今日为何不见她择一匹马儿来骑?”

内侍笑了笑,答道:“清晨叶府的人陪同叶夫人来时,曾提到叶夫人近日来又被查出有了身孕,故而叶府的婢女们都不敢轻离她左右。想来叶夫人是怕骑马伤到腹中胎儿,故而今日只是站在一边看王后骑玩罢了。”

孟守文面色不掩惊讶,良久亦笑而叹道:“叶增的长子方不过十个月大,岂料妻子便又有了身孕——他二人情笃若此,确也当真令人艳羡。”

内侍点头,似亦有感而发:“听叶府的人说,叶夫人因虑及叶将军领兵出征北疆,故不许府中将她又有孕的消息传信军前,为的便是让叶将军能够心无旁骛地用兵御敌。如此伉俪情深,国朝之中怕亦少见。”

“是少见。”孟守文低声应道,目光又转至那一袭蓝裙身影之上,眉宇之间沉色深深。

他欲驻足久立,然而内侍却在后提醒道:“王上。昭明殿那边的朝臣们俱已就位,就等着王上了。”

依东陆大贲诸侯国礼制,每月朔、望各诸侯王将例行大朝会,国都中诸级文武皆须上殿谒君,便连平日里并无资格升殿议政的臣子们也可在朔望朝会上参议国事。

孟守文闻言即转身,大步不滞地返身行去。

将近昭明殿时,他放慢脚步,任内侍在后以拂尘将他肩头雪痕抹去,这才抬脚自殿后禁门处上阶。

内侍紧紧跟随,放低声音:“今日朝会,三公亦来了。”

孟守文冷意谑道:“当初一起告病不觐,而今又一起病愈上朝,我竟不知他三人之间何时变得如此心有灵犀。”

半个月前三公闯殿进谏未遂却被他当廷斥退,随即纷纷上疏告病、不视朝事,似乎非以此不能表达他们心中的愤慨难愈之情。然而孟守文半个月来竟连一次遣人探慰三人的行径都没有,俨然是不将三人此举搁在眼中,亦连一个台阶都不肯给三人下。

“且又偏挑在月朔大朝会这日病愈,他三人打的什么主意?”孟守文似是问人,又似是自言,话音落时右脚已迈入殿中,最后又深深一笑,道:“倘是他三人心无鬼胎,我今日倒要失望了。”

·

宽敞的大殿之中立满了静肃等候的臣子们。

在一片无声仰视的目光中,孟守文如仪入座,低首打量,就见列班于最前方的,果然是陶询、徐怀常及邓甘三人。

三人见他上殿,竟罕见地未依仪制衔领众臣行礼叩拜,而是齐齐地持笏视上,不发一言。

三公不拜,他们身后的数百位臣子们亦不敢轻动,皆直直地立在原处。

孟守文扫视一圈,目光定格在三人之中最前面的陶询身上,开了口:“我不知以陶卿之恪礼守制,竟也有忘记臣仪的时候——”他的声音瞬间转冷:“于朝会之上面谒君上,为何敢不叩拜?”

陶询不畏不避,竟又上前一步,冷着脸,持笏放声道:“我等今日列班于月朔大朝会上,乃是为了议立新君。新君未立,我等何须大行叩礼?”

他声音极高,字字响震大殿上下。

这“议立新君”四字俨如凌空暗箭,众臣猝不及防之下纷纷惊神,片刻后又慌乱相视,大殿之上顿起骚议之声。

孟守文身形未动,“议立新君?”他冷冷地笑了,以手触耳:“倘非是我听错了,便是尔等在说梦话罢。”

“先王薨逝而新主不德,”徐怀常在后亦高声道:“我等自可当廷议立新君!”他面色愤恚:“王上刚愎自用,听任武将乱国而不纳忠臣谏言,致淳国四境兵乱不止、边疆百姓惶惑不安,岂是有德之主?!王上既不肯罢叶增军权,我等只好遵王上先前之言——将王上拉下王位了。”

“叶增领兵北上御敌,寒天冻海不顾一己荣宠,为的只是护国保疆,尔等却仍在谋罢他手中军权,”孟守文脸色煞黑,“我竟不知这世上会有尔等这般不顾家国尊严、百姓安宁的朽臣!我断不会罢撤叶增军权,但看尔等今日有何能耐——将我拉下王位?!”

陶询铿然转身,环顾身后众臣,言辞笃然:“先王在世之时未留遗诏,其后虽有叶增领兵回师毕止、宣称奉有先王遗命、令我等拱立新主即位,但先王诸臣之中,又有谁真的听说过那道遗命?!而今想来,恐其并非先王遗命,实乃叶增矫诏!新主得位不正、治国无德,我等今日必欲废之而后立!果为人臣者,须与我辈尽力为国除贼!”

满殿众臣闻之瞠目,谁都未曾想到在先王过世、新主即位已过两年半的此时,那道“先王遗命”会被三公用来废立新主。而叶增此时出征在外,自是无人可以当廷对证,想来这亦是三公会选在今日大朝会上行此一事的原由。

但陶询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当下满殿竟无一人吭声,像是受慑于三公此刻之威,不敢口出反对之言。

徐怀常目视孟守文,“我等今日绝无私心,一切所行皆是为了淳国百世基业。为全王上颜面,还请王上能够主动手书禅位诏书,我等必保王上退位之后安荣富贵,绝无虚言。”

“禅位?”孟守文怒极反笑,“我倒想问问,尔等欲立之新君,是为何人?”

徐怀常亦不遮掩:“立君自当立长。我等欲立先王长子即位,以正国风。”

此言一出,孟守文当即变脸,“倘是我决意不写,又将如何?”

“恐怕王上不能如愿。”一直默声正立的邓甘此刻悠悠开口:“负责宿卫宫禁的天翎军今晨已被调离王城,眼下在外护卫宫城的,是我等三人府上的私兵。这禅位诏书,王上是非写不可了。”

许是已过震诧,孟守文脸色未有再变,只是问:“叶增出征在外,谁人能调动天翎军出城?”

邓甘坦然答道:“能调动天翎军的,除了叶增之外,自然便只有王上了。”他微微低首,“我等冒犯,是以王上的名义诏令天翎军出城的。”

“太放肆了!”孟守文身侧的内侍气得浑身发抖,忍不住上前,高声斥道:“三公身为人臣,不但污蔑王上,更自矫诏调军,实乃不可赦之大罪!”他满面怒色涌动,声音像是要哭出来了一般,冲殿上众臣大喊:“诸位臣工便只眼睁睁地看着王上将被冤废、却不为所动么?!”

“荒谬!”不待殿中诸臣有人说话,徐怀常便厉声骂道:“你一个小小阉宦,安得妄议朝政?还不快滚出殿外!”

内侍还欲愤然争言,却被孟守文止住,就见他面无表情地道:“你且先退下去。”

“王上!”内侍泪涌出来。

孟守文冷喝:“出去!”

内侍瞥见他眼中明光,当即一愣,随后默默垂首,拾袖抹了一把脸,遵他之意退了下去。